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暮春四月,疏疏几阵雨过,满目的绿肥红瘦,眼见着春光渐老。
如冰似玉的盖碗里碧绿的一泓新茶,茶香袅袅,正是今年新贡的丰山碧玉尖。太烫,华妃轻轻吹了吹,又重新放下,漫不经心的说道:“怕不是妖孽吧。”
涵妃生得娇小甜美,一笑更是靥生双颊,话语里却有闲闲的讥诮:“姐姐说的是,保不齐真是个妖孽呢,不然怎么就落到湖里也死不了,捞上来之后,皇上只看了一眼,脸色都变了。”
华妃道:“说到底就是个罪臣之女,操贱役的奴婢,成不了什么气侯。皇上大约是因着皇贵妃的缘故,才另眼相看罢。”
涵妃道:“我倒不怕别的,只是慕家刚坏了事,就怕她万一存着异心,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眼下竟容她在‘方内晏安’住着,放这样一个人在皇上身边,想想就叫人心里发毛。不如请七爷劝劝皇上,如今也只有七爷说话,皇上才听得进去。”豫亲王在兴宗诸皇子中行七,是皇帝自幼最相与的一位手足,宫中家常都称呼他一声“七爷”。华妃摇了摇头,说:“怎么劝?如今皇上连个名份都没有给她,甚至不曾记档召幸,七爷虽不是外人,总不能请他去劝皇上,说不能留一个宫人在身边。”
涵妃脱口道:“原本是挑了赏给达尔汗王的啊,不如请七爷劝劝皇上,依旧将她赏给汗王得了。”华妃笑了一声,道:“既留下了,怎么还会再放出去。”悠悠叹了口气:“我劝妹妹一句,还是稍安勿躁,息事宁人吧。”
涵妃本还有一肚子的话,被华妃这样不冷不热的挡了回来,只得陪笑了一声,随口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了。她住的地方离华妃所居不远,所以并未乘轿辇,内官撑了油纸大伞,她扶了宫女的肩,一路穿花度柳缓缓而行。待上了双镜桥,才瞧见廊桥里有人,想是几名避雨的宫女,心下也未在意。待走得近了,几名宫人都慌忙拜下去见礼,却有一人独坐在美人靠上,望着碧绿的湖水出神,连头也未尝转过来。
涵妃身侧的内官开声呵斥:“大胆的奴婢,见了娘娘还大模大样的坐着,可是活腻了?”那人这才转过头来,涵妃骤然心头一震——并不是出奇美艳,可是姿容似雪,眸光如冰,竟有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神光离合,总教人也移不开目光去。涵妃在心里想,这样一双眸子,倒真的好似已故的慕妃。跪在下头的宫女殊儿已经陪笑道:“请娘娘恕罪,慕姑娘有病在身,未便行礼。”涵妃听到“慕姑娘”三个字,不觉冷笑,她是皇长子的生母,素日在宫中连华妃都礼让她三分,不由又冷笑了一声,道:“既然有病,下着雨还出来逛,我看这病也没什么大病。我入宫这么多年,也没听说病了就可以不守规矩,连尊卑上下都不必讲究了不成?”
殊儿陪笑道:“娘娘且息怒,今日皇上特旨,让慕姑娘出来散散心,原说走走就回去,谁知遇上雨,便耽在了这里,并非有意冲撞娘娘。慕姑娘素来是这种性子,入宫又不久,对宫规不甚了了,连皇上平日都并不怪罪。”最后一句话说得云淡风清,涵妃却觉得格外刺耳,不由大怒:“少口口声声拿皇上来压我。见了本宫,她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这是什么规矩?一个乱臣贼子的余孽,容她活到今日就是格外的恩典,再不安守本份,拉下去一顿打杀,叫她去陪慕家那群孤鬼才叫便宜。”
听她辱及慕氏,如霜眸中寒光一闪,旋即懒懒回过头去,望向湖上十里烟波翠寒。她声音本来嘶哑粗嘎,音调声量也不大,吐字却清清楚楚,正好让桥上的上下人等全都听见,漫不经心般道出三个字:“你不敢。”涵妃勃然大怒,如霜恍若无事,自拣了拂过桥栏的碧绿长柳垂枝,折手把玩,随手揉搓了嫩叶落入水中,引得红鱼喁喁。
涵妃气得浑身发颤:“我不敢?竟敢说我不敢?难道我还治不了你这妖孽?”回头命随侍的内官:“去传杖!将这贱婢拖下去用心打,给我打得教她认得尊卑。”
随侍的女官听说要传仗,急急暗中轻拽涵妃的衣袖,涵妃一句话脱口而出,殊儿却磕了一个头,神色恭谨如故:“请涵妃娘娘三思,慕姑娘不同别人。”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如火上浇油。涵妃心一横,发狠道:“给我传杖!连这个贱婢一块儿打!”
殊儿见动了真格,连使眼色,命一名宫女悄悄退去报信。偏生被涵妃看见,点名叫住:“都给老老实实给我呆在这里,谁敢迈下这桥一步,我先打折了她的腿,看谁是长腿快嘴的。”喝令内官们上来拖了两人,另有人立时去取刑杖。如霜亦不挣扎反抗,任由人扯拽了自己去。涵妃转念一想,叫道:“慢着。”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就在这里打。”
宫中所用的廷杖和外廷所用并不相同,长不过一丈二,粗亦不过七分,却是枣木所制,着肉不溃,一杖下去极易伤及筋骨。殊儿跪着道:“娘娘素来菩萨样的心肠,求娘娘念在慕姑娘病着,只教训奴婢就是了。”涵妃笑了一声,说:“好个忠心的丫头,你且放心,你们两个,一个也少不了。”她存心想令如霜惊惧求饶,指了指殊儿,说:“先打这丫头。给我着实打。”廷杖分为两种,所谓的“用心打”或者还有活路,所谓的“着实打”就是打死算完。行刑的内官们动作最是麻利,立刻将殊儿按倒在地,拿麻核桃塞住了嘴,高高举起了廷杖,十成用力“笃”一声闷响重重击下,殊儿痛得满头大汗,呜呜哀哭,如霜被押在一侧,恍若未见。
只听监刑的太监唱着计数:“一杖……两杖……三杖……”方数到第五杖,殊儿已经痛得昏阙过去,再无声息。涵妃见如霜脸上波澜不兴,暗自咤异,犹以为她被吓傻了。将脸一扬,内官们便上前来按倒了如霜,待要将麻核桃塞入她口中,她本能样将脸一侧,满脸厌憎之色。涵妃心里这才觉得痛快了些,微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怕。”
如霜并不言语,目光轻慢傲然,径直望向她的身后。涵妃犹不自知,正欲再说话,身侧的宫女内官已经纷纷跪了下去。涵妃心中一沉,蓦然回首,果然,但见明黄九龙辂伞迎风吹扬,皇帝负手而立,赵有智随侍,金壁辉煌的銮驾仪仗拱卫身后,连绵十数步内,警静无声。这么些人,竟悄悄的没有声息,不知是何时已经近前来。
事出仓促,涵妃只得行礼见驾:“臣妾请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冷笑:“万福?朕的人还没被生生你打死,可真算是万福。”
赵有智连使眼色,早有人抢上去扶了如霜起来。皇帝见她发鬓微松,神色冷漠,虽瞧不出什么伤处来,足旁却有个殊儿已经昏死在杖下,自己如若迟来一步,后果堪虞。心中不由一凛,眉头微微皱起:“叫好生养着,又出来作甚?”如霜轻轻抿一抿嘴,依旧是那种冷漠神情:“不是你叫我出来逛逛?”
语气极是轻薄无礼,亦不是御前奏对该有的口气。皇帝正在气头上,心下大怒,转脸看到涵妃,目光冰利寒冷。
涵妃既惊且惧,万万想不到为了一个宫女,皇帝竟会如此动怒。心下害怕,语中已带了哭音:“皇上,此宫女无礼在先,臣妾才依宫规教训,望皇上明察。臣妾虽然无知,亦不过遵照祖宗家法行事。”
皇帝长眸微睐,俊美的脸庞上忽然微蕴笑意:“祖宗家法?你还有胆量抬出祖宗家法来压朕,什么叫祖宗家法,任由你们算计了朕,难道就是祖宗家法?”笑容顿敛,已经骤然发作,语气森冷严厉:“立时送涵妃回京。长宁宫她定是不乐意住了,日后就在万佛堂跟着太妃们好生修炼修炼品性。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迈出仪门半步。谁要是前去探望,只准进,不准出,就在里头陪她一辈子才好。”
万佛堂原是宫中太妃们吃斋念佛的地方,孤苦冷寂,青灯古佛,涵妃万万没想到皇帝竟会震怒如斯,顿时花颜失色,全身簌簌发抖。赵有智躬身低语相劝:“万岁爷,涵妃娘娘行事纵有不妥,还请皇上瞧在皇长子的份上……”皇帝冷笑一声:“这样阴柔狠毒的女人,哪里配作母亲,没得带坏朕的皇子。趁早关她在万佛堂里,让她好生忏一忏她的罪孽。”气犹未消,补上一句:“皇长子亦不准前去。”
涵妃掩面“哇”一声哭出声来,皇帝素来最厌恶女人哭泣,转开了脸凝望如霜,但见她目光迷离,视着远处烟波淡渺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身畔的这些纷杂话语,仿佛半分也未听见,哪怕是听见了,也丝毫未听到心中去,样子如常冷漠疏离。
皇帝本来在“方内晏安”歇午觉,被赵有智叫醒,匆忙前来,又发了一顿脾气,午觉自然是睡不成了,依旧起驾回去。“方内晏安”为上苑四十六景之一,为皇帝在上苑所居正寝,规制一如宫中的正清殿。正殿向例用来召见亲近的王公大臣,即俗称为“内朝”之地。皇帝素居于东侧殿,殿中有景宗手书匾额“静虚”二字,于是又被称为静虚室——此方是正经御寝内殿。静虚室虽称为室,亦比寻常殿宇更为深广恢宏。皇帝素来喜静,遍室皆铺厚达数寸的地毯,只挥一挥手,宫女内官瞬间悄无声息退得干干净净。
窗下本有软榻,如霜此时仿佛累了,微露疲态,径直走过去伏在榻上,旋即已经阖起眼睛,浑不顾皇帝在侧,似是丝毫不觉自己大违宫规礼制。殿中错金大鼎里焚着苏合香,淡白轻烟如缕,一丝丝散入殿宇深处。紫檀锦红海棠的软榻,如霜伏在那里,长袖逶迤,层层叠叠依着裙裾直垂到地上的红氆氇之上,如西天灿霞般绚丽流光。正是暮春迟迟,窗外雨声淅淅,窗纱是新换的烟霞色贡纱,朦胧透出阶下萱兰芳草,一点绿意盈人映在她的脸庞上,越发显得面颊如玉。皇帝眉头渐渐展开来,过了片刻,嗤得一笑:“下次可不许再这样无礼。”
如霜慢慢睁开眼来,定定的瞧了他一会儿。皇帝道:“宫中多是非,后宫各妃嫔都不是好相与的……”如霜转开脸去,恍若未闻,皇帝渐渐收敛了笑容:“那个殊儿只怕已经被打成了废人,朕若是迟了一步,你待如何?”如霜嘴角微抿,终于开口:“她活该。”皇帝目光如炬,直直的望向她,如霜口气却依旧疏离冷漠:“她是华妃的人,今日她从中有意挑衅。”
皇帝有几分意外,不由道:“原来你也知道——可朕若是真的去迟了呢?”
如霜恹恹的不愿再说话,被皇帝目光逼视着,方不得不吐出了三个字:“不会迟。”
如何会去得迟了?赵有智虽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实际上亦是所谓“宫殿监”的督领侍,总领宫内全部宫人内臣。上苑行宫里一花一木,风吹叶落,如何瞒得过他?他必会叫醒了御驾去给她解围,况且……
懒得再想下去,因为皇帝伸出手来,他的指尖向来很凉,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瑞脑香甘苦的气息,幽幽沁人。他用食指轻轻摩挲她并无血色的面颊,轻声道:“朕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委屈?她在心中冷笑,血海深仇岂是可以用“委屈”两个字来一笔勾销?但身子微倾,已经依在他的肩头,呼吸间满是他的气息,她微微有些失神。来得这样容易,反倒令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下楼一步踏空,心里无端端发虚。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她微微沁出冷汗。皇帝也觉出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她几乎压制不住那气血的翻滚,一张口就仿佛会有血箭凄厉的喷出。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咽下喉中的腥甜,维持住面容上的淡泊,只说了两个字:“累了。”
皇帝习惯了她的寡言少语,手指抚过她濡湿冰冷的额角,语气温和的说:“看出了这些冷汗,下去歇着吧。”
她退了下去,她本来住静虚室后的廊房,退出殿后穿过长廊即是,就这么几十步路,她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是挣扎着回到屋子。一关上门,急急的取出枕下的药匣,吞了一颗丸药下去,整个人已经虚软的挣不到床上去,只得坐在脚榻上,半伏半跪在床弦,半晌药力才发作,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檐下兀自点点滴滴,稀稀疏疏的落着,远处高处殿角上挂的铜铃,被风吹着叮啷作响,偶尔一声半声,远远的传来,听在耳里,仿佛是荒郊古寺般的静谧。她有些虚软的伏在床畔,额头上都是冰冷的虚汗,她还不能死,万里遥迢的未来,她连第一步都还未及迈出,她绝对不能死。她想起殊儿死样惨白的脸色,如花似玉的一个人,此时只怕已经拖到积余堂去等死了。这就是行差踏错的下场,在自己身边不过十天半月,就这样急不可待的想要借刀杀人,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在心中漠然的想,涵妃视自己为妖孽,华妃亦是,可是她们竟然都不能明白根本——只要有皇帝在的一日,她们就奈何不了自己。
今日皇帝重责了皇长子的生母涵妃,将其遣回宫中幽闭,只怕会有更多的人,将她视作妖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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