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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奈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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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卯年八月二十二。

因这年春上闰四月,所以过了八月节,天气已经颇为凉爽。后院里枣树底下摆着几只石钵,一只钵里种着葱,倒是生得齐整整绿幽幽十分好看,另一只石钵里生着几枝野菊花,嫩黄的花开得星星点点,石钵那头的地下搁着两三个筛子,里头是新晒的灰豆与缸豆,微微散发出一种晒干货特有的香气。

因方过了申时,晌午那阵生意已经忙过,晚上的生意还未开始,知月楼的茶房冯胜年乘着这闲功夫,站在老枣树底下,对着那青花瓷壶,一口气灌下半壶凉茶,只觉得冰凉一线直落腹中,似乎连五脏六腑都瞬间冷透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后却有人笑了一声,说:“瞧你,这样的天气,看不弄出毛病来。”

冯胜年回头一看,见是知月楼专管洗菜的白周氏,人称白嫂子,说话行事最是俏皮泼辣。此时也走出来歇凉,因适才一阵忙过发了热,脸上红扑扑的,手里拿了张菜牌子,只管扇着,白净一张脸侧,疏疏几根没绾好的发丝,一丝丝被她扇得落落起起。冯胜年心上似有数茎发丝在那里轻轻挠着,禁不住眉开眼笑:“白嫂子,难得你这样心疼我,我就算立时死了也甘愿啊。”白周氏连连啐道:“呸呸!青天白日的,尽说这些混话。”冯胜年诞着脸说:“这是什么混话,这可是我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你要是不信,我就拿蔡师傅那大刀,往心口划拉这么一下子,将这颗心掏出来给你看,只怕你还嫌烫不肯接呢。”白周氏斜睨他一眼,说:“你倒是划拉给我瞧瞧啊,只要你敢掏出来,我保管不嫌烫。”

冯胜年见她媚眼如丝,心下酥软:“你要是真这样待我,我拼了这条糙命也和你好,就算当今皇上跟我换我也不干。”白周氏嗤笑一声:“还皇上跟你换,你再念九千九百九十九遍经,敲穿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木鱼,看下辈子是不是修来福气,能见着皇上门前那俩大石狮子。”冯胜年说:“你也别小瞧了人,说起皇上,我还见过他老人家一面呢。”白周氏拿手中的菜牌子往他身上一拍:“扯你娘的蛋,你要见过皇上,我还跟皇上一块吃过饭呢。”

冯胜年讪笑道:“我梦里见过他,这也不成?”白周氏哧得一笑,说:“成,成,这样可真成。”冯胜年见她笑得娇嗔,正欲再搭话,忽听前面店堂里知客扯高了嗓门喊:“冯老七!冯老七!”冯胜年忙答应:“来了来了!”

他一溜小跑进了店堂,原来是有客,冯胜年见是老主顾,忙迎上去哈腰陪笑:“原来是王五爷,可有日子您没来照应小店了,今儿您是楼上雅阁坐着清净,还是楼下店堂里坐着敞亮?”

那王五爷一幅笑嘻嘻的惫懒模样:“就坐这店堂里,爷我就中意这敞亮。”

“好咧!”冯胜年抽了抹布麻利的将桌椅拭过,翻过倒扣的杯子斟上茶,又问:“五爷还是老三样?”见那王五爷点了头,冯胜年便拉长了嗓子唱告厨房:“芫香爆肚、红油耳片、酥炸花生米——”厨房里连声唱应:“芫香爆肚、红油耳片、酥炸花生米……”他们是老字号的菜馆子,不一会儿三样菜皆上齐了,冯胜年将筷子抹净,又依平日一样送上壶桂花酒,说:“五爷慢用。”

那王五爷点点头,他性子粗疏,甩开了腮帮子大嚼,一边吃就一边夸:“爷吃遍了城里城外大小馆子,就你们这儿的爆肚是头一份。”拿筷子敲着碟子边:“你们这耳片也做得好,几天不吃,就叫人想得慌。”冯胜年替他斟上酒,王五爷接过“吱”一口就抿干了,拿手背抹了抹嘴上的油,又说:“可惜可惜,就是这桂花酒不够好。”

冯胜年笑道:“看五爷说的,这是城西老周家槽房的酒,拿今年的新桂花酿兑了,虽不敢夸好,但比起别家的桂花酒绝不输了去。”王五爷拿筷子敲了敲那酒壶:“坏就坏在这今年的新桂花上,上好的桂花酒,应该用杭州的金桂,且要拣含苞未放的花,醅酿成酒,入坛密封三年,方成桂花陈酒。启坛时花香酒香,脉络分明,又丝丝相渗,甜香馥郁,啧啧……”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赞叹,神色间便显得馋涎欲滴。冯胜年在一旁陪笑:“五爷说的是。”心里却在嘀咕,那杭州的金桂,京城如何有得?就算拿运河里的船来载,顺风而至亦得十天半月,只怕那些桂花未及运到京来,已经全枯烂成了渣泥了。

那王五爷吃得兴起,一壶酒吃完,又叫一壶,他起初饮酒吃菜,吃的甚快,到了最后,就着那碟花生米下酒,慢悠悠的细细品起来。因已是酉初时分,店堂里的吃客渐渐多起来,冯胜年和一众伙计皆忙得脚不点地,前头叫迎客,后头叫上菜,左边桌上叫添饭,右边桌上命算账,十余个手脚伶俐的店伙穿梭来去,快步如飞,犹是忙得团团转。

天黑得早,不一会儿店前挂的两盏极大纱灯都点燃了,照得楼前远近数丈皆亮如白昼,店内人声如沸,亦是热闹到了极处。那王五爷又吃了半壶酒,正是面酣耳热,忽闻楼上一阵喧哗,只听到步声急促,一个妙龄女子抱着琵琶直奔下楼来。她装束艳丽,颇有几分姿色,一望便知是店中卖唱的歌女,紧跟着有人大骂:“给脸不要脸的小□!”咚咚咚楼板连声,追将下来。冯胜年正端着菜上来,那女子慌张不及,避入他身后,只见楼上追下来的三个人,皆是一身酒气。冯胜年忙哈腰笑道:“几位爷,有话好好说。”为首的那人身材矮胖,斜睨着他,冷笑一声:“什么东西,竟敢拦爷的道。”他身后两人哈哈大笑,冷不防伸出手去将冯胜年用力一推。冯胜年猝不防及,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三人拍手大笑,冯胜年狼狈爬起来,正欲说话,另一名店伙识得那三人,连忙扯住了冯胜年的袖子,低声说:“这胖子是马侍郎家的亲戚,可别造次了。”冯胜年吓得一个哆嗦,再不敢言语。

那三人越发张狂得意,一边大笑,一边就去拉那女子。那女子大声呼救,却并无人敢阻拦,二掌柜的怕闹出事来,忙陪笑上前相劝:“爷,诸位爷,我替她向诸位爷先赔个不是。诸位爷都是大人大量,三位爷想听什么曲子,只管叫她唱来,这样大庭广众的拉拉扯扯,也不成个体统。”

那三人皆已喝得烂醉,为首那胖子斜乜着醉眼,舌头发直:“大爷我今天就不讲究什么体统,你能拿我怎么着?”二掌柜见他们醉得厉害,心下叫苦,哈腰陪笑,连声道:“大爷说的是。”转头又呵斥那女子:“既然出来做生意,大爷们招呼你唱什么,你就给唱什么,大爷们听着满意,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张面孔早吓得雪白,此时方道:“我虽然出来唱曲,可也只是卖艺……他们……他们……”连说了两遍,极是楚楚可怜。那胖子身后的人便笑道:“我们二爷瞧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你可别给脸不要脸。”那女子脸色惨白,紧紧抿着嘴,却再不说话。

众人瞧这情形,早就明白了七八分,可是谁肯帮那弱女子说上半分好话,只有二掌柜陪笑道:“几位大爷给小店几分薄面,叫她好生替大爷们唱上几曲,赔个不是就是了。”说着连连向那女子使眼色:“青鸾姑娘,既然出来挣这碗饭吃,好歹也要给客人几分面子。”那女子心下凄楚,抽出帕子来拭拭眼角,并不言语,那胖子头见二掌柜低声下气的陪小心,仰面哼了一声,道:“那就叫她唱吧。”

那名唤青鸾的卖唱女抱着琵琶,又拭了拭眼泪,调了弦子,她愁心如焚,哪有心思唱曲,随口只唱了一句:“夜寒漏永千门静……”已经被那胖子不耐打断:“唱这样的劳什子作什么,要唱也要唱十八摸。”座中的男客皆哄得笑起来,那三个人更是乐不可支。青鸾的脸本来已经惨白,此时似更无半分血色,见那胖子又逼上一步,色迷迷的两只眼只是瞧着自己,不知从何生了勇气,忽道:“我不唱了。”

那胖子“嗬”了一声,回顾左右:“今天这丫头可真是反了。大爷们点支小曲儿,她都敢说不唱。不唱,不唱你出来卖什么?”那女子见他逼迫至此,将手中琵琶往地上一摔,只听“砰”一声,板裂弦断,她抬起眼来,幽暗双眸似澄夜寒星:“我虽是卖唱人家,亦是人生父母养,今日三位若是再逼我,青鸾不过亦如此琴,拼得一个粉身碎骨。”

那胖子哈哈大笑,道:“好志气,大爷我最中意这样的烈性。”向左右努一努嘴,那二人笑嘻嘻慢步上前,三人隐成合围之势,青鸾心下慌乱,步步后退,腰肢间一硬,原来已经抵着一张桌子,退无可退了。那三人见她无处可逃,更放慢了步子,皆露出一种猫儿戏鼠的得意之容。青鸾左手已经扶了那桌子上,只觉桌面冷腻,原来手里已经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店堂里的人皆注目着他们,一时鸦雀无声,忽听“啪”一声,却是有人将筷子摔在桌上,只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掌柜的,这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前,你就由着人欺负一个小丫头?”那二掌柜满头大汗,陪笑道:“王五爷,咱们这里只是饭馆子……”那王五爷拿了根竹签,一边戳着牙花子,一边说:“废话,你这不是饭馆子,难道还是澡堂子不成?你今儿倒给爷寻个搓背的来。”他一口又响又脆的京片子,逗得众人哄得一笑。那胖子已经知道此人是有意搅和,只见那王五爷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身青布衣衫,腰里胡乱拦着条青绸汗巾子,一只腿高高跷到椅上,露出脚上的千层底乌缎子布鞋,那模样似是买卖人家的帮闲。坐亦无半分坐相,虽生得眉目俊秀,两只眼似笑非笑的斜睨着人,漆黑的眸子骨碌碌直转,一幅惫懒泼皮的样子。

那胖子见是这样一个角色,哪里放在心上,双眼一瞪:“少管你大爷的闲事。”那王五爷嘻嘻一笑,唿的一声站起,指东打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那胖子一左一右两个伴当,只听“砰砰”接连两声,皆已四脚朝天摔在了地上。那王五爷身形极快,出手利落,连使两个绊子,便已经摔倒两人,众人还未看清,他已经负手立在当地,仍旧是一幅笑嘻嘻的惫懒模样。那胖子本是旗下,已经瞧出这身法乃是“布库”,满语“布库”意为“摔跤常胜者”,满州子弟自幼皆习此术,王公大臣,更以篡养布库为乐。那胖子哈哈大笑,挽起袖子道:“小兔崽子,也不去访一访,你大爷我是善扑营出身,今儿就好好陪大爷我玩一玩。”

那王五爷听他出口伤人,眉头微微一皱,那胖子已经如一座小山直扑过来,那王五爷身形灵巧,一闪便已经转到那胖子身后,那胖子收势不及,哪里转得过身来。王五爷脚下一勾,又是一个绊子。那胖子摔了个嘴啃泥,狼狈不堪爬起来,恼羞成怒,恶狠狠的又扑上来。那王五爷身子一侧,那胖子已经撞在了桌子上,那些碗儿杯儿碟儿,乒乒乓乓摔了满地。

知月楼的二掌柜心惊肉跳,满头大汗缩在一旁,不住念佛。那胖子挣扎半晌才爬起来,直直瞪着那王五爷,却不敢再轻举妄动,过了半晌,方才咬牙切齿道:“你……你给我等着。”那王五朗朗一笑,拂袖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眉眼舒展开来,竟是十分桀骜:“爷就在此恭侯大驾。”那胖子本还想撂几句狠话,一时竟被他气质所夺,张口结舌,只是顿一顿足,带着人跄啷而去。那王五举手扔了一锭银子给二掌柜:“拿去,赔你打坏的家什。”那二掌柜顿时眉开眼笑,上来打千儿请了安,又奉承道:“只有五爷最体恤人。”那王五爷哧得一笑,重新坐下,却又重新跷足抖腿,十足十又是泼皮模样。

青鸾此时方上前曲膝行礼,低声道:“多谢五爷。”

那王五爷仍旧是笑嘻嘻的,目光在她身上一绕,她只觉得那目光锋利似刃,抬起眼来,却见他光芒尽敛,慢吞吞的重新掂了筷子挟了颗花生米,扔在口中嚼得崩脆,似是漫不经心的道:“既然要谢我,多少就得有点诚意。”

青鸾微微一怔,只得顺着他的话,答了一个“是。”

那王五爷却笑容可掬,问冯胜年:“楼上还有没有雅间?”冯胜年适才见他大展拳脚,心下早就又惊又怕,没想到这位老主顾年纪轻轻,竟然片刻之间便将三人揍得趴下。惶然道:“有,当然有。”

王五爷拿起酒壶,就对着壶嘴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大口酒,仍旧拿袖子揩了揩嘴角的残酒,对青鸾笑嘻嘻的说:“姑娘请。”青鸾方寸大乱,怯声问:“敢问五爷,要青鸾去哪里?”王五爷仍旧一幅无赖样子:“爷我今天也算搭救了你,旁的不敢劳烦姑娘,请姑娘为我上楼去唱一曲,我照样付姑娘曲金。”青鸾心中虽怕,但见他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不知为何,心里忽的一定,说道:“五爷今日大恩,小女子没齿难忘,只是琵琶已摔,改日小女子再好生为五爷唱上几首,一助五爷的酒兴。”

那王五爷嗤笑一声,道:“刚才对着那三个乌龟王八蛋,也没见着你这样伶牙俐齿。”青鸾脸上微微一红,咬一咬牙,道:“既然如此,青鸾清唱就是了。”那王五爷一拍大腿,道:“爽快。”转头便对冯胜年道:“磨蹭什么,还不引路。”冯胜年忙点头哈腰,引他们二人上楼上的雅间去。

待进了雅间,王五爷四处瞧过,这知月楼乃是老店,二楼雅间倒真的十分清净,唯向南开着一溜窗子,此时是夜里,从窗中望去,一条长街蜿蜒星星点点的灯火,热闹景致尽收眼底。王五爷点头道:“很好,很好。”又吩咐冯胜年:“不拘什么菜,拣你们拿手的炒两个来。”冯胜年答应着退了出去,王五爷却随手就去关上了门,然后将窗子一扇扇的关上,这楼虽旧,却是砖楼,极是隔音,雅间内顿时静得似掉根针都能听见,青鸾心中慌张,只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那王五爷见她一双妙目,盈盈的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显得十分害怕,禁不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要怕。”越是叫她不怕,她越是怕得厉害,往后退了一步,反手暗暗的已经扣在门上,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她便再拉门逃出。谁知他反坐下来,依旧舒舒服服的跷起了腿,顺手替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呷着,含糊不清的说:“唱吧。”

她怔了一怔,一颗心却仍悬在半空,强自镇定,问:“五爷想听什么曲子?”

那王五爷挥了挥手,道:“就是你才刚唱的那首。”她似是一时没听明白,仍旧望着他,他放下茶杯,慢条斯理的说:“就是你才刚只唱了一句的那首。”她此时渐渐的镇定下来,说道:“五爷,真对不住,适才青鸾失魂落魄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唱了句什么。五爷如果不嫌弃,青鸾唱支最拿手的《念奴娇》给五爷听。”

那王五爷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唱了句什么,那我就给你提个醒儿——夜寒漏永千门静,接着这句往下唱。”

青鸾请了个安,犹带几分怯意:“五爷,这首诗是我娘所习的旧曲,我适才一时惶急,随嘴唱了一句,后头的我实在唱不好,请五爷另拣支曲子吧。”王五爷微笑:“原来是你娘教你的,果然是体己曲子。”青鸾不再作声,那王五爷又是哧得一笑,道:“只是一支曲子,你嘴里唱,我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听过就算,有什么打紧?”

青鸾道:“此曲我实实唱不好。”王五爷道:“既然你爱说话,不爱唱曲,那就将后头的词念出来我听听,也就罢了。”青鸾心中忐忑,那王五爷端着盖碗来,呷了一口茶,似是毫不在意:“我王五是个粗人,就听着好听罢了,你唱给我听听,我也学不了,抢不去你的饭碗啊。”他语气俏皮,青鸾只觉得他一双眸子晶亮,灯光下瞳仁儿黑得似最深沉的夜色,不知为何十分令人心安。得他相助,终究是觉得应有所酬,犹豫片刻,终于低声唱道:“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她声音清丽婉转,唱到最后一句的“月”字,余音袅袅,似叹非叹,极是惆怅动人。

王五爷坐在那里,手里转着茶碗的盖子,等她唱到第二句,身子忽然微微一震,旋即坐在那里,只是纹丝不动,直到她唱完后,又过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青鸾只觉得他目光怪异,那样子像是大惑不解,只管打量着自己,仿佛想从自己身上看出什么来。她到底心下有几分羞怯害怕,不声不响请了个安,道:“多谢五爷仗义相救,青鸾无以为报,但日祈五爷此生康泰,青鸾告退了。”

那王五爷见她退后去开门,这才如梦初醒,道:“等一等。”语气已经十分客气:“姑娘谈吐斯文,必也是好人家出身。敢问姑娘是何方人士,府上贵姓?”青鸾只答:“因贫寒入此贱籍,有何颜面提及家门,五爷也不必问了。”那王五爷却甚是心急,脱口道:“那姑娘原籍何处可以说吧?”青鸾怔了一怔,道:“是,小女子原籍江宁。”王五爷搔头道:“江宁……”又问:“这曲子你是你娘教你的,她说没说过这词是谁写的?”青鸾心中生疑,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一味追问此诗,道:“我娘没说过这是谁写的。”

王五爷哦了一声,似是更加困惑,青鸾见他突然之间呆呆傻傻,心下害怕,正欲说话,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喧哗,极是吵闹。王五爷眉头一皱,道:“准是那三个王八蛋不服气,带了帮手来。”推开窗探头一瞧,却见七八个衣饰整洁的长随,骑着数匹高大骏马,正在门口下马。他眉头皱得更紧,楼下长随中为首的那人一抬头,正巧仰面看到他探出半个身子,与他打了个照面。那人啪的将袖子一捋,就在那尘土地下跪了,高声道:“奴才给爷请安。”余下六七人亦纷纷跪下,不敢抬起头来,竟是恭敬到了极点。

王五爷却大发雷霆:“见了你们还安个屁!是谁叫你们寻到这里来的?”

为首那人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容奴才上楼来,向爷仔细回话。”王五爷哼了一声,道:“滚上来吧。”那人又磕了一个头,恭声道:“谢爷的恩典。”他们一行人虽是长随打扮,但个个气宇轩昂,衣饰华贵,更兼所乘骏马鞍鞯鲜明,竟是京中一等一的人家亦不敢攀比的豪门奢仆。冯胜年总见王五爷一身粗布葛衣来吃酒,穿得极好时也不过是一件绸长衫,私心猜度他不过是个生意场上的混混儿,谁知他的家奴反倒有这样的气派,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笑:“五爷在楼上雅间。”

那一帮豪奴本留一人在外头牵着马,此时留了两人在楼梯口,另二人把守二楼走廊,余下四人行至雅间之前,又留下二人把守门口,只为首那人进了雅间,先打了个千,恭声道:“奴才海尔塞见过五爷。”

青鸾见这王五竟有这样的气派,早就十分吃惊。王五爷神色颇为不耐,道:“不是早吩咐过,没事别来扰我。”海尔塞恭恭敬敬道了声“是”,却趋前一步,附耳对王五爷说了一句话。青鸾本来觉得那王五爷嘻皮笑脸,吊儿啷当,纯粹是个泼皮无赖,此时却见他脸色一沉,神气凝重,竟有一种渊停岳峙的气势,霍然起身,吩咐海尔塞:“走!”

海尔塞依旧极是恭谨:“是。”那王五爷再不说一句话,大跨步直冲出去,海尔塞紧随其后,只听楼梯上步声急促,一行人已经疾步下楼。青鸾呆立半晌,方才伏到窗前去看,只见那五爷已经率着一众家奴认蹬上马,数骑烟尘滚滚,蹄声隆隆,路人避闪不及,在依稀的灯火里已经去得远了。

他们一行人纵马径往西,未至西直门便折向北,马行极快,海尔塞只觉得背心里生了一层冷汗,本是八月末的初秋天气,衣服却早汗得透了,他悄悄打量主人神色,只见他打马狂奔,似未思及任何事情。从喧闹的市坊间穿出,这一条笔直的官道寂静无人声,远远已经可望见大片黑沉沉的琉璃瓦,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再近些,便可见着一盏盏极大纱灯,燃得雄浑庄严宫门外透亮辉煌。

听到蹄声,早有护军执灯迎出很远,大声问:“什么人?”海尔塞见主人扬手举起一面签牌,便高声替主人回答:“和硕和亲王弘昼,奉召觐见。”

护军忙不迭行礼,闪避过一旁,海尔塞及那六七名亲随仆人悉下马,早有和亲王府的伴当带着冠服等侯在此,弘昼就在直房里匆匆换了,亲王体位尊贵,悉赏“紫禁城骑马”。此时皇帝驻跸圆明园,园中规矩悉比照禁中,他换了冠服便重新上马,自侧门策马入园,绕过正大光明,方在仪门前下了马,早有太监挑灯迎了出来,顺着湖畔青石道走了不久,方至九州清晏,未进殿门,已经见着阶下立着数人。檐下本悬着数盏极大的纱灯,照见分明,正是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另有一人同他一样,着金黄四开衩绣五爪九蟒袍,红绒结顶冠帽,乃是皇子特有的服制,正是他的兄长皇四子弘历。弘历身后则是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只待弘昼一到,两代四亲王,满汉二辅相,竟是聚齐了。

弘昼虽生性飞扬跳脱,此时见了这样的阵仗,也立刻明白出了大事,一双脚似灌了沉铅,竟不知自己是如何迈出步子。庄亲王允禄见到弘昼,沉声道:“皇上病势沉重,特召我等前来。”弘昼只觉得脑中“嗡”得一响,允禄后头的话竟一句也未听见。自从雍正九年皇帝大病一场之后,时时有圣躬不豫的消息,但近两年皇帝身子还算安泰。且皇帝素来畏暑喜寒,如今已经是初秋,天气凉爽,皇帝精神颇好,弘昼昨日入园请安,还听了好生一顿训斥,说他:“刁钻顽劣,奢侈无度,行事多有失皇子身份。”不曾想只是一日功夫,竟致病重不起,

正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皇帝最亲信的总管太监苏培盛已经出来,向众人拱一拱手,道:“诸位王爷、大人请进。”

请脉的御医刘胜芳已经退了出去,暖阁内本焚着安息香,只见一缕缕淡白的清烟散入殿深处,宫女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出,个个垂手静立,苏培盛悄步趋前,低声道:“万岁爷,他们都来了。”

于是由庄亲王允禄领头,允礼、弘历、弘昼、鄂尔泰、张廷玉一溜跪下,行了见驾的大礼。弘昼这才看清炕上静静卧着的皇帝,他脸色还算安祥,双目微闭,嘴角微微动了下。似乎是示意听到了。众人一动不动跪在原处,暖阁里静的可怕,甚至连炕几上西洋自鸣钟走针的“嚓嚓”声都能听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瞧了瞧诸人,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极为吃力:“鄂尔泰……”鄂尔泰连忙膝行数步,跪在炕前,含泪叩头道:“奴才谨聆圣谕。”皇帝声音很轻:“遗诏……”鄂尔泰道语气惶急:“皇上春秋鼎盛……”未等他说完,皇帝呼吸急迫起来,在枕上摇了摇头,似不欲再听此套话。鄂尔泰含泪磕了个头:“是,奴才等愿鞠躬尽粹,以侍储君。”皇帝似乎甚是满意,缓缓闭了闭眼,这才说道:“在枕下……”鄂尔泰望了一眼苏培盛,于是由苏培盛从皇帝枕下取出一只精巧的黑漆匣子,鄂尔泰见此匣封缄甚密,不仅有皇帝御押的封条,还用一把紫铜百子锁。苏培盛知道此匣关系重大,双手交与鄂尔泰捧住。皇帝用尽全身力气,手臂抬到一半,终于无力的垂下,只是长长喘了口气。鄂尔泰自雍正元年擢升江苏布政使,雍正三年又晋升为广西巡抚。在赴任途中,皇帝觉得他仍可大用,改擢为云南巡抚,管理云贵总督事,而名义上的云贵总督杨名时却只管理云南巡抚事。雍正四年十月,鄂尔泰又擢得总督实缺,加兵部尚书衔,六年改任云贵广西总督,次年得少保加衔,十年内召至京,任保和殿大学士,居内阁首辅地位,十余年来青云直上,可谓圣眷优渥到了极处。这十三年来君臣相得,知这位皇帝生性最是要强,极爱面子,此时竟连举一举手都不能,心下必难过到了极点。他声音里已经不禁哽咽:“皇上……”皇帝本来性子甚是急躁,此时却像是骤然恬静了,呼吸也渐渐均停平顺,又过了许久,才道:“钥匙……在朕衣内。”

皇帝病卧在炕,本来就只穿了明黄宁绸中衣,苏培盛只得解开皇帝的衣裳,众人因皇帝说话无力,皆跪得极近,此时炕侧烛火极明,清清楚楚照见皇帝左胸口有极长一道伤口,竟有两三寸长,疤痕极阔,显见当年伤口极深。虽然是数十年前的旧伤,早就痊愈,但疤痕狰狞宛然,可见当年这伤势是如何凶险,只怕几乎不曾夺了性命去。皇帝践祚之前,乃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自幼便是保姆、嬷嬷、哈哈珠子拱围着。成年之后又是敕封的和硕雍亲王,别说受这样严重的伤,就是指头上被烫掉层油皮,太医院也必备医案入档。此时暖阁之内的四亲王、两辅相,皆是皇帝最亲信之人,但数十年来,竟无一人知悉皇帝曾受过这样的重伤。皇帝本来心性缜密,性子孤僻,有许多行事不为旁人所知,但不知所为何故,如此重伤多年前竟不曾走漏一丝风声,众人皆在心中错愕无比。

但见苏培盛已经在皇帝内衣夹袋寻到小小一枚紫铜钥匙,一并交与鄂尔泰。复又替皇帝整理好衣裳,依旧替皇帝掖好了夹被。皇帝微闭着眼睛,说话也似有了几分力气:“此诏书……着庄亲王,果亲王、鄂尔泰与衡臣……会同……丰盛额、讷亲……海望……同拆看。”此即是顾命,于是众人皆磕下头去,道:“谨遵圣谕。”此时方才去宣谕传来的领侍卫内大臣丰盛额、讷亲,内大臣户部侍郎海望皆已赶到。太监进来禀报此三人已至,皇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似再无力气说话。

于是由鄂尔泰与张廷玉捧了匣子,就在寝宫宫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封缄,取出诏书宣读,果然不出所料,诏书之上笔迹圆润,正是皇帝御笔亲书,乃是:“皇四子宝亲王弘历为皇太子,即皇帝位。”

皇帝共有十子,长大成人的只有皇三子弘时、皇四子弘历和皇五子弘昼,另有皇十子,此时年方三岁,随母长住圆明园,连名字都还没取,人称“圆明园阿哥”。但皇三子弘时在雍正五年即被皇帝玉牒除名,撤去黄带,逐出了宗室,不久就病死了,皇十子太小,继位的人选必在皇四子弘历与皇五子弘昼二人之间。而弘历丰姿过人,见识卓越,远非只会玩鸟赏花、惫懒淘气的弘昼可比,倾朝上下早已默认他即为储君。所以此时密诏一出,再无悬念,弘昼早无夺嫡之心,反倒大大的松了口气。

两位皇子依旧入寝宫侍疾,此时名份已定,皇太子弘历谢过恩,又与弘昼同侍侯皇帝吃药。弘昼半跪在脚踏之上,扶了皇帝,弘历端了药碗,依例先尝了一口,侍候皇帝喝了,又侍候皇帝重新躺下,那药唯镇定安神之用,皇帝昏昏沉沉睡了大半个时辰的样子,方醒了过来,脸上却显出烦躁的样子,弘昼见皇帝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忙命苏培盛去拧了热毛巾把子来,侍候皇帝拭过脸。皇帝精神像是安稳了些,望着他们二人,见兄弟二人垂手并立,虽然风采各有高下,脸上皆是恭敬慕爱之色。皇帝忽然道:“天申,你去将十阿哥抱来。你们都在这里……他也该来……”

弘昼自成人之后,未尝再闻皇帝呼过自己乳名,心下忽然酸楚万分,几欲落泪,忆起这位严父虽然昔日诸多诃责,总是恨铁不成钢,而自己因不欲涉及储位之争,故意放浪形骇,每每气得这位皇阿玛大发雷霆,到了如今方显这一片舐犊之情。于是含泪磕了个头,径去十阿哥处传皇帝口谕。

皇帝的精神像是渐渐好了些,挣扎着像是想坐起来的样子,苏培盛忙拿了大迎枕来,弘历亦上前帮忙,皇帝却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弘历只觉他手心滚烫,皇帝只是温和的瞧着他,他生性严峻,可此时弘历见他目光之中尽皆爱怜,仿佛自己只是极弱极小的幼儿一般,慈爱之意尽在不言中,不由叫了声:“皇阿玛”。皇帝却道:“那年……是我亲手抱了你回来……”

弘历怔了一下,不知皇帝此话是何意,皇帝眼中却渐渐有了光彩,弘历见皇帝精神渐复,心下稍安,但见他的目光虽在自己的脸上,却似乎透过了一切,直望到那看不见的过去光阴之中,似说与他听,又似是自言自语:“你还没有满月……又瘦……又小……却从来不哭……饿了的时候只舔我的手指……”他的手抚摸过儿子的脸颊,语气极是欣慰:“你处处都极懂事……这千斤的担子,此后都交给你了……”

弘历终究忍不住,含泪叫道:“皇阿玛……”

皇帝的声音忽低下去:“你娘因我……吃了太多苦……”他眼中夹杂着奇异的光芒,仿佛隔着数十年的瞬息烟华,穿越诸多的人事,忆起遥迢而莫知的从前,声音里唯有莫名的狂热:“没想到她还活着,我一直怕……我一直怕见不着了。”弘历大惊骇异,他的生母钮祜禄氏已经是熹贵妃,不仅位份尊贵,而且二十余年来与皇帝相敬如宾,安享荣乐富贵,如何有吃苦之说?更惶论有“活着”之说?何况皇帝说的是“你娘”而不是“你额娘”,皇帝素日最讲究礼法,而此二称呼一汉一满,虽是同一意思,却大大的失了皇家礼数。他心中惶惑着急,皇帝却似比他更急,头上迸出豆大的冷汗,突然用尽全部的力气,紧紧捏住他的手:“去找……找……”

弘历忙道:“儿臣这就命人快马回宫,请额娘来。”皇帝只是摇头,抓住他的手骤然握紧,弘历又惊又怕:“皇阿玛!”皇帝像是突然透不过气来,只是大口大口喘气,弘历与苏培盛慌了手脚,摸胸抚背,只怕他一口气透不过来。弘历顿足叫:“传御医,传御医!”苏培盛飞奔着出去,皇帝的呼吸却渐渐微弱下去,弘历这才知适才只是回光返照,又急又痛,只是连声叫:“皇阿玛……皇阿玛……”皇帝眼神也渐渐涣散,但极力的动着嘴唇,似还想说什么。弘历俯下身去,才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好香……是桂花开了……”弘历问:“皇阿玛想要什么?”皇帝却再无力气说话,微微呼出最后一口气,阖上了眼睛。弘历大惊失色,连声叫“皇阿玛!皇阿玛……”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此时苏培盛已经传了御医进来,由刘胜芳率着数名御医,来不及行礼,便上前看视皇帝的病情,但见皇帝双目微闭,刘胜芳拿颤抖的手去一试鼻息,已无呼吸。他那只手剧烈的颤抖着,再也缩不回去。苏培盛急得团团转,弘历虽然镇定,声音也禁不住有一丝异样:“怎么样?”

刘胜芳牙齿格格轻响,终于道:“皇上……宾天了。”

弘历脸刷一下白得吓人,虽然皇帝此番病来得极突然,病势又沉重,可是心里到底还是存了万一的指望。苏培盛见他身子微微一晃,怕他昏阙过去,叫了声:“四阿哥!”伸手在他臂上扶了一把。弘历怔怔的瞧着炕上静静卧着的皇帝,似乎不肯相信刘胜芳适才的话。御医们跪了一地,外头允禄允礼与几名顾命大臣闻讯进来,听到刘胜芳的话,皆跪下了,允禄抬起头来,见弘历已经潸然泪下,立刻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磕头:“奴才请皇上节哀,大行皇帝已去,万事有诶皇上做主。”

他这一哭,寝宫之中便开了锅一样,从暖阁之内一直到宫门外,人人皆放声大哭,弘昼亲自抱了十阿哥方赶回来,还未及寝宫门前便听到这一片嚎啕大哭,他心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跌跌撞撞终于走进寝宫。他怀里的十阿哥本来已经睡着,此时早被惊醒,睁眼不见了相熟的乳母嬷嬷,耳畔尽皆是哭声,眨了眨眼睛,哇一声就哭起来。弘昼被他这一哭,更觉悲恸,眼泪漱漱的落在裹着幼弟的斗篷之上。

寝宫里诸人尽皆痛哭,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方稍稍平定下来,便由鄂尔泰搀了弘历,力劝“节哀”,弘历心中虽悲痛,亦知此大事一出,后头千头万绪皆要自己去拿主意,当下便由允禄与允礼分头去办“大事”,所谓大事,即传谕各宫举丧,摘去帽上红缨,换孝服。各处撤去吉色灯饰帐幔,换孝帐。最要紧的是大行皇帝小敛,护送梓宫回宫停灵……他们都是经过康熙六十一年“大事”的人,熟知礼节,当下去一一安排人手。再由鄂尔泰与张廷玉先行回宫,预备一切接驾事宜。

诸人皆去了,反只余了弘历与弘昼二人在此,弘历眼角微红,低声叫道:“天申。”反手紧紧拉住弘昼的手。弘昼心中激荡,几欲又落下泪来,只叫得一声:“四哥。”他突然失怙,只觉得天地骤然失色,恨不得与这位兄长抱头大哭,弘历也怕他再哭起来,自己亦会悲不自抑,忙忙的乱以他语:“皇阿玛的遗诏,将雍和宫一切皆赐给你。”弘昼忽如孩童一般放声大哭:“我不要雍和宫,我只要皇阿玛。”

他这么一哭,弘历禁不住热泪又滚滚而下,苏培盛等近侍太监忙上前相劝,好容易劝得弘昼收泪,弘历突然想起来,问苏培盛:“大行皇帝到底是怎么病得?”弘昼心中早有疑惑,只是事出仓促,不及询问。此时弘历开口,才知道他原来也并不知情。苏培盛一边拭泪一边道:“早起还好好儿的,中午晌还进了碗老米饭,进得香。到了傍晚的时候,忽然内奏事处转进来直隶总督李卫李大人派专差飞马驰送进京的一份密折,万岁爷看了密折,脸色就变了。在暖阁里背着手,踱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奴才觉得不好,劝万岁爷去园子里散散,万岁爷却突然打发奴才去寻一柄扇子。没等奴才从库房里回来,小五子就慌慌张张的寻到库房里来,人都吓傻了,只会嚷谙达谙达……奴才连滚带爬的跑回来,他们已经侍候万岁爷躺着,万岁爷只说了一句头痛得厉害……谁知道……谁知道……”他说到此处,张大了嘴,又要哭起来。他骤遇巨变,方寸大乱,说得罗里罗唆,缠夹不清。弘历明知重大关窍在李卫那封密折上,可是皇帝生前竟无一言提及,显是不欲令人知道。弘昼也听出端倪来,见弘历并不开口追问,自己当然最好是装作不知,硬生生吞下一口口水,只当充耳未闻。

弘历出了一会儿神,忽问:“大行皇帝差你去取什么扇子?”苏培盛拭泪道:“是柄旧扇子,不知万岁爷怎么想起来了,命奴才去库房里找……”弘昼此时也明白过来,时已入秋,宫中早换了夹衣,皇帝忽命苏培盛去寻扇,此中必有蹊跷。果然弘历道:“将扇子拿来我瞧瞧。”苏培盛便去取了来,弘历见那扇子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旧物,虽收藏甚好,亦微有破损,湘竹扇骨已经摩挲得红润如玉,当是昔年皇帝随身常用之物。展开来见扇面一面是水墨山水,另一面却题着一首七绝。字迹端正清丽,正是大行皇帝的御笔。

弘昼侍立弘历身侧,已见那扇上写的乃是一首御制诗:“对酒吟诗花劝饮,花前得句自推敲,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诗中颇有逍遥之意,只是旧物安在,严父已逝,心中一酸。弘历将扇子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觉得并无丝毫异样之处。收拢了折扇,只是默默出神。

便在此时,外头禀报随扈在圆明园的谦嫔闻讯,欲来瞻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按例弘历与弘昼皆应回避,弘历便命弘昼去安排圆明园随扈妃嫔的车驾,以便护送大行皇帝梓宫回宫,自己则去偏殿召见庄亲王等人。

这么一忙乱,已经到了寅时,方才护送大行皇帝梓宫离园回宫。弘昼只觉得精疲力竭,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在一夜之间尽失,只是打点精神,骑马紧紧随在弘历之后。天上无星无月,漆黑一片,但闻车声辘辘,蹄声答答,偶然有一声马嘶,愈显夜色之静。扈驾的前锋、神锐、健锐三营明炬灯笼挑得如一条巨大的火龙一般,蜿蜒向前。就着前导太监所执风灯的光亮,依稀可见弘历微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弘昼心思杂乱,刹时想到适才皇帝呼自己乳名,眼中满是殷殷慈爱之意,刹时又想到方只六七岁的时候下学,背不出生书来,父亲拿了戒尺教训,自己抱了他的腿,大叫:“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逗得严父哭笑不得。一阵夜风吹来,凉意彻骨,从此后却是再也听不到父亲的训饬了,而弘历打马垂首,亦是怏怏无言,他忍不住低声叫了声:“四哥。”

弘历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眼眶红红的,知这位五弟性子率真,其实待亲人最是赤诚热爱。弘昼道:“那年我们爬窗子……”只说了这一句,许多年前的旧事便栩栩眼前。弘历与他同年,两人相差不过三月,故而在书房中最是亲厚,下了学也总在一块儿温书。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好动,偷偷的爬窗子进了父亲的小书斋。弘昼胆子大,竟然大摇大摆的在屋子里学着父亲的样子负手踱来踱去,末了还爬到椅子上去写字。弘历少年老成,只怕被人发觉,催他快走。弘昼的手脚哪闲得住,随手从屉格里翻出一封素笺,摇头晃脑的念:“夜寒什么永千门静,破梦什么声度花什么。什么想回思忆什么真……”他逢到不认得的字就跳过去,弘历听得忍俊不禁,将素笺拿过去看,他们启蒙正学对仗,虽还未学做诗,却已知道什么是律诗,弘历虽与弘昼一同进的学,却比弘昼学识要好上许多,此时认真看了一遍,见那首七律自己竟然每个字都认得,小孩家心性最爱卖弄,于是道:“我来念给你听——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

弘昼砸了砸嘴,问:“那是什么意思呢?”弘历也并不懂得诗中之意,但见诗题为《寒夜有怀》,老气横秋的道:“反正是阿玛作的诗,阿玛的诗,就是好诗。”

弘昼虽顽劣,记性却好,此事虽隔了十余年,却觉得连当时弘历故作老成的样子都仿佛还在眼前,他嘴角微微一动,便想将今晚在酒肆中遇到歌女之事向弘历和盘托出,但念头一转,皇父崩殪,此诗语焉不详,其情可疑,今晚骤逢大变,这位四哥已经是万乘之尊,自己一句多嘴,说不定闯出滔天奇祸来。于是生生忍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弘历却有一丝恍惚,并未留心到他欲语又止。夜风微寒,吹起他的衣袖,他本能的拿手去捏了捏,那份折子还好好的搁在袖底夹袋里。适才密命苏培盛搜遍暖阁,终于还是找到了此折。因是密折,并未用幕僚代笔,直隶总督李卫虽为天下督抚之首,一手字却写得幼稚如蒙童,语句措辞更是错缪百出,除了开头与结尾例行的“帽子”,折中通篇的白话,连句义都不通顺。他连看了两遍,才认清了每一个字。虽只看了这两遍,他却几乎可以将整篇折子一字不差的背出来。只要稍一出神,那如蒙童般歪歪扭扭的字迹,就似一字一惊雷,轰轰烈烈的从他心上滚过:

“总督直隶地方军务兼理刑部尚书、授太子太傅臣李卫,谨奏为恭请圣裁事。

臣自雍正六年奉御画及圣谕:卿在江南,可就近查访画中之人,如有所得,毋须惊动,即刻奏与朕知。钦此钦遵。臣密差专人日夜寻访,上月终于保定城南和记当铺见玉佩一枚,认系皇上图画中之物。铺中朝奉供认,此佩实当纹银十两,已系死当,不再椟(赎)回。臣未敢示御画与他看,另遣人至浙江严审施方才,供认凭(赁)住之人为母女二人,其母年近四十,多病光(寡)语,确系皇上图画中之人。臣不敢善(擅)专,奏以皇上圣裁。另皇上前日密旨问:四阿哥忽自疑出生之地,是否知其出生热河。此事除皇上,唯臣与年羹尧知,今年羹尧伏罪多年,臣可指天发事(誓),确无一语泄密。皇上问:四阿哥如何得知。臣实惶恐不明。”

弘历抬起眼睛,无声的透出一口长气。热河,原来自己是出生在热河。他那日向母亲请安之后,陪母亲闲话,心血来潮忽问了一句:“额娘,我是生在雍和宫中何处?”不想熹贵妃手里正接了盏热茶,不知是否烫了手,“砰”一声摔得粉碎。吓得宫女忙赶上前来收拾,侍候熹贵妃多年的耐嬷嬷更着了急,连声问:“娘娘烫着没有?”熹贵妃倒还从容,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向他微微一笑,说道:“你是生在雍和宫东厢房里,难不成还能生在别处?”

这样一件小事,他真的已经忘了。

扈驾的车马仪仗迤逦如潮,无数风灯在秋夜寒风中闪烁,亲贵王公围拱簇拥着他。皇父已崩,眼前这无望无际的夜色,这江山万里的天下,都即将是他的掌中之物。他不能,亦绝不会让自己的出生有半点纰漏供天下人置疑。

这一个骇人听闻、惊天动地的秘密,他决定让它湮灭得一干二净,永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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