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梦玉同茗烟正在说话,走过两个家人来说道:“大太太已经安寝,各船也都上了舱门。请大爷去安歇。”梦玉点头,同他们走过几号大船,来到汝湘的船上,看见舱门口尚然热闹,听说还有奶奶们在此未散。梦玉道:“我就在这船住下。你们去知会座船不用等候。”家人们答应,各去照应。茗烟就在这船伺候。这是汝湘、芳芸、紫箫三人座船。此时还有几位亲戚家的奶奶们坐谈未散,见梦玉下来,都赶着起身要去。芳芸笑道:“并不是大爷来撵客,实夜已深了,让他们歇歇,明日渡江到家再谈。”各位奶奶们笑道:“我们要知趣,别搅掉人家的好梦。”彼此大笑,各回船去。紫箫吩咐关上舱门,众人安歇。夫妻四个又说了一会话,这才安寝。
次日一早,候着各官来送已毕,各船首尾相连,大小不一。
是日阴云布合,蒸闷非常。赶午牌时候,头几号船连着祝尚书灵柩船已出江口,帮上红船纷纷渡江而去。柏夫人同桂夫人、梦玉们船在尽后,先让各船渡江。正到座船渡江时候,浓云如墨,江面上陡起大风,耳内只听见一片叫喊之声,不知方向。
登时间,洪浪接天,乌云拔木。那江面上看不出东西南北。后人有篇《江涛赋》,单讲这风波的利害。赋曰:稽禹迹于千年,得长江之万里。溯岷沱以发源,历荆扬而未已。礼隆望祀,河作配于北条;诗咏朝宗,汉共维夫南纪。
九江三莁,流或合而或分;北汇东陆,势忽潜而忽起。逝渺渺以何穷?沔汤汤其未止。隔江喜闻歌吹,回鹤驾于扬州;渡江愁向潇湘,认笛声于扬子。水连天以纡青,澜回海而漾紫。集阴晴之万端,匪言词之可拟。若夫秋澄天宇,风扫云阴,轻霏乍豁,风雾无侵。托沿洄于桂楫,恣潇洒于兰襟。素月圆灵,疑夜光之沉璧;落霞照耀,恍丽水之生金。两点金焦,耸鳌峰于水底;七层宝塔,骞鹏咮于江心。青舶峨峨,拥揖进越人之曲;红船叶叶,扣舷和吴榜之音。莫不抚晴光之不偶,临流水以沉吟。至于阴飚夜回,飞尘昼塕,时匪怀襄,人忧澒洞。无垠无畔,迷地轴与天枢;有象有形,讶云蒸而雾滃。等瞿塘之八月,南船北船不敢行;疑弱水之三千,吴山楚山为之动。斯时也,浑浑浩浩,汩汩滔滔。迅流电激,断岸风高。疑大块之噫气,杂雷师以怒唬。岂神鲲之南徙,抑灵犀之东逃。既以作势,忽欺薄其相遭。其始也,如白鹭千寻扬雪寿羽。其盛也,若素旗万骑连旌旄。其色则惨惨以惊心,无数雪车冰柱;其声则洋洋而盈耳,何来湘瑟云璈?有客为予告曰:此枚叔《七发》所谓广陵之涛也。尔其呼吸百川,吞吐万壑;重渊沸腾,怒潮回薄。乌钦汩没,如闻水仙之操琴;丝竹云英,岂梦洞庭之张乐。萃观听之奇离,状情形之险恶。固神灵之所栖,亦怪异之爰托。射蛟台远,汉武帝以何年?燃犀渚深,温太真胡不作?但见夫鼍鼓相闻,翛帆交错。黄鲎奋而上腾,赤倏而旁跃。
宁水豹之可有龙,岂长鲸之易缚!前冰夷以驱驰,后江妃之绰约。慑伍相之余威,挟阳侯而肆虐。极其渺茫,不可测度。斯幻象之纷纭,与冲波而起落。其间一纵一横,满谷满坑。云海旁溢,银山倒倾。以切齿夫瓜步,而憾夫石城。贾其余勇,鸣其不平。于是乎,临万顷之浩荡,想千载之精英。其铁锁回环,则王龙骧之取吴京也;旌旗亏蔽,则韩擒虎之度金陵也。杀气隐现,则孙刘之伏兵也;钲鼓不绝,则韩梁之军声也。神光离合,倏忽变更,则郑交甫之解佩投琼,郭景纯之出幽入明也。
盖斯江水之长,实分天下之半。固荡南山,亦夷西畔。注五湖于曾潭;灌三江夫赤岸。刺船而去,若成连渡海以移情;顺流而东,比河伯望洋而兴叹。旋雨止而风收,仍星辉以云烂。知造化之晦明,随舒卷而聚散。
此时各船水手、舵工都慌了手脚,抢着要收入瓜州口去。
无如风大浪急,难以着力。祝府的大小家人急的要死,彼此不能相顾。遥望着太太们各船,在那大浪之中忽隐忽现,正是有法也无处使。幸亏尚书灵船及各家亲友船只大半已收入镇江。
祝筠此时在江口赶着吩咐:“多放红船及浪里飞的小艇,各给重赏。往江心去,不管是谁,见人就救。”连金山寺的救生船,尽行开去。何止数百号,四围迎去。有些奋不顾命的家人,坐着红船前去照应。无如遇着这样净江风,就是救生艇亦难施展。
此乃江中劫数,无计可施。其中河神甘将军,奉孙夫人之命,见水中男女稍有灵光,就全他性命。此刻又兼着大雨如注,小船上人皆站不住脚。江中各路河神率领神兵水怪,鼓浪吹波,上连霄汉,内有灵佑。孙夫人领着兵将,暗中默佑,将柏夫人座船送到一个地方去了。
谁知贾府的王夫人船只也正在黄天荡遇着风暴,危险异常,顷刻之间性命不保。合船正是悲苦,忽然那雪浪之中跳进一人,大叫道:“我来了,太太休要着急!”王夫人抬头一看,见是贾琏,披着那件鹤氅,手中拿着蕉扇,俨然似一个头陀打扮。
宝钗瞧见十分欢喜,叫道:“琏二哥来了!太太可以放心。”
贾琏过来给王夫人稽首,又同宝钗见礼。巧姑娘过来拉着父亲放声大哭。贾琏笑道:“休要如此,亏你继母一番苦志,聘了桂郎,我心中十分欣慰。我常在人间,自能相见。继母之恩,不可忘也。”对王夫人道:“家中之事,侄儿件件皆知。总是太太仁慈所至,厚福无穷,儿孙俱有佳境,极妙晚景。太太自此随处而安,尽着放心欢乐,不必为将来计也。宝妹妹正要享人间富贵,奉亲教子,甚有好处,将来别有一番际遇。平儿因居心良善,又增了多少福禄。太太嘱其放心,不必记念,总有相见之日。”贾琏说毕,将蕉扇一挥,那船在大浪之中直涌入云端,顷刻而定,已经傍住堤边。
王夫人们心中大喜,正要拉着他细谈一切事务。贾琏道:“我不及多说,宝兄弟在江心危急,要救了他来。以后倘有急难,总叫白云和尚,侄儿无不立至。”王夫人同宝钗道:“既是这样,快去相救。若遇祝府及一切船只,务要照应。”贾琏含笑点头,纵身往窗口跳入江心,寂然不见。巧姑娘望着江心不胜悲苦。王夫人劝道:“你父亲出家得道,乃至乐之事,时常还可见面。回家去说与母亲,叫他也可放心,以后不必牵肠挂肚。”宝钗笑道:“方才危急之际,我想太太这样盛德,何至遭此劫数?我自问生平立心无愧,听其自然,在那波险之中,视如平地。今日遇过这番风流,以后处着险境,也很可放心。”
王夫人笑道:“我方才心不由己,眼前任什么也瞧不见,直等琏哥儿叫我,定了一定神,才瞧见是他。我生平那里瞧见这样好险的风浪,遭过这磨儿,下回胆子又该好些。”站着的姑娘、媳妇们笑道:“奴才们尽剩了哭,魂儿也没有一个在身上。
方才琏二爷走进舱来,瞧着个和尚,也认不出是谁,这会儿听太太们说话,知道是琏二爷。”宝钗笑道:“你们瞧得见和尚,还算胆量好些儿的。”王夫人亦觉好笑。
不言贾府船中之事。且说梦玉、汝湘、芳芸、紫箫这号船在江心被风将大桅吹折,船无倚赖,在那巨浪之中任其簸荡。
举船失色,不知所措。芳芸叹道:“再想不到咱们这几个要到水晶宫去逛逛。”汝湘道:“同在一堆倒也罢了,就是顷刻之间东离西散,彼此不知去向,做了鬼也找不在一堆儿。”梦玉点头道:“汝湘所说甚是。我也想到这些,咱们一个也不可分散。瞧着这神气,是断无生理,倒不如各将身上汗巾联在一处,拴个结实,连碧霄们都拴在一堆,下水之后,咱们一齐去见龙王。”梦玉正说着话,只听见一声响亮,打进一个大浪来,洪水往船中直灌。紫箫道:“事已如此,顷刻就要分手,快些拴起来罢!”芳芸、紫箫、汝湘三人将梦玉围在中间,各将带子彼此联住,又用汗巾左拴右结,联的十分结实。碧霄们几个姑娘都舍不得大爷、奶奶,情愿死在一堆,也赶忙拴在一处。又恐带子汗巾不结实,被浪打散,再将捆铺盖的绳子找出几条,将十来个人捆了一个结实。汝湘笑道:“这有边儿,少刻叫龙王瞧见要吓一大跳。必说;’这来的新样,倒像端午的一堆粽子。’”梦玉听见不觉哈哈大笑。芳芸道:“你们也实在是不怕死的强盗,顷刻就要咽气,还有心说笑话开心。”紫箫道:“人要望生,自然心魂惊恐,别说是笑,就连说话也难出声。咱们这会儿只等着一死,并不想生,所以倒觉心定。”
梦玉正要答话,只见一阵乌风涌着波浪,在船帮上一击,来得猛勇。那船因桅断,就势歪斜过去,船上的水手们一齐大叫救命。家人、媳妇们哭声盈耳。汝湘道:“咱们闭上眼,任去罢。”众人闭目等死,听风涛振耳,身如悬旌。忽然茗烟跑进舱来叫道:“大爷、奶奶们放心,我家琏二爷特来搭救。”
梦玉们听见睁开眼来,见茗烟背后站着一个俊秀头陀,披着鹤氅,用手中蕉扇指着笑道:“兄弟同诸位妹子放心,你家俱各无恙,那边就是太太的座船。我还去江心照应,等着将来再见。”
梦玉不及说话,见那头陀跳上一只小船,如飞而去。茗烟跟着跑上船头,大叫:“二爷看着!”贾琏将扇一挥,这只大船由浪中直撺到堤边。船上的一齐念佛,说道:“好了,这才有了性命。咱们赶着帮住那只大船去罢。”众水手连忙将船帮拢。
茗烟看见喜出非凡,原来是贾府太太的座船,飞奔跳过船来。
贾府的爷们倒吓了一跳,问其原故,赶着同茗烟来见太太。
王夫人听见又惊又喜,对宝钗叹道:“原来梦玉果然是我的儿子,他们在江心里受惊非小,你带着巧儿过去瞧瞧,叫他们定定神再过船来。”宝钗答应,同巧姑娘带着抱琴、荣贵几个姑娘走出舱门。茗烟同着贾府的家人、媳妇伺候过船。宝钗们跨过这边船来,不等通报,往舱里就走。祝府的众人惊魂未定,茗烟在前叫道:“宝二奶奶同巧姑娘过来了。”梦玉们不知是悲是喜,忽问道:“那个宝二奶奶?”宝钗应道:“古今来有几个宝二奶奶?”说着,已走进舱来,看见他们这一大堆,不觉放声大笑道:“这倒是个新样儿。”梦玉笑道:“宝姐姐,你快给咱们解开,我挤在中间气闷的慌。”宝钗同巧姑娘一面笑着替他们身上解结,谁知拴的结实,越性急倒难分解。王夫人在隔壁船上听着他们笑声,不住问两边的媳妇们,才知这个缘故,说道:“此刻雨止风定,我也过去瞧瞧。”领着些丫头、媳妇也到梦玉船上。芳芸们瞧见,急的要死,越挣不开。王夫人对梦玉们说道:“今日娘儿们是两世相逢,真该大喜。”叫媳妇、丫头帮着快解。
此时,风定云开,贾、祝两府的爷们都站在船头上,诉说刚才的惊险。只听见江面上有人招呼:“这两号座船是那一处的?”众爷们见是金山寺的几号救生的船,赶忙叫他拢来,对他们说道:“这是祝大爷同金陵贾太太的船,你们瞧见咱们宅里的船,都照会放心。”那些救生船听见,都大喜,叫道:“找着了!”一齐说道:“宅里各船都平安无事,在四处港里湾住。就是找不着大爷同太太的船,江面上几百号小船分头去找。这会儿有了大爷的船,咱们还要去找大太太的船,带着各处送信。二太太的船就在前面不远儿,我们就去知会。”说毕,都赶着开去。
茗烟进来回了大爷。这会梦玉们俱已解开。听见小船上人说话,王夫人们都一齐放心欢喜。梦玉道:“不知母亲的船是怎么下落,还不能够放心。”宝钗道:“有琏二哥暗中照应,万无一失,尽可放心。”梦玉点头道:“不错。方才对我说过,俱各无恙。我同琏二哥未曾见过,时常想他。刚才捆着,没有拉住他问问宝二哥的下落,怎么不同着琏二哥来瞧瞧太太同宝姐姐。宝二哥这么一个好人,这件事我很有些不服。”宝钗叹道:“宝二哥业已改头换面,常在人间。所谓咫只河山,其理难说。只要玉兄弟你心中不服,常远惦记着咱们太太,也就同宝二哥在太太膝下一样,这就是了。”梦玉点头道:“宝姐姐说的甚是。”茗烟进来,回道:“船上的要修桅柁,收拾舱口,请大爷示下。”紫箫道:“满舱是水,太太过来这会连坐也没有处坐。咱们都搬到太太那边去,让他们收拾。”梦玉说道:“是极。咱们同了太太去罢。”
王夫人甚喜,领着众人都走出船头。汝湘指道:“那边来的几号船,倒像是咱们家的。”王夫人们远远望去,看不真切。宝钗道:“一定是的。头一只船中,船窗口站着几个堂客,歪着身子瞅着咱们,就看不出是谁。”梦玉道:“第三只船上,窗口也有人望着,很像是二婶子。”芳芸笑道:“水光照着,那里看得真切,随口混猜。”王夫人道:“刚才那样风浪,真是死生呼吸,不亏琏哥儿,我们这会儿都在鱼肚子里作馅儿呢。此刻风静浪平,波光如镜,又是一番境象。想起来,江湖上祸福死生悬之毫发,令人可怕。”宝钗道:“人生在世,时刻履坦如危,自能守身如玉。若再有颠覆,乃归之数命,听其自然。方才玉兄弟们捆作一堆,颇有道理。琏二哥特然相救,事出意外,并非理之所当然也。”汝湘道:“刚才琏二哥相救之事,姨妈同姐姐怎么知道?”芳芸道:“茗烟过去,自然先回太太。”王夫人道:“茗烟固然来说,但是你琏二哥先救我船送到这里,说是玉兄弟江心危急,我去救他,所以我知道他上你们船去。”紫箫道:“我们正闭着眼等死,只听见叫道:‘兄弟、妹子放心,你家各船无恙。那边就是太太的船,我还要各处去照应。’说着就在窗口跳入江心去。赶我们要问问说话,早已不见了影儿。做神仙的这样有趣,怨不得宝二哥立志出家,想来也是这样逍遥自在。”梦玉道:“我将来也要同琏二哥、宝二哥去出家。”宝钗道:“你若想要出家,再也别要同咱们好,从这会儿就拉倒,你别叫我宝姐姐了。”说着,流下泪来。芳芸们报怨道:“都是你混说,惹的宝姐姐动气。”
梦玉拉着宝钗道:“我说着玩笑,并不真要出家,以后再提’出家’二字..”尚未说完,宝钗忙指道:“真个二婶子同梅大姑姑们来了。”众人回头一看,果然四五号大船已到面前。
那边各船太太、奶奶们瞧见王夫人同梦玉这一堆站在船头上,都喜从天降,远远招呼。转眼之间,各船相近,家人、水手赶着将船帮住。王夫人领着梦玉们到桂夫人舱里来。老姐妹们见面,说不出那一番的亲热,彼此道惊问好。接着秋琴带着掌珠、九如们过来。此刻姐妹、夫妻、儿女都是再世重生,一个个悲喜交集,一会儿说不尽的衷曲。祝府各船都看见一个披鹤氅的头陀站着一只小船,在那狂风猛浪之中往来照应。此刻方知是白云和尚琏二亲家。桂夫人们拉着巧姑娘的手,再三称谢。连各船的家人男女都感激不已。
且不言贾、祝两府太太们在船中相叙悲喜交集之事。且说柏夫人同秋瑞、芙蓉们正在银涛碧浪中随风颠荡。只觉着两边水涌如山,将船夹在当中,飞流如驶,顷刻间不知多少远近。
忽然船身一折,打入港里,巨浪因风回溜,船往下落,其势甚重。水手们竹篙抢立不住,只听见”喀咤”一响,船头碰在堤上,裂了个大缝。幸而在内港里,又傍着堤边,水手们赶着将船湾住。柏夫人在江心受了惊恐,又听见船头打破,一急登时头晕心跳,只是要吐,那船又被波浪颠揉不定,秋瑞、芙蓉十分着急。松府的吴嫂子说道:“此地叫平安港,上面有个女道士观,我有个嫡亲姐姐在此出家。我前日在此路过,在观里住了一天,里面很幽雅干净。方才我在舱门口,望着那一林树木,认得这里。太太这会儿心中不自在,倒不如请到观里去坐会子,定定神。让他们收拾了船再下来。那观主长的很俊,陪太太们说个话,倒还不俗。”柏夫人点头道:“很使得。我在船里再颠会子,实在连心肝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叫他们伺候,我要上去歇歇。”芙蓉听见,赶忙吩咐家人们搭跳伺候,派几个嫂子们扶着太太,自家同秋瑞拉着手儿,带领些姑娘、媳妇一同走上堤来。
幸而雨收风定,沙地上甚觉好走。柏夫人走了几步倒觉心定,抬头四望,对着芙蓉问道:“这个景致咱们在那里逛过,觉着很熟。”芙蓉道:“像铁槛寺山门口的样儿,就是没有这小桥。”柏夫人摇头道:“不像。”正说着过了桥。那山门口有几个道姑站着迎接,柏夫人们走到面前,一齐稽首说道:“奉观主之命,在此迎接太太。”吴家的在旁边指道:“这就是我姐姐。”对着李行云道:“这位是祝大人的太太,这是大奶奶,这位是蓉姑娘。”李行云们都赶着施礼。伺候太太到殿上拈过香,柏夫人问道:“观主在那里?”李行云答道:“观主从来不出院门,请太太云房相见。”
柏夫人听了十分钦仰,命道姑领路,一直来到后边院子门口。袁可石将铜环扣了几下,有人答应来开院门,让太太们进去。只听见董家的问道:“你不是入画吗?怎么又在这里?”
入画定晴细看,叫道:“哎呀,你不是董嫂子?怎么不在府里,又跟了这位太太?咱们姑娘做了这里观主,是我的师父。”董嫂子乐极了,对柏夫人道:“原来这观主是咱们的惜春姑娘。”
吴家的道:“还有一位姐姐呢?”董家的问入画道:“姑娘还有什么姐姐?”入画道:“就是珍珠四姑娘。”柏夫人们一齐大惊,问道:“怎么四姑娘也在这里?是几时来的?”入画道:“其中有个缘故,太太进去见面自然知道。”柏夫人对董嫂子道:“你快去对四姑娘说我来了。”董家的答应,叫入画领着,飞跑先去通知。
此时,柏夫人想起梦中之事,不觉喜极。也不用人扶,走的甚快,转过一带竹林山子,刚到云房门口,听见有人叫道:“妈妈今日受惊了。”柏夫人听见是珠珠的声音,忙应道:“孩子,我来了。”只见竹帘掀起,出来一人,后面跟着珍珠。
柏夫人知道是惜春姑娘,一手拉着一个,走到屋里。先让惜春拜见,又同秋瑞们施礼,这才珍珠跪下,抱着柏夫人的两腿,放声大哭。柏夫人也哭了一会。拜完起来,柏夫人指道:“这是你秋瑞妹妹。”秋瑞道:“虽同姐姐今日见面,但早已心交。”
同着芙蓉三人对拜。
柏夫人悲喜异常,看着珍珠不知要从那一句
话说起。吴家的忙问道:“这两个姑娘是太太的亲戚吗?”柏夫人点头指道:“都是金陵贾太太的姑娘。他是我的甥女,他是我的女儿。”
吴家的道:“怨不得那天瞧见都是大家气概,又知道咱们家事。”祝府的姑娘、嫂子们拉着珍珠十分亲热。惜春让柏夫人们坐下。入画磕了头,倒上茶来,珍珠亲自送茶。惜春候柏夫人用过茶,开口笑道:“今日还了姨妈的珍珠。”柏夫人点头道:“数皆前定,我早已知有今日。”
秋瑞问道:“四姐姐,你怎么不小心掉下江去?”柏夫人急问道:“你掉下了江吗?”珍珠未曾答应,秋瑞道:“四姐姐在金山寺掉下江去,将大姨妈急的要死,同着宝姐姐们几乎将眼睛哭瞎了。多少水鬼子下去打捞,并无影响。第二天同着二婶子们到金山去接大姨妈,才知道这信儿。咱们都大哭了一场,梦玉哭的晕了过去。还在妙高台设祭,两处差了好些人沿江打捞,不知是谁家的一个娘儿尸首叫人捞住,杨华瞧见忙来通信,咱们陪着大姨妈到大王庙。梦玉先去拉着好哭叫,宝姐姐瞧见说,穿着红鞋,不是四姐姐。白出了多少眼泪。众人好笑道:‘看那姑娘虽在水中淹死,倒还面目端正,不是穷家妇女。’梦玉说道:‘这姑娘与咱们有一面之缘,也是他的福气,就给他好好的棺殓,埋在庙的旁边。’谁知那姑娘倒沾了四姑娘的光,真是数由前定。”
惜春笑道:“那姑娘同四姑娘彼此得了便宜,两下沾光。”
柏夫人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你说珍珠得他的什么好处?”
惜春道:“四姐姐大得那姑娘的好处。”随将借体还魂之事说了一遍。柏夫人道:“怎么脸嘴一点不错呢?”惜春又将留面换身,详为细说;叫珍珠走到柏夫人面前,解开领扣,验看上下肉色,周围红线,宛然分判。柏夫人们不胜惊异。芙蓉道:“姐姐胸前朱记不知尚在否?”珍珠开怀指道:“已无此物。”
芙蓉同柏夫人此时惊喜非凡。柏夫人道:“相离未几,谁知你遭此一番颠险,再世重生,真是古今奇事。怨不得昨日我问起,你们二婶子含糊答应,扯了别的话遮掩开去。谁知有这缘故。”
柏夫人正说着,媳妇们来回:“二太太们的船都在对江不远,红船来了好些,打听太太的住处,说咱们家的船都平安无事。”柏夫人听说甚喜,吩咐差几个人四处报信,“说我遇着了贾府四姑娘、五姑娘,因修船耽搁,明日一同家去。并赶着去回老太太知道”。媳妇们答应,出去吩咐。秋瑞道:“老太太为了四姐姐,将二婶子们都得有不是。今日知道这信儿,不知要怎么样的喜欢。”
柏夫人对珍珠道:“我今日就在这里耽搁一夜,明日一早上船,领着你姐妹家去。”惜春笑道:“四姐姐是偶尔停云,自然家去。甥女久已隔断红尘,与花月为伍,几篇贝叶,了此余生。自从栖息此间,足迹未尝出此院门,错蒙慈爱,不敢从命。”柏夫人道:“名门闺秀,岂可寄迹荒林。我家颇有静室,很可羁栖自适。”秋瑞、芙蓉亦再三苦劝,惜春总不应允。珍珠笑道:“五妹妹向来性执,且过一夜再慢慢商量。”
惜春对入画道:“叫他们好好收拾素斋,伺候太太吃饭。”
芙蓉、秋瑞同祝府的姑娘、嫂子围着珍珠问不尽的说话。那董升的家里见了两个姑娘异常的欢喜。柏夫人们又叙谈一会,天已将晚,在云房里摆了晚饭,座船上又将太太的晚饭送来。
柏夫人领着珍珠、惜春、秋瑞、芙蓉正在吃饭,家人们进来报道:“二太太们船只都放过江来了,离港不远。”柏夫人听说大喜,吩咐:“二太太们湾住船,都请到这里来。”众人答应,出去伺候。
柏夫人们吃了饭,赶着叫人收拾。不一会,桂夫人的船只到齐,邀着王夫人一同上岸。梦玉等不得叫人领着,先往清凉观来。到院里,那些姑娘们瞧见笑道:“大爷来了。”梦玉不及说话,掀开门帘叫道:“太太刚才骇着没有?”走到面前请安。柏夫人喜极,拉起他来说道:“大亏这风报,遇着你四姐姐、五姐姐。”梦玉急忙问道:“那一个是四姐姐?”芙蓉笑道:“你看谁是四姐姐?”梦玉两边一瞧,指道:“这不出家的是他。”说着,赶着面前连忙下拜,说道:“姐姐,你叫我白丢掉好些眼泪。”珍珠才见梦玉进来,俨似宝玉,心中悲喜交加,不知所向。见梦玉走到面前,拜了下去,竟止不住无限伤心,纷纷落泪。两人拜哭一回,转身又同惜春拜见,说道:“这五姐姐,怎么我与认得?”秋瑞笑道:“这就是给林姑娘画’行乐图’的惜春姐姐。”梦玉道:“怎么这就是惜春姐姐?哎呀!还得再拜几拜。”赶着又跪下去,惹的柏夫人们好笑。
惜春问道:“兄弟怎么知道我给林姐姐画’行乐图’?”梦玉笑道:“不但知道,连姐姐的大笔,林姐姐都交给了我收着呢。”
惜春正要再问,媳妇们通报二太太们来了。柏夫人命秋瑞、芙蓉同着惜春、珍珠去接。四个姐妹离了云房,刚转过竹林山子,只听见有人叫道:“哎哟!这是那里说起!”不知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