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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扶杖看花弟兄互侍 倾囊施药宛若双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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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探春因贾政、王夫人不日要搬往西山居住,这天赶到贾府,想帮着料理。走到堂屋里,便听见李纨宝钗和王夫人说话的声音,忙即进屋,向贾政王夫人请了安,便问道:“我听说老爷、太太后儿就要搬到西山去,都布置好了么?”王夫人道:“我昨儿同老爷去看过,家具、铺垫差不多都齐了,只短门帘和窗户帘,叫他们赶着做哪。”探春道:“太太带那几个去呢?”王夫人道:“到那里越简单越好,刚才和你嫂子们都商量妥了。”探春道:“山里太空旷,我叫五营拨了一哨,驻在那隔壁庙里,早晚常出来梭巡。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们。”
  贾政道:“那倒用不着,我向来最恨那种官派。到了乡下,就做乡下人。咱们既没带重赀,外头也没有怨家,怕的什么?”
  探春道:“眼下青纱障要起了,到底有他们保重点,又不驻在咱们那里。横竖为保卫地方,平常也是要派的。”贾政道:“只要不摆在我的面前,我就不管了。”探春又问道:“老爷那些书箱都带去么?”贾政道:“前一向兰儿蕙儿都在城里头,他们抽着空帮我都理了,只带去二十几箱,剩下的留在家里。都有单子,你们空的时候再点点罢。”又说了一回闲话,贾政因有客来拜,踱了出去。
  探春便同宝钗入园,一路往秋爽斋。走过蜂腰桥,那棵大杏树已含蕊将放,满树通红。探春道:“今年春晚,这时候才开到杏花,往年早已开过了。”宝钗道:“就是前几天那场雨,骤然一冷,把花儿又憋回去,等着咱们到西山去看花呢。”探春道:“老爷、太太要搬了去,你和大嫂子肩子更重了。”宝钗道:“家里这些事,往常我们办惯的,太太也不过拿个大谱。倒是亲友家应酬,往后都得我们去,添了许多麻烦。这还不要紧,我担心的是老爷不在家,哥儿们又住在海淀,家里没个正经人,有起事来,只靠着管事们,未必都了得了。”探春道:“我看蓝小子、蔷小子都还不错,有事可以叫他们帮着跑跑。蓝小子也是个京官,就对付官面,也还去得。我再从营里拨几个人来看看门户,包管没事。只老爷面前别提起,一知道,又说是闹官派了。”说着,已到秋爽斋。
  探春令翠墨沏茶,一面让宝钗在廊间坐下,说些闲话。宝钗道:“我听说你在城里头办了许多好事,到底办些什么?”
  探春道:“那里够一说呢,无非是习艺所、栖流所、养老院、孤贫院、敬节堂、育婴堂,都是极平常的事。他们没人肯办,见我们办了,倒觉得是希罕。”宝钗道:“施医局办了没有?”
  探春道:“我也想到了,只是不容易办。那官医必得用好的,若用那二五眼的,倒要耽误病人。既办了,决不止办一处,那里找这些好官医去呢?这一件就是个难题。”宝钗道:“我平时替那些穷人着想,最怕的是害玻没钱请大夫,又没钱抓药,一患了要紧的病,十有八九是死。因此想办一种施医局,带着施药,只拣那经验成方,配成各种丸药、膏药,他们拿回去,自己就能治了。万一遇到疑难的病,成方治不了的,再令官医施诊。那汤药也由局子里施给他,他看办得动么?”探春道:“依我说,还是先从施药办起,果然找到妥当官医,那时候再带着施诊。若一挂了施诊的牌子,找不着好医生,必至滥竽充数。不是行善,倒是造孽了。”
  一时翠墨换上新茶,二人喝着,探春又替宝钗将施药之事,仔细计划了一回,忽然“嗳”了一声,道:“这件事还是办不成的。既讲究施药,总要多救人,那远处病人,有不知道的,也有不能走远路的,那能都到咱们家来讨?其势必得内外各城遍设分所。管分所的又得精细,又得妥实,又要没别的事,那里找这许多人去?”宝钗道:“咱们家去做倒不难,族里人就不少,大概都没有事,挑十个八个妥当的,还挑得出。他们家寒的,按月另给津贴,还有个不尽心的么?”探春道:“这么着,还可以养些族中穷人,倒是一举两得。我想,那分所规模不要甚大,或是借庙里几间房子,或是附设在铺户里头,开销越省越好,省下来都用在施药上,岂不多得实惠?”当下商定了,又说了几件别的事,那晚,探春便在秋爽斋住下。
  次日同李纨宝钗帮着王夫人归着什物,有的带去,有的留下。留下的也有分别,不要紧的收在库房,要紧的搬到李纨或宝钗处,以免有盗窃等事。那些带去的粗重东西,先用大敞车运去。到移居那天,只有五六辆大鞍后挡车,预备贾政、王夫人、周姨娘和李纨宝钗等分坐。余外还有十几辆小车,预备丫环、婆子们拼坐,并随带铺盖、衣包什物。探春同李纨、宝钗、惜春、湘云,送贾政、王夫人、周姨娘至内仪门,上了车,跟班小厮们骑马,前引后随、一阵风的去了。又看那些丫环、婆子们上车,挨挨挤挤、说说笑笑。这个说,我漏下梳头匣子了,还得拿去。那个说,你压了太太的包袱了。又有的说,你瞧把我的石榴花儿都挤掉了。好半天方才坐齐。贾政、王夫人的车,早已走了一大段的路。随后,李纨惜春坐了一辆,宝钗湘云坐了一辆,探春把跟来巡弁巡卒多人先打发回去,只带了几匹从骑,和李纨宝钗的车一同出了西门。
  一路全是青石铺的大道,夹道遍栽杨柳,此时新阴初满,袅娜迎人。车马在柳阴中走着,觉得气候分外清润,迎面西山,远近层叠、青翠绕城。渐往西去,那山色更看得清楚。紫的一片是山石,绿的一片是新生的草树,红的一片是山上太阳的影子,黑的一片是浮云盖住的阴岩。还有半红半翠、乍黄乍黑的,五色缤纷,十分绚丽。走过几处溪水,有许多村妇就着水边捣衣,见一阵车马走过,都回过头来瞧瞧。眼看西山越来越近,白云出没隐约可见,又转过山坡,却是一道曲涧,从桥上过去,走有三里多路,便进了山径,两旁都是桃杏林,着花正盛。忽见一带垂柳,中有柴门,门外正停着好些车马。
  小厮们先下马,回道:“到了。”翠墨搀扶探春下了车,同李纨、宝钗、湘云、惜春从那柴门走进,见门上钉着绿色蕉纹横匾,刻着“梦蝶山庄”四个粉字。进了门,是一条石子堆成、中嵌方砖、五尺宽的甬路,路旁遍是青松翠栝。经过丁香林、海棠径,便是一片桃蹊,都正在开花时候,生香活色、十分绚烂。桃蹊前是一泓苇荡,上面架着六曲竹桥,过桥走了一段路,又见花圃周遭、竹篱回合,篱内鸾枝、金雀、绯杏、碧桃、红梨、素柰,众花环植、灿如锦绣。再前是一道蔷薇花障,中间一个月亮门,玉钏儿已从门内迎了出来,道:“太太到了半天了,你们的车怎么走得这样慢?”探春笑道:“我那车,向来不许他走快的,一则怕碰了人,二则那两个搯辕子的也可以省点力,今儿走长路,他们还按着老套,把奶奶们的车都压在后头,倒成了‘挡人碑’了。”宝钗道:“咱们走得慢,多看看野景也好。”李纨道:“太太上房在那儿呢?”玉钏儿道:“这五间钩连搭是大客厅,那边套过去三间是老爷的书房,从书房院子再过去,才是上房院哪。”
  大家跟着他,从大厅廊子走过去,是一个小小院落,有一片竹子,几堆太湖石。从山石洞门过去,又是五间内书房,对面垂花门内,四面游廊,中间五间正房,便是上房院了。院内两旁俱有牡丹花台,牡丹尚含苞未放。众人进了正房,见王夫人正在明间里,指点丫环们安排那些陈设古玩。李纨道:“太太坐了这半天的车,不觉着累么?那些东西也不忙的,等我们来摆设罢。”王夫人道:“也布置得差不多了。我倒不显着累,就是走那石头道,咕咚的难受,若是头几年没服过仙丹,可真撑不住了。”宝钗道:“这里真清静,太太刚来,还得收拾屋子、归着东西,不大显得,往后住长了,定下来,只怕要闷的慌哪。”惜春道:“太太若嫌闷,我来给太太做伴儿。这里念经念佛,比庵里还清静。”李纨道:“权儿在家里无非写写大卷子,我想叫他们新夫妇搬来,就近侍奉。蕙哥儿不断的到这里来,替他时常指导,也有益处。”王夫人道:“四丫头是说着玩的,倒是权儿夫妇暂时搬来住住也好。”又向湘云道:“大姑娘,你看这里布置比家里的园子如何?”湘云道:“这得两说,各有各的好处。我爱这里疏密合宜,家里园子虽大,没有这么紧凑。”探春问道:“老爷那里有客没有?”玉钏儿道:“刚才兰哥儿、蕙哥儿从海淀同着两位客来,老爷正会着呢,这会儿也许走了。”探春道:“玉钏儿姐姐你去瞧瞧,客若走了,我们到老爷那里请安去。”
  玉钏儿去了一会,尚未回话,贾兰贾蕙已从外书房进来。
  先向王夫人请安,方和众人见礼。王夫人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贾蕙道:“我从书房下来,找着了兰大哥,就一同来了。”王夫人道:“那两位客是谁?”贾兰道:“南屋里两个朋友,都是老爷的门生,要来见见,有一位还是二班达拉密哪。”
  王夫人笑道:“我们刚才还走过清和园宫门口,想着你们都在里头。”贾兰道:“早知道老爷、太太要搬到这里来,我就把海淀的房子退了,从这里上园子也不远。”李纨道:“刚才大家说起,怕老爷太太闷的慌,要叫权儿和他媳妇暂时搬来做伴,你看好不好?”贾兰道:“这倒很好。在这里练习卷折,比家里到底心静。”贾蕙道:“我也要来这里住祝在兰大哥宅里,一棵花树也瞧不见,把春景天白过了。”探春笑道:“你们大家都抢这个好差使,只我没这福气。”
  一时贾兰向李纨道:“奶奶今天回城里去么?若晚了,到我那里住下罢,我都预备下了。”李纨道:“我和四姑娘一车来的,还得听他的呢。”惜春道:“我回去还有功课。大嫂子,你只管住下,还怕没车回去么?”探春见兰蕙二人尚穿着公服,笑道:“你们的官衣还不宽了,见我们还用那一套做什么?”
  贾兰道:“我们还等着替爷爷送客呢。”湘云笑道:“太太福气真大,两位哥儿多大年纪,都做了国家大臣,将来比爷爷还要阔。”王夫人道:“他们还是小孩子脾气,蕙儿更小呢。那回场里头闹鬼,他赖在兰儿房里不敢出来,这亏得哥哥做主考,若是别人,岂不成了笑话?”说得贾蕙不好意思,拉着贾兰道:“兰大哥,咱们出去罢,爷爷还等着呢。”便同走出去。王夫人看着,笑道:“你们看,几句话就把他说臊了,这不像个小哥儿么?”
  等一会客走了,贾赦又从仪鸾司公所来看贾政,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又同贾政进来,探春等请了安,也陪着谈谈说说,将近晌午才走。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添了菜,留众人同吃午饭。刚放下筷子,又见巧姐从家里赶来,随后梅氏带着枢哥儿也来了,各有一番谈话。李纨问起刘姥姥,巧姐道:“姥姥听说老爷太太都搬到乡下来住,恨不能一步就赶来瞧瞧。到底年纪太大,他们姑奶奶不放心,好容易花说柳说的,才把他拦住了。”大家又说到刘姥姥从前的事,笑了一阵,随后又同往园中各处逛逛。探春湘云都爱那海棠径,红白海棠分行夹植,开得似一座锦屏,宝钗却喜欢那当翠亭,坐在亭子里看出去,远近诸山都在眼前,宛然是一幅天然图画。见夕阳西下,方坐车回城。
  回来的路是熟的,车马走着就快得多了。探春自回家去,李纨、宝钗、湘云、惜春回至大观园。一路走着,还谈那别墅风景。
  李纨到稻香村,见贾权正在写字,便将王夫人要叫他们夫妇搬至别墅暂住,和贾权杨氏都说了。贾权自甚乐意,过两天便收拾搬去,每日陪着贾政在园内园外看花闲逛,抽空至海淀寓中定省,写出字课即就近送与贾蕙阅看。直至殿试期近,方又搬回荣府。他书法本不如贾兰贾蕙,却肯努力用功,写的也还匀净。殿试揭晓,取在二甲,朝考却取在一等前头,点了庶常。那天引见下来,到西山别墅来给贾政王夫人磕头。贾政见曾孙成名,又是一代书香,更为欢喜,瞅着贾权说道:“你这举人、进士,都不是大场中考来的,未免太便宜了,此后更得努力读书。成了进士若没有学问,比不中还要可耻呢。”贾权连声答应。贾政又说些汉学、宋学的门径,以及诗文宗派,贾权都仔细记下。却因还要到衙门拜前辈、会同年,正在忙碌,只在别墅歇了一晚,便又回城。
  此时,李纨宝钗每日仍在议事厅上办事,各管事媳妇们事有禀承,仍与王夫人在家时无异。宝钗将家事整顿一番,便拨了一笔闲款,在东西南北各城都设了施药所。南城设了两所,一所在增寿寺,由贾珠管理;一所在明月楼,由贾菌管理。东城在大市街愉园,由贾菖管理;北城在拈花寺,由贾琼管理;西城在万松寺,由贾菱管理。每日自辰时起至酉时止,各街巷贫户去领药的络绎不绝。贾珠等按名传问,审查他们的病情应用何药,即当面将药发给,并指授如何用法。凡是领药回去的,依法服治,其效如神。内科的荷叶丸、黎峒丸、活络丹,外科的七厘散、三黄宝蜡、梅花点舌丹,妇科的益母丸、白凤丸,小儿科的七珍丹、回春丹、保赤散销得最多。到夏令酷暑,那些患霍乱吐泻的,都来领菩提丸,一天更有数十起。
  这施药的善名传开了,连四郊的贫民都赶到城里来寻药。
  贾珠贾菌等见他们扶老携幼、匍匐可怜,又劝宝钗推广计划,在四郊都设了分所。西郊设在青龙潭,由贾荇管理;南郊设在塔光寺,由贾玙管理;北郊设在冲虚观,由贾玫管理;东郊设在金天庙,由贾萍管理。一切也照城内各所的办法。各村各乡,是有病的,纷纷赶来求治。他们知识有限,自己病源病情都说不清楚,贾玙贾荇等尚有耐性,一个个仔细盘问,断定何病,方肯给药。他们领了去,按着方法或是内服,或是外用,不久也就好了。乡下人到底实诚,不但口头千恩万谢,还有点上高香、朝着分所磕头的。一时京城内外,提起贾状元老太太施药,几乎有口皆碑。因贾蕙本是状元,虽然改了探花,仍是授职修撰,那些粗人一直如此称呼,这也是当时注重科名的一种风气。
  那贾蕙因在南书房供差,随扈园直,每天退直下来,只在贾兰海淀宅中同祝兄弟二人替换着到西山别墅去省视贾政王夫人,因此贾政夫妇虽在山居,颇不寂寞。贾政久有林泉之志,到此时方得如愿相偿。心怀既宽,精神转健,闲时看着园丁们修整花树、灌溉园圃;有时采几枝新开的花、拣个古磁花瓶亲自注水供养;有时叫丫头小厮们摘些新鲜瓜菜,交给柳嫂子弄着吃,比市上买的分外可口。每逢天气晴爽,带一个小厮,骑两匹小驴子,到山上各处逛去。若是远处,便坐上二人抬的山兜子,遇着佳景,随处留连,如台山的杏花、金仙庵的玉兰、樱桃沟的梨花、玉峰顶的桃花,没一处不曾逛到。贾兰贾蕙也有时陪着出去逛山赏花,贾政只是草冠布衣,贾兰等也只穿家常衣服,看着颇像乡下人,谁知道他们爷儿三个都是公侯卿相!
  究竟兰蕙弟兄都是现居卿列,遇着殿廷考试、点派阅卷,或是勘核朝审、拣选官缺,各项例差,也得到城里去去。贾蕙又兼管四译馆,更须处理馆务,一月里难得有几日清闲。那天,皇上想起南、上两斋翰林,天天皆须入直,住得远的未免劳顿,加恩将一所澄心园赏给他们分祝贾蕙分的是竹香斋,那里竹子最多,门外就是荷池,水花风叶、迎爽招凉,是个消夏的好去处。自己看着小厮们收拾裱糊了,便搬了进去。那些翰林,都是酸溜溜的,聚在一起都要做做诗、评评画,有时还凑个宴会,比住在海淀却有趣多了。
  转眼到了端节,前一天,贾蕙要到城里去拜几家师门,忙往海淀告知贾兰,贾兰也有几家要拜,带着回家看看,就便一路进城。此时骄阳已盛,虽有柳阴遮蔽,车上还有遮沿旁帐,也是挥扇不止。进了城,先至家中,见过李纨宝钗,说了一回闲话,无非问问西山、海淀两处情形,谈些近来家务,午饭后便出去拜客。先拜了两家,都没见着,随后便到吴中堂住宅。
  原来贾兰的座师吴尚书,已由礼部尚书升协办大学士,所以改了称呼。
  到吴宅门前,贾兰贾蕙都下了车,跟班小厮拿了名片和节敬、门敬,至门房喊一声“回事”,就有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家人接过去。一见贾兰贾蕙,都是熟识的,笑道:“二位贾大人这么忙,还亲自来拜节?”忙即进去禀报。吴中堂即命快请,兰蕙二人随着他进了二门。院内搭着大天棚,厅房内窗糊碧绢、帘换斑筠,收拾得也很清雅。贾蕙见墙上挂着陆探微的“夏山晴翠图”,杨廉夫写的“人与佳节会、我爱夏日长”五言行草对联,俱是精品。
  正在细看,吴中堂已从后院出来,忙即同贾兰下拜。吴中堂还了半礼,起来让坐。贾兰等因是门生,不敢坐炕,只在靠墙一排椅子上坐下。老家人送上茶来,吴中堂先问贾政好,贾兰等站起答道:“托老师的福,家祖倒比先康剑”又道:“门生这一向总没空进城,许久没到老师这里请安,实在抱疚得很。”吴中堂道:“贤契政务贤劳,咱们多年世交,何必拘这形迹?今天本要挡驾的,也因多时未见,借此谈谈。二世兄也住在海淀么?”贾蕙道:“门生先也住在家兄一起,新近蒙上头恩典,赏了澄心园,和书房同人分住,才搬去不久。老师近来福体都好罢?”吴中堂道:“这些时虽少病,可也颇增衰态,谁能都像令祖中堂?山居颐养、继起有人,那才是全福呢。”
  接着又问西山别墅的布置以及山居何人侍奉,贾兰一一回答。
  吴中堂又对贾蕙道:“近来令堂遍处施药,救了不少的人,本京居民说起来,都感激的了不得。这真是大经济、大慈悲,在闺阁中更难得了。”贾蕙道:“家母本意是要医药并施,无奈良医难得,只可先从施药办起。”吴中堂道:“还是施药把稳。从前京城里设过官医局,也是一位殿元公办的,倒没有多少成效。”又对贾兰道:“令堂得过旌表没有?”贾兰道:“门生早已在心,还没得办。照例是要同乡官具呈,又要行查本籍。舍间虽是金陵籍贯,好几代都住在京里,家乡倒没人接洽,因此就耽搁下了。”吴中堂道:“何必要同乡官呢?愚兄也算是同乡,忝任礼臣,理宜表扬懿德,扶植风教。拙见想把二位太夫人的事,一并具折上闻,候主上的恩旨。”贾兰道:“老师如此成全,门生弟兄永世感德。”贾蕙道:“深蒙老师高义,门生刻臆铭心,何以为报?只是还有个下情:门生弟兄并未分产,这番施药虽是家母一手办的,也时常和家伯母商议,得了许多指导。老师若具折时,须得并叙,方合事实,还求垂察。”
  吴中堂道:“既事实如此,当然并叙,就请贤昆玉代具奏稿如何?”贾兰贾蕙都道:“这个门生怎敢?”老家人又拿着别人名帖上来,兰蕙二人忙站起磕头道谢,便兴辞而退。那天又拜了几家,带着太阳便匆忙出城去了。
  次日正是端阳,圣驾幸涵虚榭观龙舟,赐贵近诸臣筵宴,贾兰贾蕙都在与宴之列。荣宁两府却因在家人少,一无举动。
  李纨宝钗都要到西山别墅拜节,湘云也要去,便和兰香同车,趁着晓凉,分外气爽。到别墅天尚未午,遇见绣凤,说道:“太太和三姑奶奶、珍大奶奶都在院里看花呢。”原来山地较寒,直至五月,牡丹还没有开荆尤氏因贾政移居那几天,他正在病中,没得亲自来送。这两天病刚好了,趁着节下来打个花胡哨儿,描补描补。在路上,因探春车慢,刚正赶上,此时正在王夫人上房院里。
  李纨等上前,一一请安见礼。尤氏道:“我算着到这里,大家都见得着,就没和你们约会。这一向常患病,小孙子也病了几天,那里也没去,今儿还是头一回出门呢。”探春道:“你那小孙子也太宝贝了,吃东西都有一定的时候,天气凉了、热了都不叫出去,这有多么操心!我看小孩子还是随便点倒好。”
  李纨道:“大哥哥在任上都好么?有信来没有?”尤氏道:“他是懒得写信的。蓉儿带回来的口信,说是身子很好,地方也平静。今年三月里迎神赛会,做得很热闹,这是多少年没有举行的,可惜咱们没得去看。”宝钗道:“珍大嫂子,你前天打发人来寻药,是给谁吃的?”尤氏道:“那是小厮们要的。
  外头说起贾状元老太太的药,比神方还灵,你这名气算传出去了。”探春道:“这个名气,比从前外头编的什么‘吃不穷、用不穷,算来总是一场空’可强得多了。”正说着话,小厮拿了手本进来,回探春道:“隔壁庙里住的哨官给提督太太请安,问有什么吩示。”探春道:“也没什么事,只吩咐他们勤着点,夜里不要大意就是了。”
  湘云向来好动,到了郊外见什么都是新鲜的,拉着宝钗探春各处去逛。园中种的草花,遍处成畦,各人采了几枝,预备带回去插瓶。宝钗又拣了两朵细致的,替探春湘云戴上。走到一片大菜圃,旁边一道水沟,有个戽水的桔槔,湘云走过去,咕噔咕噔的搬了几下,那桔槔的轮子便旋转不已,湘云道:“你们看那喷出来的水,就像雪浪一样,多么有趣!”宝钗笑道:“你越老越成了孩子啦!提防把裙子弄湿了,还得找妈妈去换。”
  探春笑道:“你也别笑他。二哥哥那回到乡下,见了纺车子、水车子都希罕的了不得,回来说了好几天,云妹妹这个样儿,倒像是二哥哥说的‘乡下二姑娘’了。”宝钗道:“咱们别尽着玩了,还没给老爷拜节呢。”探春道:“咱们家不兴拜节的,你别拿老爷唬我。”宝钗道:“虽不正经拜节,也该上去见见。”
  于是三人又同至上房,李纨道:“你们到那里玩去,玩了这么半天?”探春道:“这里地方大着呢。史妹妹到了那里都是好的,就不想回来了。”王夫人道:“到了城外头,气都是清的。咱们在城里住久了,如今才领会到。”尤氏道:“所以人家都要到山里养老。在城里活一百年的,来到这里,至少也得加上一倍。”
  探春又拉着李纨宝钗等同往书房,贾政正歪在藤榻上看书,大家都请了安。李纨道:“老爷发福了,到底在山里养得好。”
  探春道:“这里离城远,一切琐碎事瞧不见,也听不见,就心静得多了。”贾政理一理胡子,对探春道:“我一切都看空了。那天同兰儿在山上云起亭,看那片片白云,一会儿工夫,就有许多变化。我指给兰儿看,说世上的功名富贵,也不过如此。他们年轻的,正在做事,也要把功名看淡些才好。”李纨道:“老爷说的,正对兰儿的毛玻他功名也还看得轻,可是太操心了。早起上去办的事,有对的有不对的,回来还要盘算一过呢。”宝钗道:“兰儿蕙儿都没来么?”贾政道:“今天里头赐宴看龙舟,就来也早不了。”王夫人打发绣鸾请大家吃饭,贾政只在书房另摆。
  那天尤氏、李纨、宝钗、探春等,一直在别墅里坐到下午,随后梅氏来了,又和李纨宝钗说起,吴中堂要替他们专折请旌,李纨道:“旌表呢,原是照例的事,那施药全是宝妹妹办的,我一点也没尽力,怎好掠美?”宝钗道:“当时我们也是商量着办的,这也没有什么。倒是一经表彰,好像立意济人,出于沽名钓誉,那是我们本意呢?”
  一时尤氏说起,附近有个法云寺,风景最好,邀大家同去逛逛。众人也有高兴逛去的,也有又想去又怕累的,一时商量不定。不知去了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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