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青稞走到街上,不,现在是沈若鱼了。
城市满含汽油味的空气,使她心旷神怡。不多的几件随身物品,按说不重,但住院这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室外活动,她感到体力的衰减。的士自她身边驶过,本该招手停车的。但她坚定地往前走,充分感受普通人自由走动的幸福。宝蓝色的玻璃幕大厦,像竖起的湖泊,没有一丝涟潴。目所能及的地方,无数起重机的胳膊,尖锐地割裂着瓦灰色的天空。一只被城市冬天的烟尘熏成黑色的麻雀,惊慌地停留在垃圾桶上,好像一滴陈旧的墨水。红绿灯呆板地眨着眼睛,疲倦极了。,树枝坚决地把干枯的枝桠伸进污蒙蒙的空气,无声抖动着。只有大路两旁的冬青树,维持着鸡蛋一般圆润的边缘,抗拒着寒冷的凋残。这一切并不动人的景色,深深地感动着沈若鱼。她对自己说,你想知道天堂在哪里吗?就在人间。她无缘无故地向每一个过路的人微笑,向冬天落尽了树叶的杨树和树干上眼睛状的瘢痕微笑。人们肯定会奇怪,觉得这个半老的女人神经兮兮。就是这种感觉也很好,它使你觉得大家之间的友善与关切。很香的烤白薯气味传来。世上有两种食品,闻着比吃着好,那就是糖炒粟子和烤白薯。浓缩的淀粉被文火熏着,爆裂出甜蜜的焦糊气,把流动的风染作淡黄。沈若鱼买了一个烤白薯,它很烫,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在她的两只手间,跳来跳去。她舍不得吃它,用手心感受着它的热度渐渐在寒冷中散去。
戒毒医院被甩在身后很远了。沈若鱼回过头去观察,它是一所平凡到陈旧的楼房,谁也不知道里面潜伏着许多故事。她要把这些故事永远地埋葬,因为它们太不真实了。包括自己的这种乔装住院,都有一种无事生非的愚蠢。沈若鱼揉揉自己发红的鼻子,这种冷飓飓的感觉是多么珍贵。戒毒医院里,充满汗气的燥热,令你有猛然间暴跳如雷的愿望。沈若鱼舔舔嘴唇,那里遗留着刷不净的中药味道,据说它益气养颜,沈若鱼还是感到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自己迅速老迈,像个老媪,她的心猛地收紧。她是胜利大逃亡了,可简方宁呢,永远战斗在封闭的堡垒里。她不知道的时候,无能为力。她知道了内情,就更无能为力。人都有为了自己所喜爱的事物而殉情的特点。她坚信、简方宁骨子里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生活,在这种尖端枯寂的探索中,感到极大的满足。
寒冷渐渐地渗透到最贴身的衬衣,要不是怕自己冻出肺炎,沈若鱼真要继续享受寒冷。唯有这份痛彻肌肤的寒凉,使她的全部身心,包括每一个寒毛孔,都意识到脱离了戒毒医院的环境。她恋恋不舍地扬手打的,同时深吸气。这是她有生以来呼吸到的最清爽的空气,虽然里面都是汽车尾气的渣滓。
到了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沈若鱼开始做饭,操劳令她欣慰快活。到了先生下班的时候,已操办出一桌丰盛菜肴。
先生进得门来,露出失望的表情说,啊,是你出院了。我远远地看到家中灯光,还以为是画中人。不想是个旧相识。
沈若鱼懒懒地说,爱吃就吃,不爱吃就算。
先生说,怎么样?收获大吗?
沈若鱼嚷,先吃饭,别说那些混蛋的事。倒胃。
先生说,你瘦了。莫逆女知己让你受虐待了?
沈若鱼说,她是不错。别的乌龟王八蛋们,令人晦气。能不瘦吗?那是什么地方?屎壳郎带墨镜,又臭又黑的去处。能活着回来,就谢天谢地啦!
先生大笑,说我已经发现了你到戒毒医院最大的收获。真是不虚此行啊!
沈若鱼不知指的何事,吵着让他说清楚。先生说,你回来拢共说了没几句话,粗鄙异常。比去戒毒医院以前,下流多了。
沈若鱼说,这只是外伤。还有内伤,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看得透的。
先生说,看你这样子,一定有很多奇遇。讲给我听听,也算我搞好后勤加秘书的报答。
沈若鱼说,呸!你想听谁愿给你说?今天最重要的,是让我睡一夜走廊里没灯光的觉,明天好去看我妈。
先生说,听我的,明天别去。看你妈缓几天再说。
沈若鱼在自己家里,总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质问,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先生说,等你恢复了正常再去。知道吗,这趟院住的,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沈若鱼大声嚷,哪里变了?说清楚!
先生说,要么贼眉鼠眼偷着看人,好像受气包。要么突如其来地发脾气,撒野骂人。时不时地还会讨好地傻笑,听人讲话时恍恍惚惚……留神吓着老太太。
晚上简方宁打电话来。沈若鱼说,方宁,你好吗?很想你。好像我们分手了一千年。
简方宁说,我都好。问候你。过得怎么样?
沈若鱼道,我刚到家,你就乘胜追击。你现在最大的关怀,就是让你的前病人好好睡一觉。噩梦醒来是早晨,我可不希望噩梦醒来,还是噩梦。
简方宁说,看你又能这样恶狠狠地发脾气,我就放心了。分手时你万念俱灰的样子,让我心痛。说到底,你还有个醒来的时候,我呐?天天是噩梦。
沈若鱼说,你也可以生产自救。
简方宁说,不说这个永远没有结局的问题。我们再联系,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水深火热之中。
沈若鱼本想把戒毒医院扔到爪哇国去,起码得到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时再梳理印象。意志裸露着,肿胀着,好像经了霜打的大葱,一动就要流出粘稠的浆液。但是,树欲静,风不止。第二天就有电话联系。
您是范青稞女士吗?
一个湿柔的女人声音,沈若鱼一激灵,虽然告别这个“范青稞”才一天,好像已是公元前的事情。经过电流的变声,口气虽熟络,但具体的人,怎么也想不起来。
范青稞是在戒毒医院的专有名词,什么人找她?简方宁吗?显然不是。
庄羽吗?出院时,庄羽很想要她的电话号码,范青稞一副逃难模样,有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冷淡,庄羽何等聪明,就不再追问,只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床头牌后面,递给范青稞说,假如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就打这个电话。电视剧演完还远着呢!
电话的那一端,究竟是谁呢?实在想不出来。沈若鱼支吾着说,你好。我是范青稞。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孟妈。
范青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哟!是不是病房丢了什么东西,找她核对或是调查?热心的老太太打上门来了。
找你不容易。病历上留下来的号码,滕医生写了又涂了,好不容易才看清。电话里的孟妈好像比平日简练。
不……没关系……只是,您找我什么事?沈若鱼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只有避而不答。
是这样,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研究戒毒的。他很想同您谈一谈。不知您是否赏光?孟妈显然有备而来。
沈若鱼在近期内,再也不想听“戒毒”两个字。但简方宁部下暗渡陈仓,她不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