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肉孩》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已经出来,挂在西半天上,边缘模糊,好像一块融化了半边的圆冰。凉森森的光芒照耀着沉睡的酒香村,谁家的鸡在窝里叫起来,叫声闷闷的,好像从地窨子里发出来的。
这叫声虽然沉闷但还是惊动了金元宝的老婆。她围着被坐起来,在朦胧中发着怔。青白的月光从窗棂里泻进来,把黑色的被子印上惨白的格子。男人的脚在她右侧直竖着,凉冰冰的。她拉拉被角为他遮盖。小宝在她左边蜷着,呜呜地打着均匀的呼噜。更遥远更沉闷的鸣叫声传来,她打了一个哆嗦,慌忙披衣下地,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天,见三星西斜,昴星东升,离天亮不远了。
女人推着男人的腿,说:
"起来吧,快起来吧,大昴星都出来了。"
男人停止打鼾,巴嗒了几下嘴唇,坐起来,迷迷瞪瞪地问:
"天就要亮了?"
女人说:"快了,早点去吧,别再像上次那样,白跑一趟腿。"
男人慢腾腾地披上夹祆,伸手从炕头上摸过烟笸箩,捏着烟斗,装了一锅烟,塞到嘴里叼着。又摸到火镰、火石、火绒,噼噼啪啪打起火来。几个有角的大火星子溅出,有一颗落到火绒上,他嘬着嘴吹气,火绒燃起。暗红的一点火在昏暗中闪烁。他点着烟锅,巴咂两口,正要掐灭火绒时,女人说:
"点着灯吧!"
男人说:
"还要点吗?"
女人说:
"点着吧。穷富不在这盏灯油上。"
他憋足一口气,悠悠地吹那火绒,愈吹愈亮,终于"噗噜"一声燃起了明火。女人端来灯盏点着,然后挂到墙壁上。青幽幽的光辉立刻充满了房间。夫妻俩目光相碰,立刻都躲闪了。和男人在一头睡着的几个孩子一个说梦话,声音很高,像呼口号一样。一个把胳膊伸出来,手在油腻的墙壁上摸索着。一个在哭。男人把那条小胳膊塞进被里去,顺便推了推哭泣者的头,不耐烦地说:
"哭什么?讨债的鬼。"
女人叹了一口气,问:
"就烧水吗?"
男人说:
"烧吧,烧两瓢就行了。"
女人想了想,说:
"多烧一瓢吧,洗得干净一点招人喜。"
男人不说话儿,举着烟锅,小心翼翼地探头到炕角上去看。那个小家伙睡得很香。
女人把油灯移到门框上挂着,让光明照亮里外两间房。她涮了锅,添了三瓢水,盖了锅盖,拿一把干草就灯火上引燃,小心着塞进灶里,紧接着往灶里续草。火旺了,金黄的火舌舔着灶脸,火光映得女人的脸焕发出光彩。男人坐在里屋炕前的矮凳上,出神地打量着好像变年轻了的女人。
锅里的水吱吱地响起来,女人紧着往灶里填草。男人把烟袋锅往炕壁上叩叩,清清嗓子,慢吞吞地说:
"东头孙大牙家里又怀上了,人家怀里也有吃奶的。"
女人顺着眼说:
"人跟人怎么能一样?谁不想一年生一胎?谁不想一胎生仨?"
男人说:
"大牙发起来了,这狗日的,仗着他舅子当验级员,别人验不上,他就验上了,明明该验二级,他就验上了特级。"
女人说:
"朝里有人好做官,古来就是这样。"
"不过我们小宝儿验一级是稳了的。谁家的孩子也没舍得下咱这么大的本钱。"男人说,"你吃了一百斤豆饼,十条鲫鱼,四百斤萝卜……"
"我吃了什么?"女人说,"看着是进了我的肚子,到头来还是变成奶汤,全被他嘬了去!"
说着话,锅里水开了,蒸汽沿着锅盖的边缘,一股股往外窜。蒸汽升腾起来,那一点灯火失去辐射能力,像一粒红豆,在雾气中抖动。
女人停止往灶里续草,吩咐男人:
"把洗衣盆拿来吧!"
男人吭吭着,拉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把一个破了沿的黑色大瓦盆拎进来。瓦盆的底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开锅盖,蒸汽汹涌上升,几乎把灯火淹灭。后来渐渐清亮起来。女人抄起水瓢,从锅里往盆里舀水。
男人问:
"要掺点凉水吗?"
女人把一只手伸到盆里试了试,说:
"不要掺了,正好。你把他抱下来吧。"
男人进到里屋,弯着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来。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来,金元宝拍着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说:
"宝儿,小宝儿,不要哭,爹给你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过来。小宝弯着脖子往女人怀里拱,一边拱一边牙牙着:
"吃妈妈……吃妈妈……"
女人无奈,坐在门槛上,掀开衣襟。小宝准确地把乳头抢进嘴里,嗓子里发出呜呜啦啦的声响。女人的腰佝偻着,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坠弯了一样。
男人把手浸在盆里搅动着,催促道:
"别给他吃了,水要凉了。"
女人拍拍宝儿的屁股,说:
"宝儿,宝儿,别咂了,早让你咂干了。洗澡吧,洗净了送你去市里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着孩子,但宝儿的嘴巴叼着乳头不放,于是那只瘪瘪的乳房便被神得很长,像一块缺乏弹性的疲劳橡皮。
男人一把将孩子拽过来,女人呻吟了一声,宝儿哇啦一声哭了。金元宝拍了宝儿屁股一巴掌,气哄哄地说:
"嚎!嚎什么?!"
女人不高兴地说:
"你手下轻点,打出青紫来又要降低等级。"
男人把宝儿的衣服撕扯下来,扔到一边,伸手试了一下水,自言自语着:热了点,热点好,褪灰。边说着,边把赤着身子的男孩放到瓦盆里。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声,这声嚎叫比前边的嚎叫高出了许多,好像从平缓的丘陵拔升到突兀的高山。男孩双腿缩着,可着劲往上窜,金元宝则可着劲儿往下按。盆里的热水溅落到女人的脸上,她伸手捂住脸,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