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移,暮色渐至,待到穹顶尽黑,一身劲装的青雨才翻窗进了客栈二楼,从腰间掏出几条切下来的细小墨块呈给郁棠。

“公主,书斋之中符合您描述的墨条都在这儿了。”

郁棠盛来一碗清水,依次取了小墨块研磨开来,她提笔沾墨,随意在纸上写划了几笔,继而抻纸来看,不过一眼便浅浅皱起了眉。

“不对,这些都不是。”

她早该想到的,这墨条既会用于手翰的书写,那便必然不会轻易拿出来售卖。

“公主,”青雨轻声道:“要不奴婢再去一趟?”

郁棠摇了摇头,“你并非是个马虎性子,东西没有便是没有,再去几次都一样。”

她顿了顿,“另一侧那间没上锁的小屋呢?瞧过了没有?”

青雨一愣,“未曾,是奴婢疏忽了。”说罢就要戴上面巾,“奴婢再去一次。”

“来不及了。”郁棠算算时辰,“你一来一回需要不少功夫,况且这墨条还需我亲自确认才行。”

她颦起眉头,不自觉地抬手去捏耳垂,“总归着时下书斋无人,青雨,你带着我一起去,届时我自己进去找,你在外接应。”

***

正阳大街白日里热闹非凡,入夜之后却成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幽森暗巷,更夫手中提着梆子边走边敲,他经过两家门面,忽觉眼前闪过几道鬼魅黑影,登时便魂飞胆颤,干脆紧缩脖颈,小跑着离开了巷道。

青雨趁此机会带着郁棠跃下屋顶,动作利落地捅开了书斋的大门,“公主,奴婢就在此处候着您。”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照明的火折子递给郁棠,“楼下若是有人来,奴婢会学两声鸟叫。”

郁棠点了点头,燃起手中的火折子,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二楼的布局与一楼相差无几,左侧是青雨已经探过的上锁的库房,右侧则是个挂着棉帘的长方斗室,郁棠撩起帘子,发现此处竟是一间小小的书库。

她踮起脚尖,视线自外向内地扫过一排排耸立的红木高架,隐约瞧见最里侧的架子顶端摆着几个精致的木盒,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尽管当下斗室无人,郁棠却仍不敢放松警惕,她屏息迈过几个堆积在地的杂乱书筐,又蹑手蹑脚地绕过一扇七尺宽的山水屏风,眼瞅着那搁置木盒的架子就在不远的前方,余光却在此刻陡然瞥见了旁侧一抹黯淡光亮。

她心下一惊,反应极快地藏进两排书架之间的隔断里,垂首吹熄了火折子。

“怎么了郑少爷?”

屏风之后突兀响起一道娇媚女声,“您起身做什么啊?”

“别闹,好像有人进来了。”

被唤作‘郑少爷’的男声应了一句,“我去看一眼。”

角落的烛台伴着男子的话音徐徐移动,昏黄的光团就此转了个角度,很快便在屏风上投出了两道交缠躺卧的身影。

风姿窈窕的那个向上提了提落至腰间的薄被,略微高大的那个则起身披了袍子,草草踩上长靴,就这么一步一步朝着郁棠藏身的书架走了过来。

咚——

咚——

匆猝心跳登时震响如擂鼓,郁棠呼吸一紧,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僵直的脊背却猝不及防地贴上了身后墙壁。

——她没有退路了。

眼见视线感知范围内的跃动光点愈来愈近,鞋履触地的动静也似乎就在耳边,遽尔袭来的危迫逼得她想要尖叫,郁棠咬紧下唇,颤抖着握紧了手中那没什么用的火折子……

“哎呀!郑少爷!”

远处的女声猝然高呼,“您,您快过来呀!”

郑颂年脚下一停,口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人却是提步往回走了去。

几乎就在郑颂年转身的同时,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了她身边,那黑影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勾上她的腰,转眼便将她带离了原来的位置。

可怜郁棠早已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双腿发软,整个人近乎脱力,眼下骤然获救,也只能没骨头似的攀住那人的手臂,被他半搂半抱地塞进了后方杂物堆积的窄小缝隙里。

窗外皎月跃过柳梢,于漆黑斗室中洒下几缕柔柔的月光,郁棠惊魂未定地喘|息两声,惶惶抬起头来……

又是季路元。

季世子垂首看她一眼,澄净的眸子里是一片与白日里迥然不同的冷冽的锋利,他抿着唇,脖颈连着肩胛绷成一条流畅紧实的线,如同潜伏在密林深处的敏捷的豹,从头到脚都是蓄势待发的锐意。

嘘——

季路元比出个噤声的手势,高大的身躯愈发将她向里压了压。

那厢的郑颂年已经替女子拿开了不知从何处掉落的小虫,复又提步折返回来,他举着烛台,细细探查起了郁棠最先藏身的书架隔断。

架上的书箧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挪动,烛台的亮光也透过这时有时无的缝隙,忽闪忽闪地投在郁棠的眼皮上,那火光一如石海哨边的传信梢灯,短促又频密,莫名让她生出些岌岌可危的惶恐来。

郁棠受不住地张了张口,感觉自己快要被这逼仄紧窄的狭小空间和身前季路元的高大身躯压的气断窒息。

她吐纳艰难,加之内心着实紧张,恍惚间便像是又回到了幼时学泅水的时候,她不敢睁眼,只能像攀着浮木似的牢牢握住身前季世子引导的双手。

眼下这昏厥之感卷土重来,自己的手却被挤在墙壁之间抬不起来,郁棠难耐地偏了偏脖颈,退而求其次地将下巴抵在了季世子的肩膀上。

“呼——”

她终于舒坦了。

对面聚精凝神的季世子却是蓦地僵硬了起来。

紧挨郁棠的半侧耳廓毫无征兆地覆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滚烫灼息,季路元喉头滚动,尚且来不及躲避,发红的耳垂就彻底被那团暖热的气息濡|湿了个透彻。

偏生郑颂年还在往这边走,郁棠受惊似的愈加往他怀里钻,她仰头去看季路元,冷不防瞧见他眼底汹涌的暗色,整个人登时一怔,而后就这么呆愣愣地睁着双眼,不明不白地与他在这息息相通的距离里对视起来。

……

咔哒!

锁头闭合的动静溘然炸响,郁棠一个激灵,就此从那雾气氤氲的晦暗迷蒙中跳脱开来。

被二人忽略许久的郑少爷不知何时已经打门口绕过了一圈,正哼着个不成曲的小调散诞而返,他姿态闲适,左手端着一柄雕花烛台,右手勾着一串黄铜钥匙,行走间钥串叮咚作响,惹得郁棠定睛去瞧。

郁小公主半侧着颈,在一片朦胧的暗淡里吃力地辨认着钥匙的圈环,她眯起双眼,只觉得这串钥匙看起来颇为眼熟,自己似乎不久前在哪里见过……

视物能力较之她而言更为优秀的季世子则早一步将其认了出来,他仰头望天,难得无力地悄声叹出一口气。

郁棠将他的叹息听进耳中,心里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钥匙该不会是……

她垂死挣扎着扬眸望向季路元,后者神色无奈,默默点了点头。

这正是二楼大门的钥匙,郑颂年锁上了斗室的门。

——他们两个天亮之前都出不去了。

***

光点愈远,那厢的郑少爷彻底安心,重又搂着女子倒在榻上滚成一团;这厢的郁棠则暗自失神地呆愣许久,终于不得已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默默于心底抹了一把泪,随即又强行乐观地劝慰自己,罢了罢了,眼下处境虽说不佳,却也并非是最坏的情况。

至少今番赶来救她的是幼时的老相识季路元;

至少这斗室里光线幽暗,他们二人就算需要贴在一起几个时辰,只要瞧不清彼此的神色,就不会显得太过尴尬;

至少那软塌与她相距得不算近,只要她刻意想些旁的事情,便可将那不雅之声隔绝个七七八八;

至少,至少青雨和自己还没被人发现不是?

郁棠低眉垂眼,尤自沉默着聊以宽解,然还不待这点安慰完全发酵,郑颂年就好像听到她的心声似的,极其无情又残忍地,一把将她推向了更深的崩溃境地。

兴致大发的郑少爷随手从书筐里抽出一册艳|情话本,兴致盎然道:

“心肝儿,咱们来一同品品这本《霸王王爷俏寡妇》吧。”

郁棠:?!!

才擦干的眼泪顿时更凶得流了下来。

***

月落参横,郑少爷款款翻开了书页。

他吐字清晰,语调铿锵,节奏沉稳又均匀,情感鲜明而丰沛,丁点不带扭捏地朗声吟诵着那些直白又粗鄙的淫|词|浪|语,一句接着一句,连绵不止,声声不息。

郁棠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咒骂了郑颂年一万遍,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睛,将头更往季世子的怀里藏了藏。

可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五感缺失一感的缘故,郁棠双目紧合,心里越是不想听,屏风之后那点调笑亲吻的暧昧动静就越是清楚地灌入她耳中。

霸道王爷不过第二回便已入了俏寡妇的房,正要霸道地掀了人家的襦裙滚上卧榻。

清晰听得全程的郁小公主垂泪握拳,简直恨不得更加霸道地大步走出去亮明身份,再将这荒唐又浪荡的郑颂年霸道地一脚踹下楼去。

又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眼见话本里的内容愈加露|骨下|流,郁棠羞臊得面红耳赤,干脆生无可恋地睁开眼来,用眼神示意身前尚能活动双手的季世子,直接将她捏晕了一了百了。

季路元无奈又纠结地同她对视,一来一往地交换了几个眼神,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如她所愿那般抬起手来。

温热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搭上了她颈侧跳动的脉搏,却未就此捏下,而是钳着她的后颈款款下压,让她的左耳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

继而,五指顺势上移,又牢牢扣住了她的右耳。

至此,完全将她与那不堪入耳的荒|淫风流隔绝开来。

扑通——

扑通——

像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一个密闭又坚实的屏障里,四下具是一片万籁无声的阒然,唯有耳边心跳规律沉稳,蓬勃鲜活。

郁棠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过往的记忆顿时潮水一般地涌入脑海,前世长街大雪,她虽被季路元拥在怀里,魂魄却是漂浮在阴冷的半空中;

柳庭苑的那次亦复如是,她浑身湿透,除去入骨的凄寒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

——原来他的胸膛竟是这样温暖。

清夜寂寂,编织出一片似真似幻的朦胧暗昧。

郁棠缓缓阖上双眼。

她埋头藏进季世子的怀抱里,双手艰难地挪了挪,难得放纵又顺从心意地环住了这人的腰腹。

季路元的身上带着一股浅淡的香气,似花非花似木非木,泉水般泠泠的清甜里裹着两分药材的甘苦,然那苦却并不难闻,反倒使得原本的甜变得独特起来。

郁棠抽抽鼻子,无意识地愈加靠近嗅了嗅。

——然后她就感觉自己的手背被季路元轻轻拍了一下。

这是一句意思再明显不过的,无需明说的潜台词。

季世子让她规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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