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队没有来家喝彩,王才的媳妇哭哭啼啼大半夜。王才送走了二贝和白银,他心里也苦得难受。夫妇俩坐在火盆旁,红红的火光照着他们,谁也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最不能安宁的是一双火筷,你拿起来翘翘火,我又拿起来翘翘火,末了都说:睡吧。就上了炕去睡。睡下又都睡不着,两个人又都披衣坐起,叽叽咕咕说话。
一个说:
“咱没亏人吧?”
一个说:
“咱没亏人。”
一个再说:
“咱怎么会亏人呢?”
一个再说:
“咱哪里就亏人了!”
想来想去,就想到韩玄子,估计必是这老先生从中作了梗。
一个又说:
“咱和他没有仇呀?”
一个又说:
“咱和他有什么仇?”
一个再说:
“没仇。”
一个又再说:
“没仇。”
便又说起二贝和白银,口气是一致的:这小两口不错。但是,这小两口送报告的事能不能成功?夫妇俩却谁也说不准。
一直唠叨到鸡叫,王才咬咬牙说:
“咱是没错.真的,咱没错!我王才以前是什么模样,难道我永远是那个模样吗?只要现在的党中央不是换了另一班人马.不是变了这一套政策,我王才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我明日再去请狮子队,人家不来,我到白沟你娘家去,让那里的狮子队来,这口气我还是要争的,要不,真的我王才办了加工厂,倒成了什么黑人、罪人了!”
初四的早上,他去找了狮子队,头儿支支吾吾,没有说不去,也没有说去。王才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动了肝火,二话未说,扭头就走了。他走了七里路,到了白沟岳父家,邀请那里的狮子队。狮子队的人知道王才当年曾张罗过办商芝加工生意,他们也正在酝酿这事,见了王才,如见了活佛,问他当年有过什么设想 ?又是如何经销?经验是什么?教训是什么?王才就将自己和二贝曾设想的那一套合盘托出,‘预祝他们事业成功。这些人满口答应当晚来他家喝彩。
天未黑,白沟村的狮子队就进了镇。他们故意张灯结彩,鼓锣喧天地从镇街东走到镇街西,又从镇街西走到镇街东,惹得镇上的人都来观看,不知今晚这队人马要给谁家去喝彩。末了就奔王才院里去了。
王才的院子扩大以后,十分宽阔,狮子队耍了一场,又耍一场,整整一个小时不肯停歇,齐声高喊:
新年好,新年好,
狮子头上三点宝。
呜号号,呜号号,
吹呼党的好领导,
劳动致富发家了。
新年好,新年好,
狮子头上三点宝。
呜号号,呜号号,
齐心协力挖穷根,
今年更比去年好。
这喊声村里人差不多全听见了。又是十多分钟的鞭炮声,又是来人就散烟.又是来人就上桌子喝盅酒,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私下里都在议论:这小个子王才还是厉害,热闹得倒比韩玄子家更盛呢。
韩玄子毕竟只是镇街上的韩玄子,他管不着白沟村。白沟村的狮子队来过一趟之后,第二天夜里又来了竹马队,第三天又来了魔女队。来了就独独往王才家喝彩,喝彩完再在大场上耍闹一场:这些热闹的人马每晚都挣得王才家许多烟酒,使得西街狮子队就眼红起来。有人埋怨他们的报酬太少,越耍越没劲.到了初六晚上,竟不再出动,一散了了。
韩玄子去催了几次,都借口没有经费,不愿干了。甚至每天中午的社火芯子,也渐渐疲沓起来,这个队出,那个队就不出。韩玄子发急了,他和公社大院的干部商量,是不是由公社再拨一些钱来给社火队补贴,公社当然没有这项开支,只好又让各队队长再按人头摊款。但重新摊款,就难上难了;农民过一个年,花销是不小的,谁手里也没几个钱了。眼看到了正月十二,县上要进行社火比赛,镇子的社火却组织不起来,韩玄子四处奔波.以公社文化站名义,召集各队队长,说了许多严厉的话.队长们就有了意见,当场顶撞起来:
“向社员要钱,社员哪有多少钱?谁家像你们家,大大小小都挣国家钱的!扮社火本是大家快乐的事,你们这么干,哪还会有什么兴头干呢?”
韩玄子也觉得这话实在,可怎么应付县上的比赛呢?他们这个镇的文化站一直受县上文化局表扬,难道这次露脸的时候,就放一个哑炮吗?回家来愁得饭也不吃。
二贝看见爹为难,说:
“我说不要管这些事,你偏要管,怎么着,是非全落到你的身上了!任它还闹社火不闹,天塌下来高个子顶,有他公社的干部哩!”
韩玄子说:
“胡说八道!真要塌火,我还有什么脸面到公社大院去?人家还敢再委托咱办事吗?”
他狠了心,说要自己先拿出三十元垫上,是好是歹闹起来十二上县,在县上中了奖,拿奖钱再还自己。二贝哭笑不得,问爹是怎么啦?腰里有多少钱 ?正月十五就要“送路”待客,正到了花钱的时候,客来一院子,你往桌上摆什么、端什么?!已经没几天了,烟还没有买,酒还没有买,莫非家里还有个银窖未挖 ?二贝娘在这件事上,立场是鲜明地站在了二贝的一边,咕咕囔囔起来,说去年夏天她到王书记家去,那个大屁股女人正在院里晒点心。天神,点心还晒!一晒一四六大席!人家吃不完,陈的已经要生虫,新的又有人送来了!瞧瞧这种当干部的!可咱的人当了站长,清水衙门!不但不进,反要往外掏!三说两说,韩玄子倒生了气,叫道:
“都不要说了!烦死人了!常言说:家有贤妻,丈夫在外不遭祸事。你们尽在我的下巴下支砖,还让我出去怎么指拨别人?!”
也就在这天晚上,王才到公社大院去了。
他的加工厂是初八就开了工的。开工的第一天,附近的一些代销店就来订货,数量要得很多,那作坊里就整天整夜机器响、案板响、油锅响。狗剩和秃子一边干活,一边说着村里的新闻。论到韩玄子的困苦处,热一句,冷一句,百般嘲笑。王才听见了,训斥他们不要在这里说东道西,自个却揣着一颗心去找张武干。张武干也在为社火上县比赛的事犯愁,见了王才,没好气地说:
“有什么事。过罢十五来谈吧!”
王才说:
“我不是来求你解决什么纠纷的。我问你,咱镇上的社火真的要上县去吗?”
张武干说:
“当然要去!到时候,你那里可不能强留人,队上需要谁去,谁一定得去!”
王才说:
“那是当然。听说社火的费用钱收不齐,有这事吗?如果真是这样,我想,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好给大家出点力,我以加工厂名义,拿出四十元。”
张武干当时愣了,脸面上一时又缓和不下来。王才说:
“我这是完全自愿的,没有别的企图,因为我到底手头活泛些。如果怕引起别人议论,你不要对外人讲是我掏的,我保证也不说,只是为咱镇上不要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