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觉新到祖父的房里去请安,祖父得意地告诉他,冯家的亲事已经决定了,打算在两个月以后的某一天下定,叫他先去办理交换庚帖的事情。祖父还把历书翻给他看。他唯唯地答应着,退了出来,正遇见觉慧进去。觉慧望着他神秘地笑了笑。
觉新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里,祖父又差钱嫂来叫他去。他进了祖父的书斋,看见祖父恼怒地责骂觉慧。祖父穿了一套白大绸的衫裤,坐在一把沙发上。陈姨太穿一件圆角宽袖滚边的浅色湖绉衫子,头发梳得光光,满脸脂粉,半边屁股坐在沙发的靠手上,正在给祖父捶背。觉慧一声不响地站在祖父面前。
“反了!居然有这样的事情!你去把老二给我找回来!”祖父看见觉新进来就沉下脸大声对他说,弄得觉新莫名其妙。
祖父说了话,又大声咳起嗽来。陈姨太加紧地给他捶背,一面尖声地劝道:“老太爷,你何苦这样动气。你看,你这样大的年纪,为着他们气坏自己身子也不值得!”
“他敢不听我的话?他敢反对我?”祖父喘了两口气,接着挣红脸断续地说:“他不高兴我给他定亲?那不行!你一定把他给我找回来,让我责罚他!”
觉新唯唯地应着,他已经明白一半了。
“这都是给洋学堂教坏了的。我原说不要把子弟送进洋学堂,你们总不听我的话。现在怎么样!连老二也学坏了,他居然造起反来了。……我说,从今以后,高家的子弟,不准再进洋学堂!听见了没有?”他说了又咳嗽。
“是,是,”觉新答应着,他惶恐地站在那里,祖父的每一句话打在他的头上,就像一个响雷。
觉慧站在觉新的旁边,他的心情却跟觉新的完全不同。他虽然感到空气压迫人,但是他并不惶恐。他一点也不害怕。他在心里暗笑,他想:“纸糊的灯笼快要戳穿了!”
祖父的咳嗽停止了,人显得很疲倦,便倒下去,渐渐地闭上了眼睛。陈姨太拿一把团扇轻轻地在他头上扇着,不让苍蝇钉在他的脸上。觉新弟兄依旧恭敬地站在他的面前,等候他的吩咐。后来陈姨太做了一个手势要他们出去,他们才轻脚轻手地走出了房间。
出了祖父的房间,觉慧第一个开口,他说:“大哥,二哥有一封信给你,到我屋里去看吧。”
“你对爷爷说了些什么话?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就跑去对他说?你真笨!”觉新抱怨觉慧道。
“笨?我正要叫爷爷知道!我要叫他知道我们是‘人’,我们并不是任人割宰的猪羊。”
觉新明白这些话是对他发的,他听起来有些刺耳,刺心,但是他也只好忍受。他说不出他的苦衷。他知道他纵然诚恳地向觉慧解释,觉慧也不会相信他。
他们两个人进了觉慧的房间,觉慧把觉民的信交给觉新,觉新几乎没有勇气读,但是终于读了:“大哥:我做了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敢做的事情,我实行逃婚了。家里没有人关心我的前途,关心我的命运,所以我决定一个人走自己的路,我毅然这样做了。我要和旧势力奋斗到底。如果你们不打消那件亲事,我临死也不回来。现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望你念及手足之情,给我帮一点忙。
觉民××日,夜三时。”
觉新读了信,脸色变白,手颤抖着,让信纸飘落在地上,口里喃喃地说:“叫我怎样办?”过后又说:“他太不谅解我了。”
“你究竟打算怎样办?现在不是谅解不谅解的问题,”觉慧严肃地说。
觉新好像受了惊似地突然站起来,短短地说:“我去把他找回来。”
“你找不到他,”觉慧冷笑道。
“找不到他?”觉新含糊地念着这句话。
“没有一个人晓得他的地址。”
“你一定晓得他的地址,你一定晓得!告诉我,他在哪儿?快告诉我!”觉新恳求道。
“我晓得,但是我决不告诉你!”觉慧坚决地答道。
“那么你不相信我?”觉新痛苦地说。
“相信你,又有什么用处!你的‘无抵抗主义’,你的‘作揖主义’只会把二哥断送掉。总之:你太懦弱了!”觉慧愤激地说,他在房里大步踱起来。
“我一定要去见他,你非告诉我他的地址不可。”
“我一定不说。”
“你将来总会说出来的,别人会要你说,爷爷会要你说!”
“我不说!在我们家里总不会有人拷打我,”觉慧昂然地说。这时候他只感到短时间的复仇的满足,他并没有想到别人的痛苦。
觉新绝望地走出去。不久他又走回来。他想找觉慧商量出一个具体的办法,却没有结果。他自己也想不出一个祖父同觉民两方面都能够接受的妥协的办法。
就在这天在周氏的房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庭会议,参加的人是周氏、觉新夫妇、淑华和觉慧。情形是这样:觉慧一个人站在一边,别的几个人又站在一边。大家一致地劝告觉慧说出觉民的地址,要他把觉民找回来。他们说了许多中听的话,甚至允许将来慢慢地设法取消这件亲事,但是觉慧完全拒绝了。
从觉慧这里既然得不到消息,而觉民的条件又无法接受,觉新和周氏两人也只有干着急。他们只得一面求助于克明,设法把交换庚帖的事情多拖延几天,不让老太爷知道;一面差人出去打听觉民的地址。
袁成和苏福甚至文德都出去打听过,可是并没有结果:觉民躲藏得很好,没有人知道他的地址。
克明把觉慧唤到他的书斋里正言教训了一番,没有用;温和地开导了一番,没有用;又雄辩地劝诱了一番,也没有用。觉慧老是推诿说他不知道。
周氏和觉新又拉住觉慧,央求他把觉民找回来,说一切条件都可以答应,只要觉民先回家,然后慢慢地商量。觉慧却拿定了主意,在不曾得到可靠的保证之前,他决不把觉民找回家来。
周氏把觉慧骂了一阵,终于气哭了。她平日对待觉民弟兄虽然采取放任的态度,但是也关心他们的前途。现在情形严重,她不愿意看见不幸的结局,她更不愿意承担恶名。她不满意觉慧的目无尊长的态度,更不满意觉民的反抗家长、实行逃婚的手段,然而她始终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觉新处在这种困难的情形里,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他本来想承认觉民的举动是正当的,然而他无法帮忙觉民;他不但不能帮忙,反而不得不帮祖父压迫觉民,以致觉慧也把他当作了敌人。找不回觉民,无法应付祖父;找回觉民,又无以对觉民;而且事实上他又不能把觉民找回来。觉民是他的同胞兄弟,他也爱觉民,并且父亲临死时曾经把弟妹们交给他,要他代替父亲教养他们。现在觉民的事情弄成了这样,他怎么对得起父亲?他想到这里,只好躲在房里同瑞珏相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