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原
1993年7月,我在边城满洲里采访时,曾化名王家宝,跟随一个旅游团,进入俄罗斯境内待了二十四小时。
我对俄罗斯的城市不感兴趣,更不想进去采购什么东西;跟随旅游团进入俄境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俄罗斯的草原。我们这边也有草原,但这边的草原与我想象中的草原大不一样。我想象中的草原应是辽阔无边的,应该是草浪追逐、牛羊隐没其间的,应该有无数的鲜花点缀在青草丛中,应该是上有百鸟鸣啭、下有清清的河流蜿蜒的。可是我看到的草原颜色枯黄,草棵低矮,还有一块块的"斑秃",好像瘌痢头似的。没有风吹草低,牛羊却很多,一群连着一群。贫瘠的草原瘦弱的草,它们如何能吃饱呢?也没有我想象中的五色的、大的比拳头还大、小的比米粒还小、点缀在绿草间、伸展到天边去的花朵。有河流,但河里多半没有水,有点水也是浑浊如泥汤。有鸟,但数量很少,它们显然很寂寞,有的在路边独步,有的在天上悲鸣。尤其糟糕的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把本来就不甚辽阔的草原劈成了两半,路边上竟然也有一些插着酒旗的店,有的店前,散乱地扔着三五颗血肉模糊的羊头,招引得苍蝇嗡嗡飞舞。到哪里去寻找我梦中的草原呢?满洲里的朋友说:到那边去看看吧,那边的草原也许能让你满意。
越过国境线,汽车沿着颠颠簸簸的土路,直插进俄罗斯。我看到土路两边牧草没膝,野花烂漫;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看不到一只牲畜,更看不到一个人。夜里好像刚下过雨,路面上的坑坑洼洼里,积存着淡黄色的雨水;路边的沟里,积水深深,无色而透明。而我们那边,夜里并没有下雨,干旱的草原上几乎要飞扬尘土。只隔着一条国境线,无论天还是地,竟有如此大的差别,这让我感到惊讶。我问同车的满洲里朋友:这是怎么回事呢?朋友道:我们那边的草原载畜量过多,远远超过了"负荷";我们的草原是疲惫的草原。而这边的草原载畜量过小,草都长疯了。我问:我们为什么不把载畜量弄得小一点呢?朋友道:难道这个问题还需要我来回答吗?是的,这个问题的确不需要回答了。
车越往里深入,人烟似乎越稀少。野草狂妄地长到了路上;路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草原茫茫,望不到尽头;天底下只有我们的汽车在笨拙地爬行。不时有肥胖的野兔和老鼠横穿道路,它们的态度很从容,一点也不显惊恐。在我们头上,那些鸟儿,在灿烂的阳光里,有的盘旋、有的上蹿、有的降落,都热烈地鸣叫着,好像刚下课的小学生。远处有线条浑圆的山岭,与草原一色,这说明山岭上也生长着茂盛的青草。横躺的山脉像丰腴的女人,突兀的山包像伟大的苹果。俄罗斯草原沉重缓慢的呼吸我已经感觉到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果戈理、肖洛霍夫等俄罗斯伟大作家的身影也依稀可辨了。因为我读过他们的书,曾被他们书中描写过的草原感动,所以我的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尽管他们笔下的草原未必是我脚下的草原,但我宁愿这草原是那草原。是的,这草原就应该是他们的草原,而他们的草原就是全人类的草原。
时近正午,车停。我们弯着腰下了车,男女分开,到路的两边去,为俄罗斯的草原施肥。然后伸着懒腰,呼吸着让人醺醺欲醉的空气,心情舒畅,感慨万千。眼睛贪婪地往近处看;往远处看;低头看草;抬头望天;真好,大自然;真遗憾,这里不是祖国;这里不是家乡。遥想到荒凉的月球、火星、金星、木星……茫茫宇宙中,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地球,绿的像宝石,上边有这样美丽的局部,作为一个人,我,原本也是一堆互不相干的元素,金、银、铜、铁、锡……极其偶然地组合成一个能呼吸、能思想的生命,真是幸运,无怪乎人们感叹:活着真好,生命可贵;草是奇迹,木是奇迹,花是奇迹,鸟是奇迹,我是奇迹中的奇迹。如此一想,遗憾不成遗憾,感慨不算感慨,如果大家都如是我想,国将不国,民将不民,君将不君,臣将不臣,那样的日子与马克思想象的共产主义相差不会太远……旅游团的领队喊:喂!上车了!
但司机却发动不起来汽车了。他将鸭舌帽砸在车座上,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咄!他说,跑累了,不想动了?那也不能在这里歇呀!司机掀开车盖板,探进头去,不知捣鼓什么。大家等了几分钟,都不着急。又等了几分钟,有人着急,开始嘟哝。领队下去,趴在司机身边,问一些外行话,表示关切;司机也不甚搭理。半个小时过去,人们焦虑起来,嗡嗡地议论,有些话很难听。司机满脸是汗,腮上抹两道油污,瞪着大眼,脾气大发:这是怎么个说话法?谁愿意它坏?老爷车,早该退休,老干部似的,赖着不退;也不是它不想退,是我们局长不让它退,我们局长谷糠里榨油,你们有能耐的回去抽他去,跟我说啥也没用。又有人说难听的,司机道:愿等就等,不愿等就自己走!说完还用拳头猛砸了一下车盖板,咚!吓了众人一大跳。四顾草原茫茫,前不见俄人,后不见同胞;这是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况且还在别人的国土上。人们考虑到这个现实,都乖乖地闭了嘴,心急如焚,却装出悠闲的模样,等着。有人吹起无聊的口哨;有人把头往后一仰,闭上眼;有人递给司机一支烟,讨好地说:师傅,慢慢修,我们等着,不着急。有人下了车。我在下车的行列中。
起初我们还不敢走远,生怕被那牢骚满腹的司机给甩掉。但到了下午三点,车还没修好。领队跟司机大吵了一架,气得小脸煞白。司机也怒容满面,扣上车盖板,踹一脚轮胎,骂一句脏话,坐到草地上抽起烟来。我大着胆子上前问:师傅,啥时能走?他瞪着眼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于是我就放心大胆地到草原深处漫游去了。我的裤子被柔软的草叶磨擦得作响,我的手指不时地抓一抓那些紫色的拳大的花朵。它们传达到我手上的感觉是那样的肉感:软软的,柔柔的,凉凉的……令我这个思想不健康的人浮想联翩。我想到了娜塔莎,想到了婀克西妮娅……想到了那个令人难忘的割草的夜晚,葛里高利和婀克西妮娅割草的夜晚。我隐约感觉到,今夜可能要在这草原上过夜了。因为天高气爽,阳光便格外强烈。地上的湿气袅袅上升。湿气中混合着青草的气味,花朵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还有文学的气味。下午的草原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幸亏有一缕缕的清风从远山那边吹来,才使人不至于太难过。风过之处,草梢便美妙无比地起伏着,花朵便风情万种地颤动着,让人的心莫名其妙地伤感着,甜蜜的惆怅,淡淡的忧伤,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就这样站定了,很久不动,眼睛望着远处,但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眼睛在心里,看着俄罗斯这个伟大民族的悲凉而不悲伤、狂放但不疯狂的性格。
傍晚时分,巨大的红日落在了柔软的草梢上,草原上的景色宛若印象派的油画,色彩凝重得化不开。小鸟们纷纷降落到草棵间,苍鹰的身影像黑色的闪电,掠着草梢滑过。此时的草原,温暖中略带点寒意。这本来是能让人身心舒畅的好氛围,但由于汽车抛锚,将人们困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前途茫茫,吉凶未卜,再好的氛围,也难被注意。几个人包围着旅游团领队,让他想办法。领队摇头苦笑,看着司机。司机说:甭看我,看我也没用。这破车,得了"心肌梗塞",别说我修不好,上帝也修不好。你们都瞪着我干啥?想合伙吃了我?难道我不愿早早地开到红石市?灌上一瓶啤酒,往铺了雪白床单的床上一躺,那是个啥滋味?我的朋友打断他的话:伙计,你少说废话吧,总要想个法子。司机道:我说了,最好的法子就是耐心等待,等着过路的车,把我们拖回去。朋友说:总不能让我们在草原上过夜吧?司机说:在草原上过夜怎么啦?多浪漫呀!一个老姑娘模样的女人问:师傅,有狼吗?司机道:放心吧,有狼也不要紧,草原上野兔子成群,狼都撑的蹿稀,你就是把自己送到它们嘴边去,它们也懒得张口。人们咧咧嘴,哭笑不得。那老姑娘一走,司机低声道:就您那肉,狼能咬动吗?我的朋友对我说:伙计,委屈你了。我说:挺好,的确很好,能在俄罗斯的草原上过夜,这机会千载难逢。朋友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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