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描写长征初期时曾这样写道:
起初,红军都是在夜间行军。白天,战士们不是躺在樟树的树荫下就是蜷曲在桤树丛中睡大觉。
行军时他们尽拣小路走。赣南和毗邻的广东没有公路,即使有,红军也要尽量设法避开。……夜间行军倒并不枯燥,正如一位红军干部告诉史沫特莱的那样:“皓月当空,轻风拂面,夜行军也是很惬意的事。要是附近没有敌军,各个连队之间还要拉歌呢!”
……当月亮被云遮住,部队就要燃起火把行军。这种火把通常是一束劈开后又捆扎起来的竹子,有时还用松枝,还有盛满了油的竹筒。这时,无论是从山脚下仰视,还是从山崖俯视这条忽隐忽现、逶迤盘旋的火龙,那都是一幅美妙的图画。但是行军并不都是那么美妙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战士们有时在自己的背上拴上白布条子,好让后面的同志看清楚跟上来,有时在危险的小路上行军,后面的同志要将双手搭在前面同志的肩上,以防偏离那条狭窄的小道。这些小道经常是很滑的,如果一个人摔倒了,后面跟着的一班人也会摔倒,搞不好,有时还会从200英尺高的陡崖上摔下去。
一般来说,红军战士都有非常明确的奋斗目标,宣传队又为他们加油打气。干什么,怎么干,都有人告诉他们。但在长征初期没有人这样做。
于英一点也没有体会到索尔兹伯里笔下长征初期那种浪漫和美妙。她的眼前除了一团乱糟糟的民工队伍,就是走不完的山路。
刚出发时那支庞大的民工队伍,一过粤汉铁路,人数明显少了下来。没有人来做他们的工作,他们只能随着前面的队伍走,前面的人停下来,后面的人也随着停下来。敌机的轰炸经常让这支队伍像炸了锅的蜂群,四处乱跑,等敌机过去了,到处是一片狼藉的景象。散扔的担子到处都是,有一个走在于英前面的汉子,走着走着突然跌倒了,于英以为那汉子不小心跌了一跤,便站着等他重新站起来,可等了半晌仍不见那汉子起来。于英伸手去拉,才发现那汉子已经死了。
于英只好从那汉子身上跨过去,后面的人也依次跨过去。
起初于英还在为那些遗弃的物资惋惜,后来见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肩上的担子却显得愈来愈沉重了。那是用草绳捆扎起来的担子,草绳下面又用防雨布裹了,这么多天,于英一直不知道自己挑着的是什么。刚开始并不觉得那担子有多么重,但现在担子压在她的肩上,她仿佛像挑了两座山。肩膀先是红肿,后来打起了两个大水泡,水泡破了,皮肉就烂了,烂了的皮肉粘在衣服上,火烧火燎地疼。后来肩膀也麻木了,肩膀上的衣服被磨出两个大洞,洞口张开着,露出了里面的皮肉。于英的裤角也被划破了,她干脆把裤角挽了起来,一直挽到膝盖以上。她穿烂了两双草鞋,现在她只能赤脚走路了。
赤脚被山石硌得针扎了似的疼,脚掌上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
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双腿机械地向前迈动,她不知这是要往哪里走,走到哪里才是个尽头。但她心里坚信,她走着的路,是王铁走过的,王铁就在前面,她要随着王铁走下去。
一想起王铁,心里便充满了温柔。刚离开苏区时,天气还是那么热,可走到现在,天气已经开始转冷了,树叶凋零,霏霏秋雨又凉又密地下着,经常冻得她哆嗦着身子。一个好心人脱下了身上的夹袄让她穿上,但仍然抵挡不住阵阵的寒冷。
于英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身子早该来红了,可一直没有来。连日的行军,她怕的就是身子不方便,一直没有来红,让她放宽了心。可接下来,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这种恶心让她经常停下来蹲在路边干呕一气。结果吐出来的只有胃液,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经常令她心虚气短,力不可支。起初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怕自己病倒,病倒了她就无法走下去了,便再也看不到王铁了。后来她把这种感觉和来红的事联系在一起,就大吃了一惊。她想:自己可能是怀孕了。她没做过母亲,在做妇女工作时,经常听怀孕的妇女讲怀孕的事。这么一想,她便肯定自己是怀孕了。一股巨大的欣喜在她心头冲撞着。她想起了和王铁分别的那一夜,王铁是那么有力气,那种感觉,让她一生一世也无法忘记。那时她曾似呻似唤地说:你可真有劲。后来她就在王铁的肩上用力地咬了一口。王铁叫了一声,之后,便更用劲地抱住了她……
于英一想起这些,仍脸红心热的。她要追上她的心上人王铁。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要走下去,走下去……
王铁离开苏区时,刚开始部队一直走在前面。那时的部队情绪很好,战士们只知道部队要有重大行动了,要打大仗了。可没想到会走这么远。一离开江西境地,战士们一个个都哑了口,不说不笑了。他们不知这是要往哪里走,有不少战士兜里还揣了一把从江西带出来的土,他们说这是家乡的土,以后要是想家了,就看一看家乡的土。
战士们不停地问王铁,部队这是往哪里走,去干什么。王铁就说:去打仗,现在离开苏区,是为了保卫苏区。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也不知道,这么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王铁离开江西的时候,兜里偷偷地也装上了一把土。揣上了这把土,也觉得母亲和于英离自己就亲近了许多。从部队一离开苏区,他一直在思念着母亲和于英。他不知道,部队离开了苏区,她们会怎么生活,敌人来了她们怎么办?苏区的人民怎么办?在苏区打仗的时候,他总觉得身后就是母亲就是亲人,不能让敌人前进一步,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捍卫苏区和亲人的安全。那时的仗打得很明确,他心里踏实,一离开江西,他就没有了那种踏实感,他回答战士们提出的一些问题,心里也发虚,不知怎么样才能稳定住全营战士的心。
小罗仍然是他的通讯员,经过战火的洗礼,小罗成熟多了。小罗忠于职守地几乎和他形影不离。行军的时候,小罗经常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他说话。
那天小罗一边走就一边说:营长,俺刚才做了个梦。
王铁说:扯淡,咱们都两天没睡觉了,你做个鬼梦。
小罗一脸严肃:营长,不骗你,刚才俺一闭眼就梦见俺娘了。
王铁看了小罗一眼,王铁知道他娘早就死了。
小罗仍说:俺梦见俺娘哭叫。俺不知俺娘为啥要哭。
王铁宽慰他:那是你瞎想的。
小罗忧郁地说:不骗你,俺娘还摸俺的头了,还说俺长高了。
王铁的心里有些不是个味,他一直把小罗当成自己的兄弟,这孩子太苦了,父亲牺牲了,母亲又去了。想到这王铁说:小罗,等打了胜仗回到苏区,俺就让俺娘收你做干儿子,你干不干?
小罗笑了,抹一把头上的汗,咧着嘴说:那敢情好,俺也有娘了。
王铁也笑了,笑得却有些苦涩。
部队再往前走,开小差的便多了起来,为了不让开小差这种势头蔓延,王铁这个营从部队前头调到了后头,专门收容那些开小差回家的战士。也就是说,王铁营走到了民工的队伍还要后面一些。
当了营长的王铁,离开家乡后,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并不比那些红军战士淡漠,相反的,越走离家乡越远,那种思念之情便越来越强烈。他不仅思念母亲,同时也在深深地思念着于英。于英的音容笑貌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