最初的鲜明感触是刺痛,伴随着伸展的手臂从脊背急速延伸至整个肩膀,如水草般倏地缠绕住了左半侧的身子,牵绊着所有的行动,全然无法移动分毫。

要是被小田教练看见了,绝对会被教训说“怎么连泳姿都保持不住!”了吧。

尽管不是心甘情愿的,十六夜还是感到自己在下沉,一大口水涌入口鼻。匆忙弓起身子,勉强从水里站起来,她奋力喘息着,此刻连呼吸都在生涩发痛。

按照竞技体育的精神,在这种时候,忍耐伤痛直到抵达终点,才更像是一个高尚的运动员。

可她实在太疼了,伟大的竞技精神也只能暂且放在一边。

灰溜溜地迈出步伐,十六夜淌过及胸口深的池水,液体的阻力让她的每一步都必须分外用力。幸好她本就已经临近终点,这段艰难的路途并不需要忍耐太久。

费劲地走到泳池边,左臂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了,实在难以撑起整个身体,脱离池水的桎梏。

“来。”

松冈凛向她伸出手。

少年的手掌宽阔而干爽,带着些许凉意,但比起在池水中泡得冰冷发皱的她的手,已经足够温暖了。

借着他的助力,十六夜总算是狼狈地回到了泳池边。在水中漂浮了许久的身体还无法适应地球真正的重力,整个身体都在沉沉地下坠,双腿比任何时候都要笨重。她挣扎着站起,差点又被拥上来的队友挤到站不稳。

“是抽筋了吗十六?”

“没事吧?”

“看你一下子停住,我都快吓死了!”

真是熟悉的关切,就算是再次听到,也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十六夜羞愧地低下脑袋,笨拙似的笑了两声,连忙说自己没什么要紧的。可一旦对上小田教练的目光,这丝逞强就实在没法继续维持下去了。

“旧伤复发了?”

不愧是教练,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十六夜还想逞强一小会儿,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但也还是认命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是的。”

“伤没完全好的话,就别勉强自己来参加集训了。”

“医生说差不多好了,可以慢慢进行一些训练的!”十六夜连忙自我辩解,“估计只是哪根筋不小心抽起来了,找校医帮忙看一看就好啦。没事没事,小田不用太担心我哦!”

教练眯了眯眼,这副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说,她可一点也不准备担心十六夜。

披上校服外套,把毛巾盖在肩头。十六夜偷偷打量着小田的表情,找准时机赶紧问:“那我明天还要晨跑吗?”

“要的。”

“我就知道!”

十六夜嗔怪似的嘟哝着,却一点也不觉得气馁或是恼怒。

说真的,没有被特别对待,这才是最棒的。

比赛当然不会因为她的受伤而中断,同学们友好的帮助当然也不需要。十六夜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不小心拉伤了脊背的肌肉而已,又不是扭伤了腿,根本不用夸张到有人陪着一起去医务室。尽管如此,走在身旁的松冈凛似乎印证了她的这份坚持并没能成功地落于实际。

低着头盯盯地板,偶尔抬眸瞄瞄身旁的少年。一种叨扰了他人的罪恶感,与“这不是被我逮到绝妙的独处机会了嘛!”的窃喜感,意外地掺杂在了一起。十六夜感觉自己的脑袋也有点晕乎乎的了,说不定是大脑正在分泌抑制疼痛的激素。

再瞄一眼,悻悻低下脑袋,十六夜叽咕着:“其实不用麻烦前辈的……”

“没事。“他坦然道,”我今天本来就不打算参加比赛。而且你的情况看起来确实不太好。”

“是吗?那可太倒霉啦,我还想在前辈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呢!”她故意摆出一副得意模样,就连说出丢脸的实话也同样骄傲,“虽说我的正常发挥在前辈面前根本不算什么就是了!”

他被这番巨大的落差逗笑了:“这是对我的夸奖吗?”

“是的哟,而且也是事实……嘶。真冷!”

从游泳馆正门吹入的晚风迎面而来,毫不留情地钻进校服外套的空隙之间,本就湿漉漉的发丝简直快要结冰了,冻得十六夜猛抖了好几下。

只穿一件外套出门,确实不是明智的选择。她匆忙跑回了更衣室,用毛衣和更厚的春季校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来不及重新踏入晚风之中,先听到的却是松冈凛意外般的“呃?”一声,害得倏地涨红了脸。

“我知道我现在的形象是挺怪的。”她嘟哝着的话语仿佛也沾染上了羞耻心作祟的热气,“但请前辈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

“……对不起。”

说真的,他只是“呃”了一声,这已经算是相当温柔了。毕竟就连十六夜本人,也想对镜子里的自己发笑。

从左侧肩胛骨处的疼痛弥漫到了整个颈肩,害得她完全没办法抬起左手。抬不起手,衣袖当然也没办法穿进去。

于是,只能任由套头毛衣套住手臂,织得相当紧实的毛衣下摆尴尬地卡在腰间,而这已经是活动幅度有限的右手东拉西扯后得到的最佳结果了。左侧袖子自是空空荡荡,只能穿进一只衣袖的外套也勉勉强强挂在肩头,仍在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可总有种被北风一吹就会滑落的脆弱感。

对于这番形象,十六夜简单评价为,远看像是没有手的身残志坚高中生,近看像是躯体变形的身残志坚高中生,可谓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痛苦,是绝对忍受不了一丁点嘲笑的!

“要先喷点止痛药吗?我包里有。”他提议说,“一直忍耐疼痛,会很难受吧。”

“止痛药啊……我好像也带了?让我找找看!”

说着,十六夜又钻回了更衣室里,在最下方的储物柜中拽出背包。不需要费心翻找,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撒隆巴斯镇痛剂那标志性的漂亮绿色。

来之前未雨绸缪,她不止带上了撒隆巴斯喷雾,还把撒隆巴斯贴剂也丢进了背包里。

而在这种时候,最该派上用场的当然是——

“请……请前辈帮我一下。”

耳朵烫得快要起泡了,不争气的手也在抖个不停,不过她还是把贴布递到了松冈凛的手中。

“后背,我碰不到。”

“……好。”

咦。

他迟疑了吗?他没迟疑吗?完全搞不清了。

说实话,十六夜本是想要给对方设下一点小小的陷阱,可怎么总觉得被多余情感困住的,只有她自己呢?

幸好,只要转过身去,自己的表情就不会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之中。可惜同样的,她也看不到松冈凛了。

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了细细簌簌的小声音。偷偷回头瞄一眼,他居然在游泳馆进门处的台子上找到了一张废纸,卷成细长的一条,轻轻戳在十六夜的背上。

“贴在这里吗?”

“唔……再往上一点点吧,两公分左右?”

“这边?”

“要不然再稍微往左一点?”

“应该是这一块吧。看起来很红。”

“是的是的!”

一下子被碰到了最疼的地方,激得十六夜险些原地跳起。

依然庆幸此刻正背对着松冈凛,否则她吃痛的难看表情肯定会彻底暴露的。

揭开贴布上的防粘塑料纸,撒隆巴斯独有的气味倏地变得更加浓郁。十六夜摸了摸鼻尖,尽管知道自己不需要低头,但还是习惯性地压低了脑袋。吹入室内的风让此处也变得有些微凉,酿造痛楚的肌肉却滚烫发热。隔着一层冷冷的药剂贴布,即便是带着暖意的手指,似乎也显得不那么温暖了。

松冈凛把手掌拢成拳头,轻轻抵着贴布。为了贴得更结实些,不忘在边角处反复轻压了几下。

“把我当成沙包可不行哦,前辈。”

“是弄疼你了吗?”总之还是先道歉,“不好意思。”

“没有特别疼,但就是觉得被当成沙包了,感觉很怪。”

“抱歉啦。现在OK了。”

“唔……多谢前辈!”

十六夜像模像样地冲他鞠了一躬,差点把湿漉漉发梢上残存的水珠甩到他的身上。

撒隆巴斯贴布在通往医务室的路上一点一点发挥作用。还记得在集训正式开始之前就听泳联的负责人特别说过,医务室就位于两个游泳馆之间的第三教学楼的底层,相当好找。

事实证明,唯独在这件事上,泳联给出的说法算得上靠谱,虽然途中还是短暂迷路了一小会儿。

“原来前辈也是路痴啊!”

走进第三教学楼的时候,十六夜忍不住嘀咕了这么一句,言语间带着些许不可忽视的窃喜。

“不……”松冈凛以一种很微妙的目光盯着她,“我刚才是在跟着你走。”

“哈?”简直难以置信,“可我刚才也在跟在前辈走……吧?”

医务室近在眼前,他们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同时顿了半秒钟,谁也没办法解释这诡异的现实。

但既然顺利抵达了目的地,期间也只是绕了一点远路——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哟——实际上没有耽误任何事,再去纠结究竟谁才是带错路的那一方,其实也没有必要。

总是十六夜觉得很没必要就是了!

赶紧小跑到门前,轻轻推开大门。医务室这会儿并没有其他人在,校医看起来也不太忙的样子。

简单说明了一下在比赛中遇到的情况以及旧伤,校医便着手检查起了她的颈肩与后背,精准地戳中了藏在贴布下的疼痛源头,力道却是一点不减,直达肌肉深层的痛感瞬间让十六夜觉得自己快要灵魂出窍了。

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从第三视角欣赏这个世界了!

“肌肉拉伤了,还是要注意休息,最好去运动康复科好好看一下。”校医在笔记本上唰啦唰啦写着什么,“这个部位之前就劳损过对吧?要是想要继续游泳的话,伤没好就不要过度训练了。”

“可是我没有过度训练……我现在的训练强度只是轻度,而且旧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十六夜小声替自己辩解,在医生面前她总会有些不自在的心虚感。

“但现在看起来恢复情况不太好。你真的没有勉强自己吗,或者不久前也拉伤过,还是做引体向上做上瘾了?”

真的会有人对引体向上这种非得使劲到咬牙切齿才能完成不可的动作上瘾吗?

这最后的一种可能性,绝对是校医恶趣味的玩笑。

正想矢口否认,藏在撒隆巴斯贴布下的肌肉又开始痛起来了。隐隐的,却固执的。

很忽然的,她想到,这样的痛感确实在不久之前体验过。

不是十几分钟前在泳池中的不久之前,也不是上学期末结束最后一次高强度训练后的不久之前。

而是更近些、却也略显遥远的某一天,她所感受到的……

藏在食指内侧的伤口已褪去了疮痂,只余留淡淡棕色的一道伤疤。这道疤痕也将在数十日之后消失无踪。

猛得一颤,忽得感觉大脑和意识也变得清明了几分。小说家爱用的“如同闪电击中身体”的这一形容,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从树上掉下来,情急之下只用左手抓住树枝才没摔到地上……这种情况,算是‘勉强自己’吗?”

作者有话要说:产生了多余的情感,这是什么御剑怜侍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