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然对长笛情有独钟。
很多年前和天长同桌的时候,有一次班里搞晚会,天长吹的就是长笛,很悠长很悠长的音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当时,夏然是很惊讶的,天长平日里不言不语,没想到却可以将一支曲子演绎得如此的纯粹和深情。
那是年少时的记忆,一个细细高高的略带羞涩的男生,站在教室中间很镇定地吹奏完毕,掌声如雷。他低头谢幕,有些夸张的酷。那应该是夏然第一次感受心动的感觉。上课的时候,他的手偶尔会不自觉地放到夏然桌子的上方,细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种距离让夏然有不能呼吸的错觉。这时,窗外多半有风,梧桐树叶轻轻地晃动。
夏然是个天生胆怯的女生,却又同时拥有要命的执着。每天她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替天长把课桌擦得干净,这渐渐成为她青涩的成长期里一件隐密而甜美的功课。不知道天长有没有想过他的课桌为什么总是那么纤尘不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是那种爱干净的男生,喜欢穿棉布的衬衫,领口袖口一尘不染,上课回答问题的时候,站得笔直。
天长是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听说他爸爸以前是在歌舞团里吹长笛的,不过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死了。夏然见过一次天长的母亲,那次她是到天长家里借一本参考书,天长的家显得小而局促,天长也有些局促地在墙角站着不说话,直到天长妈妈端出一杯白天水来,夏然一口气将它喝了个精光,他的神色才略有缓和。
第二天夏然悄悄地对天长说:“你妈妈真美。”
“是吗?”天长听了好象很开心的样子。
夏然真是这么想的,天长妈妈真的是很美,看上去好象只有三十岁的样子,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难怪天长会那么孝顺。
毕业后的那年暑假,有过一次同游。班里大约有七八个人吧,去的是郊县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村。夜晚一起看星星的时候,一条小蛇悄悄爬上夏然的脚脖子,等她发现的时候,蛇已经被天长一把拎起来扔得老远了。
后怕过后,夏然开始拼命地尖叫,天长笑着说:“叫什么,不是早扔掉了吗?”
天长很少笑,可是他笑起来挺好看,夏然在那样的笑里安稳下来,感激地说:“好在你看到,不然我就没命了。”
“是啊。”天长又开始不动声色了,“你要记得我救过你一命呢。”
夏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头低下去,埋在双膝里。心里拼命地想:“他怎么看到的呢他怎么看到的呢,难道他一直在看着我吗?”
再有就是月台上的送别,那是天长第一次握夏然的手,天长的手掌很温热,甚至有些潮湿,夏然听到他说:“再见。”他一边说眼光一边飘过夏然的头顶看着前来送行的一大堆同学,他很高,比夏然高出好大的一截。夏然矮矮地委委屈屈地站在那里,分手的绝望让她变得更加的不善言辞,最终没有祝福地送天长远离。
有些悔,悔自己一直没有机会跟天长说起心里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感觉,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喜欢一个人但又不能靠近和说明的感觉。就这样,天长去了北方,夏然去了南方,在两个不同的城市里,他们偶尔也通通信,夏然的信很长,很天然而优美的文字,还没寄出首先感动了自己。而天长的信总是很短,天冷了,下雨了,英语考级考砸了,口气淡淡的,像他的人。
夏然高中班同学都挺念旧情,分手的时候说好至少半年聚会一次。可是大学的生活忙忙碌碌,大家都开始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朋友,这些新感觉措手不及地击碎了往日的旧感情。所以一直到大二那年的暑假夏然才有机会再次见到天长。那是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咖啡屋,四周散发着咖啡黏人而浓郁的芳香。咖啡屋里的音乐是一首很老的英文歌,一个男人沙哑的喉咙在唱:I’msailing,I’msailing……tobenearyou,tobefree….越过那样的歌声同学们很大声地在谈论大学里的种种趣事,天长往夏然的杯子里扔进一粒方糖说:“甜点好喝些。”
夏然看着天长说:“你好象瘦了许多。”
“北方的食物吃不惯。”天长耸耸肩说:“以后还是要回南方工作。”
“我倒喜欢北方呢。”夏然说,“我喜欢很冷很冷的冬天,下很大很大的雪。穿很厚很厚的衣服。”
“你与众不同。”天长笑着说:“那你考大学时怎么不报北方的学校?”
“我后悔了。”夏然话里有话。
那晚他们一路走着回家,一道很长很长的上坡路,夜深了,同行的几个男生扯长了嗓子唱着流行歌曲。夏然笑着说我真是老土喝不惯咖啡呢越喝越口渴,天长听了,不声不响地跑到前面,替夏然买了一只冰淇淋,很普通的蛋筒的那种。夏然接过含了一口,冰淇淋在嘴里慢慢地化开来,她感觉自己也要在那样的甜蜜里被慢慢地被融化掉,终于鼓起勇气问天长:“你和多少同学通信呢?”
“就和你。”天长说,“其实我最怕写信。”
“为什么?”夏然问完,心狂跳着等一个答案。
“因为你老写,我不好意思不回。”天长在夜色下淡淡地笑了,夏然也笑,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失落。
大三那年的暑假,天长不回家了,她给夏然发来Email,说是要留在当地打暑期工。夏然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去看望天长。
那是一个著名的海边城市,天很高很蓝,海风悠悠晃晃地吹起来,人的眼睛里立刻就充满了泪水。夏然很容易就找到了天长的学校,还有他的宿舍,一幢淡灰色的四层小楼。门卫是个很客气的老伯,一点儿也没盘问就让她进去了。敲门后开门的正是天长,他手里夹着好几本书,正要出去的样子。
见了夏然,愣了愣说:“你怎么来了?”
“来玩玩。”夏然欲盖弥彰地说:“怎么你不欢迎吗?”
“不是,不是。”天长赶紧接过她手里的旅行袋说,“只是觉得突然。你头发长了,我差点没认出你。”
那晚天长请夏然吃海鲜,吃到一半的时候来了一个脸圆圆的大眼睛的女孩子,天长叫她丁丁,并对夏然说:“晚上你可以和丁丁住,她会照顾好你。”
丁丁朝着夏然展开一个热烈的笑容,然后重重地捶天长一拳说:“许天长同志,你老让我替你做事,得给银子!”
“给。”天长笑笑说,“你说什么都行。”
丁丁说真的吗?那你就当着你老同学说爱我一生永不渝,说完了调皮地一歪脑袋。
天长立即说道:“丁丁,我爱你一生永不渝。”
丁丁哈哈大笑,看着夏然说:“这个许天长,撒谎永远象真的。我服了他。”
弄不清真假,海鲜索然无味。天长对夏然说:“你坐这么久车该累了,先回去睡吧。明天我再陪你去看海。我晚上还有两个家教,得先走。”
夏然随丁丁到她的住处,丁丁是本地人,可是并不住在家里,也不住在学校,而是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公寓,有厨房,有卫生间,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些稀稀落落的野草和野花。夏然左顾右盼,看到一双男式的拖鞋和一个精致的烟灰缸,还有一只挂在墙上的长笛,心就忽啦啦地往下掉。
那晚她和丁丁挤在一张吱吱作响的小床上聊天,聊的都是些很无聊的话题,比如北方的面食,南方姑娘的皮肤还有redearth的唇彩什么的,好象是约定了一样,谁也没有提到天长,夜风带着海的气息扑来,还夹着茉莉的香味从窗户里慢慢地凉丝丝地游进鼻孔。夏然忽然觉得很疲惫,说着说着就进入了梦乡。
接下来的几天,天长总是忙,偶尔陪夏然吃顿饭,逛街看海全是丁丁做陪。丁丁是个很好的导游,替夏然把日程安排得满满,让满腹心事的夏然玩得还算尽兴。为了回报丁丁,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夏然提议在家做饭。她到菜场买了很多的菜回家,然后主厨,丁丁什么事也不会做,就在她边上绕着圈夸她贤惠。
夏然开玩笑说:“你得学会做啊,不然以后怎么给天长做老婆?”
“他不一定会娶我呢。”丁丁有些羞涩地说:“再说我也不一定会嫁给他!”
“嘴硬。”夏然说,“要知道天长那时候可是我们班有名的白马王子,你摘走了我们班草,别不知足!”
正说着呢天长来了,一进屋就直叫真香真香,是家乡的香味呢。
丁丁骂他狗鼻子,他却开心地冲着夏然说:“要天天有好吃的,做狗也愿意。”
吃到一半的时候丁丁提议喝酒,夏然说好啊好啊,她平时其实并不喝酒的,但是那晚就是想喝,想和天长一醉方休,于是不顾天长的反对和丁丁一起去对面的小店抬回来一整箱的啤酒。
丁丁去洗手间的时候天长对她说:“真喝啊?我就一点点儿酒量,会醉的。”
“醉就醉呗。”夏然说,“我和丁丁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怕我会乱来。”天长说。
夏然装做没听见,替他倒满了一大杯。
结果那晚他们三人都醉了,丁丁开了收音机,午夜的收音机里传出的是长笛那令人心碎的音乐,夏然倚在那张小小的布艺沙发上,看天长拥着丁丁跳起舞来。丁丁没穿鞋,脚踏在天长的脚上,然后他们开始拥吻,吻得夏然头晕目眩。
第二天醒来是已是阳光万丈,丁丁和天长都还在睡,夏然提了行李打算悄悄地离开。可是天长还是追到了火车站,追上夏然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是说我不能喝酒的,你非不信。我没乱说吧?”
“我也醉了,”夏然说,“什么也没听见。”
天长一直送夏然上了火车,默默地替她放好行李。车厢里人不算很多,还算整洁。天长说:“好好睡一觉吧,醒了就到家了。”说完,他转身下了车。
夏然扑到窗口,对着他的后脑勺大声地喊:“天长,天长!”并朝他伸出了手。天长也伸长了手来与她相握,在掌心的温度与湿度里,夏然忽然说不出一句话。
眼泪掉下来,掉在天长的手背上。
“这就是生死离别。”夏然对自己说。
就这样一直到大学毕业,夏然都没有再和天长联系。毕业后她回到了老家,在银行谋到了一份职业,关于天长的一切都是听来的,比如他考研考上了,女朋友家里很有钱,很支持他继续读下去什么的。
夏然一直没有谈恋爱,也不是没有男孩子追过她,曾经也对一个男孩子动过一点儿心,因为他也很爱干净,在夏然口渴的时候买冰淇淋给她吃。可是他话太多了,和夏然在一起就说个不停,他听摇滚,不理解夏然为什么喜欢听软绵绵的长笛。夏然在一个月后跟他提出分手,男孩拼命地问什么原因,他说他一定要知道原因。夏然只好拼命地摇头,她说不出原因,爱情是不可以有替身的。这是夏然痛苦的根源,却也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再知道天长的消息是一年以后,高中时的班头忽然来找她,要她捐钱。
班头说:“你在银行工资应该不低,再说许天长以前还是你的同桌,你怎么也要多捐点。”
“许天长?许天长他怎么了?”夏然惊讶地问。
“他得了肾病你不知道吗?回来治疗快一个月了。”
犹如五雷轰顶。
她掏出自己的存折来递给了班头,里面是她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一万多块。班头说:“你捐得最多了,等天长好了,让他给你吹一曲《同桌的你》。”
“还差多少?”夏然问。
“天长还在读研,他妈妈没工作,家里根本就没钱。所以,”班头摇摇头说,“差的还是一个大数目,不过听说天长在北方的女朋友蛮有钱的,她正在想办法。”
“谢谢你。”夏然由衷地对班头说。
“该我说谢谢才对。”班头不解风情地说,“老同学我看还是你最念旧。”
送走了班头,去医院的路上,夏然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到了那里,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天长躺在病床上,显得越发的清瘦。他客气地说:“真是对不起,还要你们这些老同学替我操心。”
“哪里的话!”夏然说,“你的病一定会好的。你要坚强一些。”
“怎么你觉得我不够坚强吗?”天长笑着问。
“不是,不是。”夏然连忙摆手,她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其实不坚强的一直是她,在天长的面前,没有办法坚强得起来。
天长说:“等我出院了,你再做顿饭给我吃吧。你做的菜口味真是不错呢。”
“你想吃吗?”夏然说,“你要是想吃从今天起我天天给你送!”
“夏然。”天长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头发又长了,不过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不会变的。”夏然说。
“听说你谈恋爱了?”天长问。
夏然点了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其实她应该摇头才对啊,真是傻得可以。
“丁丁老在我面前提起你。”天长说。
“丁丁呢?她没有陪你回来吗?”
“没有。”天长说,“她在她老家,一直在替我筹款治病。她对我很好,我那时刚念大学,对北方一点也不习惯,是她和她的家人照顾我……”
“我知道……”夏然不让她再说下去。
一周后夏然看到了丁丁,是她去机场接的丁丁。丁丁放下行李,和她拥抱。她的头发烫过了,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夏然邀她去她家住,那是夏然租的一个小居室,不大,和丁丁在北方的房子挺象的。在夏然家的长沙发上,丁丁拉开她随身带的布包,里面全是钞票。
“二十万。”丁丁说,“我爸并不同意我们,所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天长真幸福。”夏然说。
“他得活着。”丁丁说,“他那么年轻,他怎么可以死去?”丁丁一边说一边开始流泪,扯掉了夏然的一盒纸巾泪还是没有流完。
“快别哭了。”夏然说,“反正钱筹到了,等天长病好了,工作了,你们就可以结婚了,甜美的日子还在后面等着你们呢。”
“倒是,倒是。”丁丁倒到夏然怀里说,“有了钱,不怕了。”
有了钱的确是好办事,天长的手术很顺利地进行了。夏然几乎每天都往医院里跑,给天长和丁丁送吃的。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天长恢复得很好,可以比预先想象的提前出院。那一天,丁丁和夏然都很高兴,她们第一次有心情相伴着去逛了街,在“石头记”里,丁丁看中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色玛瑙,一买就是一对。笑嘻嘻地揣在口袋里。
夏然要替她付钱,她说什么也不肯。
“也好,”夏然说,“买给心爱的人的东西,还是自己掏钱安心一些。”
就在天长出院的前几天,丁丁却突然决定要回去,夏然说等等啊,等天长和你一起回去多好。丁丁背对着夏然,笑笑说:“夏然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
“天长他爱的是你,根本就不是我。”
夏然惊得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那晚你们喝醉了,其实只有我是清醒的。天长是要拉你跳舞的,可是他拉成了我,他抱着我,却在不停喊你的名字,他那么羞涩你是知道的,酒壮色胆,却拉错了人,也就只好将错就错了。”
“不可能。”夏然绝决地说,“他从没在我面前表露过一丁点儿。”
“那是因为他的事业还没有开始,要知道象他那样的男人,在没有能力前,是不会对自己心爱的人表达任何的。”
“别瞎说了,丁丁。”夏然打断她说,“别胡思乱想,天长只爱你,这简直不用怀疑。”
“不用怀疑的人应该是你。”丁丁说,“在我上大学的第三天,天长就跟我说过,他爱一个女孩,发誓要娶她,从他在教室外看到她替他擦课桌的那一刻起,他就爱上她了。”
夏然差点站不稳。
“所以。”丁丁笑着说,“天长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我试图抢过,可我决定认输。我对自己说过,如果天长这次可以好起来,那么我就认输,心甘情愿地认输。要知道天长如果不是你的天长,又怎么可能天长地久?”
第二天一早,丁丁没有告别就走了,只在沙发上留下了那两块鲜红的玛瑙,旁边是一张小卡:“祝你们天长地久。”
夏然也没去接天长出院。她深知天长的为人,于情于理,他都一定会追随丁丁而去,那么美丽善良的丁丁,完全有资格拥有一份完美的爱情。
而自己,还可以选择忘记。
不用每天再往医院跑,日子再次陷落于孤单,那个有点像天长的男生不死心,又天天给夏然送玫瑰,冬天快到的时候,夏然终于同意了他的求婚。夏然坐在写字台前写鲜红的请柬,名单是班头提供的,她发现自己老同学真的是很多,写到许天长这个名字的时候,她跳了过去。
心头有过一阵痛,尖锐,不过短促。
十二月的圣诞节,夏然结婚的前五天,城市里下起罕见的大雪。窗口隐约飘进长笛的音乐,似曾相似的优美,夏然推窗而望,竟是穿着黑色风衣的天长。
与此同时,手机里传来的是丁丁的短消息:“谁说你等不到天长?且行且珍惜。”
雪下得很大,一片,一片,一片,如白色的烟火,在天空静静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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