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老舍自称是歌德派,歌新社会、共产党、毛主席之德。老舍对新社会的认识与早年由基督教得来的人类大同的理想是一致的,他的热情有宗教般的特点。而对社会主义革命、马克思主义等,他并没有多深的认识。歌德的写作态度,决定了老舍除了借客观事实歌颂外,就是主观抒发。所以,建国后的文章传“心”多而传“行”少。
纵使我有司马迁和班固的文才与知识,我也说不全,说不好,……我爱,我热爱,这个新社会啊!
一、作个学生
在天坛举行了控诉恶霸的大会。
本来,我的腿病警告我:不要去吧,万一又累垮了!可是,我没接受这警告。我这么想:要搞通思想,非参加社会活动不可;光靠书本是容易发生偏差的。
会场是在天坛的柏林里。我到得相当早,可是林下已经坐满了人。往四下看了看,我看到好些个熟识的脸。工人,农人,市民们,教授,学生,公务人员,艺人,作家,全坐在一处。我心里说:这是个民主的国家了,大家坐在一处解决有关于大家的问题。解放前,教授们哪有和市民们亲热的坐在一处的机会呢。
开会了。台上宣布开会宗旨和恶霸们的罪状。台下,在适当的时机,一组跟着一组,前后左右,喊出“打倒恶霸”与“拥护人民政府”的口号;而后全体齐喊,声音像一片海潮。
人民的声音就是人民的力量,这力量足以使恶人颤抖。
恶霸们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头,多少手指,都伸出去,像多少把刺刀,对着仇敌。恶霸们,满脸横肉的恶霸们,不敢抬起头来。他们跪下了。恶霸的“朝代”过去了,人民当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的上台去控诉。控诉到最伤心的时候,台下许多人喊“打”。我,和我旁边的知识分子,也不知不觉的喊出来:“打!为什么不打呢?!”警士拦住去打恶霸的人,我的嘴和几百个嘴一齐喊:“该打!该打!”
这一喊哪,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向来是个文文雅雅的人。不错,我恨恶霸与坏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诉大会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愤怒,激动了我,我变成了大家中的一个。他们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该,“袖手旁观”。群众的力量,义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涩。说真的,文雅值几个钱一斤呢?恨仇敌,爱国家,才是有价值的,崇高的感情!书生的本色变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样的书生!
有一位控诉者控诉了他自己的父亲!除了在这年月,怎能有这样的事呢!我的泪要落下来。以前,中国人讲究“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于是隐来隐去,就把真理正义全隐得没有影儿了。今天,父子的关系并隐埋不住真理;真理比爸爸更大,更要紧。父亲若是人民的仇敌,儿子就该检举他,控诉他。一个人的责任,在今天,是要对得起社会;社会的敌人,也就是自己的敌人;敌人都该消灭。这使我的心与眼都光亮起来。跪着的那几个是敌人,坐着的这几万人是“我们”,像刀切的那么分明。什么“马马虎虎”,“将就将就”,“别太叫真”这些常在我心中转来转去的字眼,全一股脑儿飞出去;黑是黑,白是白,没有第二句话。这么一来,我心里清楚了。也坚定了;我心中有了劲!
这不仅是控诉几个恶霸,而是给大家上了一堂课。这告诉我曾受过恶霸们欺负的人们:放胆干吧,检举恶霸,控诉恶霸,不要再怕他们!有毛主席给我们作主,我们还怕什么呢?检举了恶霸们,不单是为个人复仇,也是为社会除害啊!这告诉了我,和跟我一样文文雅雅的人们:坚强起来,把温情与文雅丢开,丢得远远的;伸出拳头,瞪起眼睛,和人民大众站在一起,面对着恶霸,斗争恶霸!恶霸们并不是三头六臂的,而是在我们眼前跪着,颤抖着的家伙们。恶霸们不仅欺负了某几个人,与我们无关;他们是整个社会的仇敌!
一位卖油饼的敦厚老实的老人控诉恶霸怎样白吃了他的油饼,白吃了三十年!控诉完了,他转过身去,向毛主席的像规规矩矩的鞠了一躬。这一鞠躬的含义是千言万语也解释不过来的。我也要立起来,也鞠那么一躬!人民是由心里头感激毛主席。不是仅在嘴皮子上说说的!
这样,我上了一课,惊心动魄的一课。我学到了许多有益处的事。这些事教我变成另一个人。我不能再舍不得那些旧有的习惯,感情,和对人对事的看法。我要割弃它们像恶霸必须被消灭那样!我要以社会的整体权衡个人的利害与爱憎,我要分清黑白,而不在灰影儿里找道理,真的,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我愿在这个学校里作个肯用心学习的学生。
二、文艺新生命
一九四九年年尾,由国外回来,我首先找到了一部《毛泽东选集》。头一篇我读的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读完了这篇伟大的文章,我不禁狂喜。在我以前所看过的文艺理论里,没有一篇这么明确地告诉我:文艺是为谁服务的,和怎样去服务的。可是,狂喜之后,我发了愁。我怎么办呢?是继续搞文艺呢,还是放弃它呢?对着毛主席给我的这面镜子,我的文艺作家的面貌是十分模糊了。以前,我自以为是十足的一个作家,此刻,除了我能掌握文字,懂得一些文艺形式之外,我什么也没有!毛主席指示:文艺须为工农兵服务。我怎么办呢?从我开始学习文艺写作起,二十多年来,我的思想、生活、作品都始终是在小资产阶级里绕圈圈。我最远的“远见”是人民大众应当受教育,有享受文艺的能力与权利。享受什么样的文艺呢?很简单:我写,大家念。我写什么呢?随便!我写什么,大家念什么。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确是可以这样狂傲无知的。这种狂傲使我对于工农兵,恰如毛主席所说的,缺乏接近,缺乏了解,缺乏研究,缺乏知心朋友,不善于描写他们。我真发了愁。
毛主席提出了文艺服从于政治的道理。这又使我手足失措。我在小资产阶级的圈子里既已混了很久,我的思想、生活、作品,已经都慢慢地瘫痪了。我每每觉得我可以不吸收任何新思想,还是照旧可以写东西。我的生活方式呢,似乎也恰好是一个文人所应有的,不必改变。作品呢,不管有无内容,反正写得光滑通顺,也就过得去了。这样的瘫痪已久,使我没法子不承认:文艺不但可以和政治分家,也应当分家;分了家日子好过!我以为,仗着一点小聪明和长时间的写作经验,我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吃文艺饭。可是,毛主席告诉了我和类似我的人:你们错了,文艺应当服从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