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专栏又换了新内容,头一个光荣的名字就是文工团的赵大明。有人一大早就来向赵大明道喜,他却以为人家跟他开玩笑,怎么说也不相信。后来,说的人多了,他不得不当真,便走到俱乐部门口去看。
宣传栏前围了不少的人,这在往常是少见的。人们一边看一边议论,显然是对某项新闻产生了特别的兴趣。赵大明悄悄走过去,只听有人在说:“谁也没有规定正在造反的群众不能成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不过一般人对文工团的造反看不惯就是了,以为他们都是青面撩牙。还是江部长水平高,他就敢干把造反派的人拿来表扬。”旁边有人默默地听着,有的附和两句,还有的在谈论另外的话题。赵大明瞪大眼睛往宣传栏里一看,只见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着这样一些内容:
……在急风暴雨般的群众运动的洪流中,他始终不放松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坚持斗私批修、加倍努力地改造非无产阶级世界观。他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中,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一边,站在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他自觉地与兵团那个最大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划清界限,不被假心假意的恩赐所收买,不为甜言蜜语所软化,不做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俘虏,从个人感情的泥沼中勇敢地拔出脚来。他时刻以革命无烈那种敢叫颅落地、不怕美女缠身的英雄气概来勉励自己,决心在复杂的对敌斗争中,做一个永远忠于毛主席的好战士……
看着看着,赵大明惊得发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吗?我有这样高大吗?”他反复自问,心在不安地跳着,脸上发烧。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招致难堪,他转身就走。说来也怪,好像仅在一个早上,整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了赵大明,包括那些从来不打交道、也很少碰面的干部家属在内。他们都以异样的眼光望着他,对他微笑,指着他的背影或侧影议论纷纷。他忽然间产生一种奇怪的心理,希望这个院子里只剩他一个人。假如除他以外还有另外的一个,哪怕那是个小孩儿,他也要难为情。他不明白,他在想……
越是怕碰上熟人就越是要碰上熟人。陈小炮从他身边急走过去,装着没有看见他似的,连头也不摆一下。赵大明暗自庆幸,心想:“谢天谢地,要是被她看出我来,不知会怎么样。”谁知就在这时,已经走到前面去的陈小炮猛然回过头来,用利剑般的眼光望着他,大声地说:
“歌唱家,想当官儿了?”
赵大明脸一红,急走几步赶上去,想使她把说话的声调降低一点。
“喂!”陈小炮可一点也不照顾他的面子,仍旧那么大声,“想当官儿别这么下作,我去跟我爸爸讲一声,赏个大官儿给你。”
“你这是什么话!”赵大明生气地说。
“我这是人话。”小炮说,“可不像有些人,良心长到背上去了,专讲鬼话。”
赵大明知道,她肯定是在宣传栏那里看了来的,便解释说:“小炮,那不是我自己的意思,真的不是。我不知道是谁搞的,根本没有告诉我,把我吹上了天,我自己看了也脸红!”
“得了吧!你还脸红,知道脸红的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你冤枉我了。”
“我冤枉了你?”小炮愤怒地说,“算了!没有工夫跟你说那么多。”说完,扭头就走。才走了几步,又停住,回过头来,变了一个腔调问道,“好吧!如果你想证明你还是一个好人,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敢告诉我真话吗?”
“你说说看吧!”
“你们把彭司令员搞到哪儿去了?”
“这……这个事儿……”
“别吞吞吐吐的,要说就说,不说拉倒。”
“小炮,你别急呀!”赵大明哭丧着脸说,“我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乱糟糟,一切的一切都不知怎么办好了。”
陈小炮轻蔑地抿嘴一笑,昂着头,扬长而去。
赵大明急得张口结舌,想叫住陈小炮再说几句,可就是出不了声,真像他刚才说的那样,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知道,小炮马上就会跑到湘湘那里去,把一切都告诉她。那样,将会引出怎样的结果来呢?他想去找湘湘,抢在小炮的前面,将宣传栏的事解释清楚。可是,在这个时候又怎好到湘湘家里去呢?湘湘要是提出想看看她爸爸怎么办?假如带她去了,江部长会怎么样?范子愚他们会怎么样?假如当面欺骗她,说自己不知道地方,那又是多么可耻啊!不行,不能去。他犹豫了一阵,又提起脚来,继续往前走。宣传栏上的那几句话在脑子里反复出现:“……不被假心假意的恩赐所收买,不为甜言蜜语所软化……从个人感情的泥沼中拔出脚来……不怕美女缠身……”这些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是对湘湘的侮辱,是对彭其一家人的恶毒诽谤。是谁这样做的呢?怎么能这样干呢?怎么可以不征求本人意见呢?天真的赵大明又气又急又不明白,直想哭。他忽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失声喊出来:“啊!这是强迫我接受一种安排。”到这时,他已感到生活太复杂了,人也太复杂了,政治、路线、阶级斗争,也许这一切都是非常复杂的?二十四岁的赵大明,头一回被复杂的现实弄得这样苦恼。他愤怒,他想不顾一切,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于是便去找江部长。
江部长在二○九号房里接待了他。
“怎么啦?”部长见他涨红着脸,气咻咻地走进来,有点吃惊。
“部长,我……”赵大明低着头说,“我不要那个表扬。”
“为什么?”
“太不实事求是,影响多不好啊,这是谁搞的嘛?吹上了天,瞎说一通。”
“是我搞的。”江部长站起来说,“我亲自写的。”
赵大明一听,吓得不敢做声了。
“怎么?”江部长盯着赵大明的眼睛说,“我写得不对吗?”
“不,不是。”赵大明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我觉得……我自己没有那样好,我……我不配,我不配这样的夸奖。”
“不要老是我,我,我,”江部长打断他的话说,“我们自己都从属于一定的阶级,是一定的政治路线上的螺丝钉。今后,对这个‘我’字,要好好地重新认识。”他板着面孔,十分严肃,“你以为这个受表扬是你个人的事吗?这是革命的事,是这场伟大革命当中的一件小事。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它有它自己的意义。”
“我觉悟很低。”赵大明喃喃地说。
“不要这样讲话,这是没有出息的话。你应该有较高的觉悟,因为你不蠢嘛!坐下吧,我正要找你认真地谈谈。”赵大明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里。
“我要祝贺你。”江部长自己也坐下,拿出烟来点着,态度变得温和多了,“用一句老古话来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懂吗?我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范子愚这个人不行,只能凑凑热闹。培养一个人材真难哪!首先是不容易发现。愿意革命的人倒是不少,有能力的就太少啦!你年轻,有点头脑,人也还老实,今后可以担负一些重要点的工作。”
“我只学过唱歌。”赵大明提醒江部长注意。
“你要做好改行的准备。”江部长说,“这不是我个人对你的要求,也不是凭你自己的兴趣所能决定的。这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对你做出的安排。”说到这句话,江部长特别郑重其事。接着又说,“你要斗私批修,服从革命的需要,宣誓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斗争。”
“我连党员都不是,部长您知道吗?”
“我看了你的档案,你的基本条件很好,入党不难。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看一个人是不是党员,党员里面还有不少是喂饱了‘黑修养’的呢!最重要的是需要一颗绝对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心。有这个准备吗?”
赵大明茫然,轻轻地摆了摆头。
“那么,你是盲目参加造反的?”
赵大明又摇了摇头。
“我很喜欢你这一点。”江部长恳切地说,“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讲假活,不骗人。这是一个优点,要保持下去。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都提出来。”
“我还是不明白,”赵大明说,“我觉得自己的活学活用没有搞好,得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不是革命的目的,它只是革命的一种方法和策略,怎么能把实事求是摆到不适当的地位呢!现在革命需要你当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你懂吗?”
赵大明困难地领会着江部长话里的意思,他被弄得非常窘迫。
“宣传栏上的这篇文章,使彭其那个女儿死了心,再也不会来缠你了,我帮你解除了一个负担,你高兴吗?”
赵大明无言,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痛苦。
“你应该高兴。”江部长说,“任何一个有理智的青年,都不会听凭一种危险的男女接触发展下去而断送自己的政治前途。”他紧紧盯住赵大明的眼睛,“年轻人,这个事情很重要啊!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们的感情都从属于一定的阶级。你们文工团没有结婚的姑娘多得很嘛!你看上了哪一个,就跟江部长说一声,我代表组织出面给你做介绍,一般来说,不会不同意的。你相信江部长吗?”
赵大明低垂着头,叫人几乎看不见他的脸。
“考虑考虑吧!有没有决心献身于无产阶级司令部?你坐在这里想,我出去买烟,就回来。”部长交代一声走了。赵大明感到,他的脚手已被绳子捆住,嘴巴已被棉花塞住,胸口已被石头压住。根本就不存在选择的余地,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还有什么考虑的呢!他又想起了湘湘,趁着身边无人,让眼泪畅快地流出来。不过马上就意识到不能放肆,因为是在江部长的房里。幸好收敛得早,江部长很快就回来了。“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需要考虑。”赵大明说。
“那么你的意思……?”
“接受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安排。”
“唔……”江部长缓慢地点着头,暗自感叹道:“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啊!他已经懂得了诀窍:克制自我,原是为了自我。消极地接受强迫克制,不如积极地主动克制。前者是蠢人,后者是英雄啊!他是英雄的料子!”不过,江部长也不见得全对,他毕竟不知道赵大明心里在想什么。部长默默地把赵大明观察了很有一阵,突然问道:
“假如彭其的女儿厚着脸皮再来缠你,你怎么办?”赵大明很快就回答说:“只要她知道宣传栏上的事,她一定恨死我了。要是她来找我,肯定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我当然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不过,请部长放心,她早就不理我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呀!”他是那样冷静,有条有理,使人觉得他已成为一个脱离了原始人性的有严格教养的青年。
现在,江醉章觉得可以向他交代任务了,便带着赵大明走进里间的卧室,站着对他说:“无产阶级司令部对你寄予极大的希望,今后将有一系列的重要工作交给你做,你要在工作中接受考验。”他又把他带到写字台跟前,指着上面的录音机说,“这是斗争彭其的实况录音,你把它整理成文字材料。要抓住要害,简明扼要,字数控制在三千字以内。”又说,“必须在明天晚上以前完成任务,时间很紧,加一个晚班。”最后,他加重语气叮嘱说,“你注意,要绝对保密,除我以外,不要对任何人讲。你就在这里工作,把两层房门都门上,有人来叫门,你不要理他。”临走,又告诉他,吃饭也在这房里,由服务员送来。
江部长走了。赵大明伫立在窗前看着他走出了招待所的大门。这时候,寂默的房间像冰窟,像监狱,呆在这里的赵大明,恰似一个孤独的囚徒。他惶恐不安地左看右看,从里间走到外间,又走进卫生间去,连床底下也撩起床单来看了一遍,他好像觉得这是一个闹鬼的地方。
他呆坐在写字台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一个虚幻的目标,僵住了。他痛苦地想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呀!是真话吗?是心甘情愿的吗?我多么可耻啊!”他意识到,自己已不是一个自主的人了,一种远远超出他个人能力的力量控制了他。他明知这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是蛮横地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起码的自决权,他却不得不接受这种安排,简直无法表达内心的抗议。“无产阶级司令部”,这个神圣的名词,为什么跟蹂躏心灵的如此重大的罪恶联系在一起?在这个名词的威吓下,为什么连自己纯真的品质也改变了?说假话,这可不是赵大明的个性特征啊!过去他是多么嫉恨那种喜欢投机取巧、油嘴滑舌的人!他当真能接受江部长的安排吗?不!他正在为湘湘受了无端的侮辱而万分惭愧,他恨死了这个不可一世的霸王江醉章。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不管他是哪个司令部的人了。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弱者,发一通脾气,指着江醉章的鼻子痛骂一场,是不会带来好处的。因为他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有功之臣,反对他等于是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这是在短暂的革命造反经历中,人人都已懂得的普通常识。
他想冲出房间,到湘湘那里去,把宣传栏的真相跟她讲清楚。但这是不行的,江醉章的神通那样广大,难道他不会在附近安一只眼睛?如果被他知道了,会带来怎样的恶果?大明知道,在这个可怖的房间里,是不能够轻举妄动的。他忽然想到了那部电话机,能不能给湘湘打一个电话?他来到电话机跟前,犹豫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拿起话筒。刚刚凑到耳朵跟前,便只听守机员在问:“是江部长吗?您要哪里?”赵大明吓得赶紧放下。一个声音在看不见的角落冷笑一声说话了:“哼!小伙子,要革命就得这样,哪能如你自己想象的那样天真烂漫!”这当然是幻觉,但足以使赵大明老实起来了。
他不得不开始工作。
录音机转动起来,造反者的吼叫声和彭其从容不迫的说话声交替出现。赵大明把一本稿纸摆在面前,时而摘记一些有用的内容。
听着听着,他吃了一惊,立即按了一下录音机上的键钮,使它停住,再倒回去一些,重来。只听彭其的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找其他人串联过……”说得清清楚楚,一点也不含糊。大明记得,那天在斗争会上,无论怎么说,彭其也不承认找其他人串联过。大概只要不是傻瓜便应该知道,“串联过”这三个字等于是承认有组织、有预谋,他怎么会乱说一通呢!但这是录音机,不容置疑。
大明用铅笔把这句话记在纸上,在下面划了一根很粗的横杠,继续往下听。不久,又有一段话令人惊愕。记得原来是这样说的:“……坐在一起开会,提的意见又差不多,看起来是像一个集团。实际上谁也没有通过气,你是你,我是我,各讲各的。一个人带了头,大家意见相同,就跟着讲了。”现在却变成了:“坐在一起开会,提意见,一个人带头,大家跟着讲,看起来是……一个集团。”这样一变,岂不是完全供认不讳了?赵大明把录音机停下,呆坐着沉思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是魔鬼的意志吗?多么可怕!
录音机静静地躺着,好像为了保守机密而缄默无言。但它本身的性能正在暗示人们知道:只需要再有一部录音机,将磁带转录一遍,去掉一部分多余的句子和字眼,并把顺序按照需要调整一下,就会产生神奇的结果。这个游戏是很容易做到的,但能想出这种主意来的,却不是简单的人物。
赵大明的头脑中轰的一声爆发了原子弹,疑问一个套一个,急速地产生了连锁反应,把整个的观念境界全部搅乱了。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原来这也是在革命!原来在那座披着金色阳光的庄严和神秘的大山之上还有这样黑暗的深沟!“哦……是这样!是这样!”他默想着,在房间里走动,“我以为生活是跟书上说的一样;我以为只有我的思想是不够纯真的,需要加紧改造;我以为我正在为着一个崇高的理想而投入了光荣的圣战;我以为越是高级的便越是光明磊落的;我以为我找到了生活的良友和思想的楷模;我以为我的克制和服从总应有一些价值;我以为我的敌人原是最丑恶者,我的首长是属于完美高大的一类;我以为人们都是忠诚老实的……”他到外间去,往沙发里一躺,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自嘲地笑起来,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头。后来他停止了这种轻慢的举动,冷静下来,从合理的方面去想想。也许这是理直气壮的,因为“对敌人没有忠诚可言?”但他原来并不是敌人,是通过强加罪名才使他变成了敌人的性质。那么为什么一定要使他变成一个“敌人”呢?因为只有在他成了“敌人”的时候才能把他打倒。毛主席关于“实事求是”的教导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政策在这里被当作与现实毫不相干的理论了。他们到底是在遵循哪一个主义、哪一条路线、哪一种道德标准?他们难道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为所欲为?同是共产党员,有的人不许说话,有的人享有随心所欲的特权。这一无情的现实,那样鲜明地对比着,摆在赵大明的面前。
乱了!乱了!联系到宣传栏的事,更加乱了!一个向来信奉宣传工作者的诚意的人,一旦发现自己遭到了捉弄,便将把过去的虔诚变成今天的愤怒。过程虽然是很短的,而变化却是惊人的。赵大明望着洁白无瑕的墙壁,吟诗般地说道:“昨天,我和你都是一样;今天,对不起!我要失陪了!生活在我的心灵上涂抹了复杂的颜色和曲折的线条!我是一个人,我不能和你一样了!”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复正常的理智,去进行那项“无产阶级司令部”交给他的光荣的工作。他冷静地思考着,像编剧本一样煞有介事地写着。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晚上,眨眼已经是第二天了。在整个的工作当中,他觉得自己置身在一出丑剧的舞台上。丑剧在反复地这样演着:一条癞皮狗,骑在一个美丽的姑娘头上,耀武扬威地在闹市中游行。狗向众人宣布,那姑娘是它的老婆,它怎样把她从野人驯养成家人,怎样用米汤和锅巴将她喂大,目前她怎样表示忠于丈夫,发誓绝无二心等等……赵大明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很不舒适,感到恶心,昏眩,脉搏跳得很快。他一边写着坑人的字眼,一边为受害者啜泣:当他冒着生命危险参加浏阳共产的时候,他那一分力量多么宝贵!当长征走过草地,红军只剩两三万人的时候,他活着是多么值得庆幸!当大军南下统一中华的时候,他这个纵队司令是多么不可缺少!当时日推移到今天,权力就是一切的时候,他活着便成了某些人的心腹之患。他的这一生啊!苦难多于幸福的一生!材料提前写完了,赵大明望着自己写下的那一个个肮脏的字,直想痛哭一场才好。他恨不得把这个材料连同录音磁带一起,点一把火烧了。但他知道,那样做,不仅纯粹是徒劳。还会把自己这个见证人也毁灭掉。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背景一定是很深的,主宰人绝不仅仅是江醉章。他知道,那个强大的对手既然可以把彭其一口吞下去,那么,附带着吞进一个小小文工团员并不难。他懂得了:头脑要复杂一些,再复杂一些,千万不可幼稚,不可轻举妄动。他苦苦地寻思着战胜邪恶的办法,急得在两间屋里团团转。江醉章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他一来,一切都迟了。屋里的空气为什么那样龌龊?闷得人只想把胸膛扒开来。不管他的禁令了,无论如何也要打开房门换换空气,否则会憋死在这里。他把房门一拉,正好看到范子愚站在门口,冷不防吓了一跳。心里想:“是不是江醉章叫他来监视我的?”范子愚也显得有点吃惊,一边跨进房门一边问:
“你怎么在这里?江部长呢?”
“江部长不在。”赵大明堵在门边,明显地不想让他进来。范子愚已察觉出一些蹊跷来了,伸长脖子往里间瞧,并不顾赵大明的阻挡走了进去。赵大明只得退一步挡在通往里间的门口,慌忙说:“有什么事告诉我吧,等部长回来了,我马上转告。”谁知范子愚根本不理睬,他已看见了里间那张写字台上的稿纸、钢笔等物,脸色有些异样地硬把赵大明扒开,要往里走。赵大明只好摊牌了。
“老范,实说了吧!江部长把房间让给我在这儿工作。”
“什么工作搞得那么神秘?”范子愚说着,还是想进去。“你不能进去。”赵大明干脆把通往里间的门关上,严肃地说,“江部长规定,按保密条令办事,不需要你知道的,请不要看,也不要打听。这并不是不信任,是为了斗争需要。”
“我也在写材料,怎么就没有规定要保密?”
“你?你写什么?”
“记录、整理斗争彭其的录音磁带。”
赵大明一听,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要搞两套?“你整理好了吗?”他问。
“嗐!”范子愚说,“好几个人忙了一夜,算不了什么整材料,只是把彭其的交代记录下来了。”
“带来了吗?”
“带来了,想给江部长看看,要他点头,才能把磁带洗掉。”
“为什么要把磁带洗掉?”
“江部长说,最好不要让人知道我们使用了录音机。”
“江部长,江部长,江部长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呢?”赵大明在心里默念着,怎么也猜不透。他灵机一动,想出一个计策来,忙对范子愚说:
“这样吧,你把那个材料留下,江部长一回来,我马上交给他。”
“也行。”范子愚打了个哈欠说,“我太累了!实在懒得去找他。”说着便把一卷材料纸交给赵大明。
赵大明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翻看了几页。一看就明白了,原来这才是真实的,原始的,没有经过篡改的。
范子愚站起来要走。赵大明忽又改变主意说:“算了,你还是亲自交给江部长吧!因为他交代过,他自己不在的时候,不要让别人走进这个房间,连房门也不要开,我怕他回来说我。”范子愚接过那卷材料纸,发着牢骚说:“搞得神乎其神,玩什么鬼?”他一边退着离开去,一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赵大明。赵大明把门关上,站在那里发呆。
这是又一个新情况,简直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难道所有的人都在受着江醉章的捉弄?他又为什么要捉弄人家呢?“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大明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他要捉弄我,我也不能太老实。”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决定立即动手,把自己写的那份材料誊抄一遍,留下底稿,准备告状。可是,他马上又想起,向谁去告状呢?也许接受你状子的人就是被你告发的人。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将来某一天,是非曲直恢复了本来面貌,好人扬眉吐气,坏人受到审判的那一天。不过,看起来希望甚微。目前正在建筑着一座碉堡,下决心把基础打进深深的地下去,用钢筋水泥牢牢浇筑,做好了千年不朽的准备。碉堡还没有完工,就盼着它的坍倒之日,岂不是太渺茫了?渺茫也罢,留一手总比毫无准备的好。
等到他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以后,已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了,他浑身无力地斜靠在沙发里打盹。门上的钥匙孔响了一下,门开了,江部长机警地走进来,把门关上。
“辛苦了吧?”他望着睡眼惺松的赵大明,关怀地问着走了过去,“写完了没有?”
“完了。”
“给我看看。”
“在里间写字台上。”
江部长走到里间去,把那份材料过了过目,似乎也还满意,出来时说:“有个事忘了给你打个招呼,范子愚他们也争着要整这个材料,我想他们肯定整不好,就没有把他们那个当回事,让他们自己搞去。你回文工团不要跟他们谈起你在这里的工作,知道吗?”
“知道。”
江部长把那份材料锁进一个抽屉里,忽然想起:
“你这是誊清了的吗?”
“誊清了。”
“草稿呢?”
“烧了。”
“烧在哪里?”
“卫生间。”
精明的江部长立即走进卫生间去看,果然在抽水马桶里面看见了一些纸灰,于是自言自语地说:“唔,是个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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