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剪票口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针和分针指向八点半刚过。他觉得不对劲,环顾左右,发现列车时间表上方的时钟显示已经八点四十五分了。浪矢贵之撇着嘴角,咂了一声。这只老爷表又乱走了。
他考上大学时,父亲送他的这只手表最近经常走走停停。用了二十年的表,寿命死怕也差不多了,改天去买一只石英表吧。以前一只水晶振动式的划时代手表贵得离谱,差不多可以买一辆轿车,最近价格越来越便宜了。
离开车站,走在商店街上,他惊讶地发现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有商店没有打烊。从外面看,每家店的生意似乎都很好。听说自从附近建了新市镇后,有很多新的居民迁入,车站前商店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没想到这种乡下地方不起眼的商店街生意也这么好。贵之有点意外,但看到从小长大的地区渐渐恢复活力,也暗自感到高兴,甚至很希望自家的杂货店也可以开在这条商店街上。
他从商店街转进一条岔路,走了一阵子,来到一片住宅区。这一带不断建造新房子,所以每次来这一带,周围的景色都不一样。听说这里的居民有不少人每天搭车到东京上班。即使搭特急电车,恐怕也要两个小时。自己绝对没办法过那种生活。贵之忍不住想。他目前在东京租屋而居,虽然空间不大,但也有两房一厅,和妻子、十岁的儿子一起住在那里。
他也知道,自己虽然不可能每天从这里搭车去上班,但是下次搬家时,恐怕不得不搬到较远的地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通勤时间增加这点小困难应该不足挂齿。
穿越住宅区后,在T字路口右转,又继续走了一段。这是一段和缓的上坡道。来到这里之后,即使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回家里。他的身体知道该走多少步,也知道马路的弯度。因为他在高中毕业之前,每天都走这条路。
不一会儿,右前方出现了一栋小房子。虽然亮着路灯,但广告牌太陈旧了,看不清上面的字。铁卷门已经拉了下来。
他在店门前停下脚步,再度仰头看着广告牌。浪矢杂货店──走近时,勉强可以分辨这几个字。
房子和隔壁的仓库之间有一条宽一公尺左右的防火巷。贵之沿着防火巷绕到店的后方。读小学时,他都把脚踏车停在这里。
店的后方有一道后门,门旁装了一个牛奶箱。十年前左右,牛奶公司每天会上门送牛奶。母亲去世之后不久,家里不再订牛奶了,但仍然保留了牛奶箱。
牛奶箱旁有一个按钮。以前只要一按,门铃就会响,但现在已经坏了。
贵之拉着门把,门立刻打开了。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晚上好。”他用低沉的声音打了一声招呼,但屋内没有人响应,他自顾自走了进去,脱下鞋子进了屋。一进屋就是厨房,沿着厨房往内走,就是和室。继续往前走,就来到店铺。
雄治穿着日式长裤和毛衣,跪坐在和室的矮桌前,缓缓抬头看着贵之。他的老花眼镜已经滑到鼻尖了。
“怎么是你?”
“甚么怎么是我?你门没有锁,不是叮咛你好几次,要记得锁好门吗?”
“别担心,有人进来时,我会知道。”
“我进来时你根本不知道,你没听到我的声音吧?”
“我有听到声音,但正在想事情,所以懒得回答。”
“又在强词夺理了,”贵之把带来的小纸袋放在矮桌上,盘腿坐了下来,“这是你喜欢吃的木村屋红豆面包。”
“喔,”雄治眼睛亮了起来,“每次都让你破费。”
“小事一桩。”
雄治“嘿哟”一声站了起来,拿起纸袋,打开旁边神桌的门,把装了红豆面包的袋子放在神桌前,站在原地摇了两次铃,又放回了原位。虽然他很瘦小,但即使年近八十,身体还挺得很直。
“你吃过晚餐了吗?”
+落-霞+小-說 🍏 w ww· l uox i a· c om·
“下班后吃了荞麦面。今晚我要住在这里。”
“这样喔,你有告诉芙美子吗?”
“有啊,她也很担心你。你身体怎么样?”
“托你的福,我很好,根本不必特地回来看我。”
“我都已经回来了,还说这种话。”
“我是说,你不必为我担心。对了,我刚才泡了澡,水还没有放掉,应该还很热,你随时可以去泡澡。”
雄治在说话时,视线始终看着矮桌。矮桌上放着信纸,旁边有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浪矢杂货店收”。
“这是今天晚上送来的吗?”贵之问。
“不,是昨天深夜送来的,我早上才发现。”
“那不是应该今天早上就写回信吗?”
浪矢杂货店会在隔天早上把解答烦恼的答复信放在牛奶箱内──这是雄治订下的规矩,因此,他每天都凌晨五点半起床。
“不,这位谘商者很体贴,说因为是半夜才送信,所以可以晚一天答复。”
“是喔。”
真是莫名其妙。贵之忍不住想道。为甚么杂货店的老板要替别人消烦解忧?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周刊杂志也曾经上门采访过父亲。之后,上门谘商的信件增加了不少。虽然也有认真谘商的人,但大部份都是小孩子捣蛋,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恶作剧,甚至有人在一个晚上投了三十封写了烦恼的信,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内容全都是胡说八道。但是,雄治都一一回复,当时,贵之忍不住对雄治说:“别理这种人,一看就知道是恶作剧,理会这种人未免太愚蠢了。”
但是,年迈的父亲并不以为意,甚至语带同情地说:“你甚么都不懂。”
“我不懂甚么?”贵之生气地问,雄治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说:
“不管是捣蛋还是恶作剧,写信给‘浪矢杂货店’的人,和真正为了烦恼而上门的人一样,他们内心有破洞,重要的东西正从那个破洞渐渐流失。最好的证明,就是他们一定会来看牛奶箱,会来拿回信。他们很想知道浪矢爷爷收到自己的信后会怎么回答。你想想,即使是乱编的烦恼,要想三十个烦恼也很辛苦。对方费了这么大的工夫,绝对不可能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会努力想答案后,写回信给他,绝对不能无视别人的心声。”
雄治针对这三十封看似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烦恼谘商信一一认真回信,在早上之前,把回信放进了牛奶箱。八点的时候,当杂货店拉开铁卷门开始营业时,所有的回信都拿走了。之后,没有再发生过类似的恶作剧;有一天晚上,收到了一张只写了“对不起,谢谢你”这句话的信,笔迹和那三十封信很相似。贵之不会忘记父亲一脸得意地出示那张纸时的表情。
贵之觉得,这件事或许已经成为父亲生命的意义。大约十年前,贵之的母亲罹患心脏病离开人世时,雄治一蹶不振。两个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离家生活了,对一个即将迈入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孤单度日的生活太痛苦,足以夺走他活下去的动力。
贵之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姊姊赖子,她和公婆同住,无法照顾父亲,所以,只能由贵之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但那时候他刚结婚不久,住在公司宿舍,居住空间不够大,没办法把雄治接去同住。
雄治可能了解一对儿女的难处,所以即使身体不好,仍然没有说杂货店要歇业。贵之也因为父亲的忍耐暂时逃避这件事。
有一天,贵之接到姊姊赖子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吓了一跳,爸爸一下子变得很有精神,搞不好比妈妈去世之前更有精神。以目前的情况,暂时可以放心了。你最好也回去看一下,一定会很惊讶。”
难得回家探视父亲的姊姊声音中带着喜悦,她又用兴奋的语气问:“你知道爸爸为甚么这么有精神吗?”贵之回答说不知道,姊姊说:“我想也是,你不可能知道。我听了之后,也惊讶连连。”然后才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父亲开始为人消烦解忧。
贵之听了之后,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甚么意思啊?”于是,立刻在周末回了老家。回到家时,他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浪矢杂货店前聚集了很多人,大部份都是小孩子,其中也有大人的身影。每个人都看着杂货店的墙壁。墙上贴了很多纸,他们看着纸笑了起来。
贵之走了过去,在一群小孩子身后看着墙壁,发现上面贴着信纸和报告纸,也有便条纸。他看了纸上写的内容,其中一张写了以下的问题。
我有事要问。我不想读书,也不想偷看作弊,但想要考试时考一百分。请问该怎么办?
那张纸上显然是小孩子写的字。下面贴着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那是雄治的字,贵之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字迹。
可以拜托老师,请老师出一张关于你的考卷。因为所有题目都是关于你的问题,你写甚么答案,甚么就是正确答案。
甚么跟甚么啊,这是哪门子的消烦担忧,根本是脑筋急转弯嘛。
他也看了其它的烦恼内容,都是一些异想天开的内容,甚么希望圣诞老人来家里,但家里没烟囱怎么办?或是地球变成猩球时,要由谁来教猩猩的语言?但是,雄治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也因此受到了好评。旁边放了一个开了投递口的箱子,上面贴了一张纸──
烦恼谘商箱 欢迎谘商任何烦恼 浪矢杂货店
“这算是一种游戏吧,因为附近那些小鬼挑战,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战,没想到意外受到好评,甚至有人千里迢迢跑来看,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点吸引人。只是最近那些小鬼提出的烦恼都不好对付,我也要绞尽脑汁回答,真是累死我了。”
雄治面带苦笑说话的神情充满活力,和母亲刚去世时判若两人。贵之发现姊姊所言不假。
谘商烦恼成为雄治新的人生意义,起初只是游戏而已,渐渐开始有人真心讨教。雄治认为谘商箱放在显眼处似乎不太妥当,于是改变了方式,采取了目请用铁卷门上的邮件投递口和牛奶箱搭配的方式,但是,收到有趣的烦恼时,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贴在墙上供大家浏览。
雄治跪坐在矮桌前,双臂抱在胸前,吐着下唇,皱着眉头。虽然面前摊着信纸,但他没有拿起笔。
“你想了很久了,”贵之说,“遇到难题了吗?”
雄治缓缓点头。
“是一个女人来谘商,这种问题最让我伤脑筋了。”
雄治解释说,这次是关于恋爱的问题。雄治当年是相亲结婚,在结婚之前,和母亲之间并不太了解。贵之觉得有人来找那个时代的人谘商恋爱问题,未免太缺乏常识了。
“随便回答一下就好了。”
“这怎么行?怎么可以随便乱写?”雄治的声音中带着不满。
贵之耸了耸肩,站了起来。“家里有啤酒吧?我要喝。”
雄治没有回答,贵之打开冰箱。家里的冰箱是旧式两门冰箱,两年前,姊姊家买新冰箱时,把原本的旧冰箱送来家里。之前家里用的单门冰箱是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年)买的,那时候,贵之还是大学生。
冰箱里冰了两瓶啤酒。雄治喜欢小酌,冰箱里随时都有啤酒。以前他对甜食不感兴趣,六十岁后,才开始喜欢吃木村屋的红豆面包。
贵之拿了一瓶啤酒,打开瓶盖,又从碗柜里拿了两个杯子,回到矮桌前。
“爸爸,你也喝吧?”
“不,我现在不喝。”
“是吗?真难得。”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在写完回信之前,我都不喝酒吗?”
“是喔。”贵之点着头,把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
陷入沉思的雄治,缓缓把头转向贵之。
“父亲有老婆和孩子。”他突然开口说道。
“啊?”贵之问,“你在说甚么?”
雄治拿起放在一旁的信封说:
“这次的谘商者,是一个女人,父亲有妻儿。”
贵之还是听不懂,喝了一口啤酒后,把杯子放了下来。
“是啊,我的父亲也有妻儿,虽然妻子死了,但儿子还活着,就是我。”
雄治皱着眉头,烦躁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父亲不是谘商者的父亲,而是小孩子的父亲。”
“小孩?谁的小孩?”
“啊呀,”雄治不耐烦地摇着手,“就是谘商者肚子里的嘛。”
“啊?”贵之发出这个声音后,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谘商者怀孕了,那个男人有妻儿。”
“对啊,我刚才不就说了吗?”
“你的表达方式有问题。你只说是父亲,大家都会以为是谘商者的父亲。”
“这就叫贸然断定。”
“是吗?”贵之偏着头,伸手拿起酒杯。
“所以,你觉得呢?”雄治问。
“觉得甚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男方有妻儿,她怀了这个男人的孩子,你觉得该怎么办?”
贵之终于了解了谘商的内容。他喝了一口啤酒,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时下的年轻女人真不检点,而且脑筋不清楚。爱上有老婆的男人,不可能有好结果。不知道她在想甚么?”
雄治皱着眉头,敲着矮桌。
“不必说教,快回答该怎么办。”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把孩子拿掉,还能怎么回答。”
雄治“哼”了一声,抓着耳朵,“我问错人了。”
“干嘛?甚么意思嘛。”
雄治失望地撇着嘴角,拍着谘商者的来信说:
“当然是把孩子拿掉,还能怎么回答──就连你也这么说。这名谘商者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在烦恼,难道你不懂吗?”
父亲的话一针见血,贵之无言以对。父亲说得没错。
“你听我说,”雄治说,“她在信上也提到,她知道必须拿掉孩子,因为对方不可能负责,靠她一个人养孩子,日后一定会很辛苦。她很冷静地认清了现实,即使如此,仍然无法放弃想要生下这个孩子的念头,不愿意拿掉孩子,你知道为甚么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是看了信之后才知道,因为对她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最后?”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可能这辈子再也无法生孩子了。她以前曾经结过婚,因为试了很久都无法怀孕,所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是不容易怀孕的体质,甚至教她不要对生孩子抱希望。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第一段婚姻的失败。”
“原来她有不孕症……”
“总之,因为有这些因素,对她来说,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听到这里,你应该也知道,不能简单地回答,当然要把孩子拿掉吧。”
贵之喝完杯子里的啤酒,伸手拿起酒瓶。
“虽然我知道你说的意思,但还是不应该生下来。不然一定会很辛苦,这样小孩子太可怜了。”
“所以她在信里说,她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
“虽然话是这么说,”贵之在杯子里倒了啤酒后抬起头,“但这不是谘商吧?既然她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那就生下来啊。不管你怎么回答,都无法改变她吧?”
雄治点点头,“也许吧。”
“也许……”
“我谘商多年,终于了解到一件事。通常谘商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找人谘商的目的,只是为了确认这个答案是正确的。所以,有些谘商者在看了我的回信后,会再写信给我,可能是我的回答和他原本想的不一样。”
贵之喝着啤酒,皱起了眉头,“你居然和这类麻烦事打交道这么多年。”
“这也是在帮助别人,正因为是麻烦事,做起来才有意义。”
“你真的很古怪,但既然这样,你根本没必要思考啊。她想要生下来,就请她加油,生一个健康的宝宝。”
雄治看着儿子的脸,垂着嘴角,慢吞吞地摇着头。
“你果然甚么都不懂。从她的信中的确可以感受到她想要生下孩子的想法,但重要的是,她的心情和意志是两码事。也许她很想生下这个孩子,但也知道现实不允许她生下来,写这封信给我的目的,是想要坚定自己的决心。果真如此的话,我教她生下来,会造成反效果,会让她更加痛苦。”
贵之用指尖压着太阳穴。他感到头痛。
“如果是我,就会回信说,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必担心,没有人想听你的回答。总之,必须从信中了解谘商者的心理。”
真辛苦啊。贵之事不关己地想道。但是,对雄治来说,思考如何回答是他的乐趣。正因为这个原因,贵之才觉得难以启齿。他今晚回到老家,并不光是为了探亲年迈的父亲。
“爸爸,可以打断你一下吗?我也有事要和你谈。”
“谈甚么?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很忙。”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而且,你说很忙,根本只是在沉思而已。想一些其它事,搞不好可以想出好主意。”
不知道是否觉得贵之说得有道理,雄治板着脸看着儿子,“甚么事?”
贵之坐直了身体。
“我听姊姊说,店里的生意很差。”
雄治立刻皱着眉头,“赖子真是多话。”
“她是你女儿,当然会担心啊,所以才通知我。”
赖子以前在会计事务所工作。因为有当时的工作经验,所以,都由她负责为浪矢杂货店报税,前一阵子她报完今年的税,打电话给贵之。
“家里杂货店的生意太清淡了,不光是赤字,而是大赤字,不管谁去报税都一样,根本不需要节税,即使照实申报,也不用付一毛钱税金。”
贵之忍不住问:“有这么离谱吗?”赖子回答说:“如果爸爸自己去申报,税捐处的人搞不好会要求他顺便去申请低收入户补助。”
贵之看着父亲。
“是不是该把这家店收起来?附近的客人现在都去商店街买东西。在那个车站造好之前,因为这附近刚好有公车站,所以生意还不错,现在恐怕很难继续撑下去,不如趁早放弃。”
雄治一脸沮丧地摸着下巴。
“把店收起来,我要怎么办?”
贵之停顿了一下说:“你可以去我那里住。”
雄治挑了一下眉毛,“你说甚么?”
贵之巡视室内,看到墙上的裂痕。
“把这个杂货店收起来之后,就没必要继续住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搬去和我们住吧。我已经和芙美子谈过了。”
雄治“哼”了一声说:“你家那么小。”
“不,其实我准备搬家,我们觉得差不多该买房子了。”
戴着老花眼镜的雄治瞪大了眼睛,“你?要买房子?”
“有甚么好奇怪的,我也快四十岁了,目前正在找房子,所以正在考虑你该怎么办。”
雄治把头转到一旁,轻轻摇着手,“不必考虑我。”
“为甚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不会去打扰你们。”
“话是这么说,但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啊,你又没有收入,要怎么生活?”
“不用你操心,我不是说了,我自己会想办法。”
“想甚么办法──”
“那你就别管了,”雄治大声说道,“你明天还要上班吧?那就要早起,少啰嗦了,赶快去洗澡睡觉。我很忙,还有事要做。”
“有甚么事?不就是要写这个吗?”贵之用下巴指了指信纸。
雄治默默看着信纸,似乎不想再理会他。
贵之叹着气站了起来,“我去洗澡。”
雄治没有回答。
浪矢家的浴室很小,贵之双手抱膝,缩手缩脚地泡在老旧的不锈钢浴池内,看着浴室窗外。浴室旁有一棵很大的松树,可以稍微看到松树的树枝。那是他从小熟悉的景象。
雄治应该不是舍不得杂货店,而是不愿意割舍为人谘商烦恼。一旦关了杂货店,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再上门找他谘商。贵之也认为如此,那些谘商者觉得好玩,才会带着轻松的心情找父亲讨论。
这么快就夺走父亲的乐趣未免太残酷了,贵之心想。
第二天清晨,发条式的古董闹钟在六点就把他叫醒了。他在二楼的房间换衣服时,听到窗户下面有动静。他轻轻打开窗户往下看,看到一个人影从牛奶箱前离开。一个长发的女人穿着白色衣服,但没看到她的脸。
贵之走出房间,来到一楼。雄治已经起床了,正在厨房用锅子烧热水。
“早安。”他向父亲打招呼。
“喔,起来啦。”雄治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要吃早餐吗?”
“不用了,我马上要出门。那个怎么样了?就是谘商的事。”
雄治停下正准备抓柴鱼片的手,板着脸看着贵之说:
“写好了啊,一直写到深夜。”
“你是怎么回答的?”
“不能告诉你。”
“为甚么?”
“那还用问吗?这是规矩,因为事关别人的隐私。”
“是喔。”贵之抓了抓头,他没想到雄治竟然知道“隐私”这个字眼。
“有一个女人打开了牛奶箱。”
“甚么?你看到了吗?”雄治露出责备的表情。
“刚好看到,从二楼的窗户瞥到的。”
“她应该没看到你吧?”
“应该没问题,因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雄治吐出下唇,摇了摇头。
“不能偷窥谘商者长甚么样子,这也是规矩。一旦对方觉得被人看到了,就不会再上门谘商了。”
“又不是我故意要看的,只是刚好看到。”
“真是的,难得回来一趟就没好事。”雄治嘟囔着,开始用柴鱼片熬高汤。
“真对不起啊。”贵之小声说完,走进了厕所。然后去盥洗室洗脸、刷牙,漱洗完毕。雄治正在厨房做煎蛋。不知道是否一个人生活了很久的关系,他下厨的动作很利落。
“总之,目前暂时还不急,”贵之对着父亲的背影说道,“不需要马上搬去和我们住。”
雄治没有说话,似乎觉得没必要回答。
“好吧,那我就走了。”
“喔。”雄治低声回答,但仍然没有转身。
贵之从后门走了出去,打开牛奶箱,里面是空的。
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回答的──他有点在意,不,他相当在意。
- 上一章:第二章 深夜的口琴 · 十
- 下一章:第三章 在CIVIC车上等到天亮 ·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