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鱼,你先生给你的材料,我带来了。简方宁在厕所门口对范青稞说。
戒毒医院的走廊尽头,并排分布四个厕所。分别是男女病人厕所和男女工作人员厕所。身份不同,她俩不能进同一个厕所,只有在门xx交换情况。
我有要事对你说。沈若鱼扫一眼四周,急忙报告。
我到你那儿去。简方宁随同沈若鱼进了病人厕所。
说起来工作人员厕所的使用频率比较低,若是沈若鱼随简方宁进到那里,说话更方便一些。可一旦被人撞上,就会引以怀疑。一个病人为什么同院长在茅房里鬼鬼祟祟?简方宁到病员厕所,则比较说得过去了,院长深入生活呗。
这些厕所当初建成时,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如同一卵多胎。但斗转星移,使用者不同,就显出巨大的差异。
工作人员的厕所,虽不敢说宾馆似的无纸就添,有水就擦,但收拾得清爽洁净,空气中还散发着清香剂的余香,令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病人厕所每天亦有护工打扫,该擦的地方抹不到,要扣奖金的。工人也很尽责。并不是脏,而是它的设备显出饱受躁蹂躏的凄凉,洗手龙头旁扔满了手纸,半边浸了水,半边还干燥地支棱着,一点点塌下去,好像垂死挣扎的白蝴蝶。门的下半截伤痕累累,虽擦拭得很干净,表面没有浮土,更显出无数凹下去的鞋印。
病人都嫌别人脏,水龙头要用纸捏着开关,用完乱丢。开门关门从不用手,全是脚踢……简方宁难得进病人厕所,一看之下很是忿忿,好像主妇让客人看到了没打扫的后院,很有些难为情。殊不知沈若鱼早已出入习惯,急急打断她的感伤,说,病房里,有大哥大在活动。支远身上有BB机。
说完之后,才想起没有侦察地形,吓得把一间间关着的校号啪啪打开,谢大询地,空无一人。
简方宁皱起纤细的眉毛。
我那天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楼下往病房张望。你先别打草惊蛇,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含星的病好些了吗?范青稞这才想起问别的。
他爸爸回来了,孩子的病好多了。你放心。简方宁答。
方宁,还有一件事,我吃中药,那么多人围观,没法不喝。苦着呢!范青稞愁眉苦脸。
大胆喝。你那瓶子里装的不是戒毒的药方,是专门益血养颜的中草药。
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交了钱,我是买卖公平,不能让你吃亏啊。简方宁轻快地笑起来。
方宁,那我先走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别引起人注意。范青稞怕有人跑肚拉稀,突然闯了进来,想赶紧结束会谈。
我跟蔡医生和送饭老太讲了,要他们抽时间跟你聊聊。还有你隔壁的14号病室,有两对很特别的母子,我也打了招呼,让他们对你敞开肺腑。你不是愿意让我分析吗?听完他们的再说。简方宁结束了谈话。
14号病室的格局,同13号一样,也是顺墙并排摆着四张床,两个儿子靠着墙壁,两位母亲睡在中间。
脱去了在家时的服饰,就等于照片没了背景。毫无二致的病号服和陪员服、相仿的年纪,甚至两个儿子和两个母亲的长相个头胖瘦也很相似,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的半老太太和一对孪生兄弟。
但你只要同他们一谈话,就会发现强烈的差异。靠窗户的那一对母子,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眷属。靠门的这一对,是城市底层的孤儿寡母。
范育稞同他们的对话,分别进行。两对母亲和儿子,彼此看不惯,埋藏着剧烈的反感。同行是冤家,同病也是冤家。
阳光斜打在身上。包裹在粗糙布衣里的,是精心保养的白皙肌肤,,己陪着儿子入院多日.不见阳光,竟使她显得越发润泽。要谈的话题对她显然很不轻松,但神色还是从容镇定,有时还伴以礼仪性的微笑。只是笑容局限在脸的下半部,眼睛周围总是不笑,隐含着深深的忧愁。她的手掌肥胖,十指糯糯尖尖,指甲显出和她这个年龄妇女不相称的光泽。谈话中常常没有什么理由地摸摸鼻子,揉揉嘴巴,好像藉此吸引听者的注意,以转移谈话的压力。
他父亲是谁,我也就不说了。出了这样的事,我和他父亲都很难过。自古忠臣多逆子,好像也是规律。
他打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都是一帆风顺。别的孩子经过的种种考验,比如中考高考什么的,他一概没有。他不爱说话,有时候问几句话都不开腔,身体也差,文弱得简直像个女孩。
后来,他迷上了摇滚。我们都不喜欢这种疯狂的音乐,叫人心脏有爆炸的感觉,我被他硬拉着,听了一场这样的音乐会。熄了灯,到处都挥舞着曳火似的小萤火棍,所有人都大喊大叫,我在那里感到非常恐怖,我对孩子说,咱们走吧,太可怕,再也不听这种东西了。他回答了我一句什么话,可是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分歧更大了。他说我们是旧人类,而他是新人类。新新人类。我不知道新新人类是一种什么东西,只知道他一天迷恋于摇滚,后来居然擅作主张,从学校退学了。他说不能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去背别人头脑里产生的垃圾。我说,你今后怎么办呢?你别以为我和你爸爸会一直养活你。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这样以为过。我不要你们一分钱,就可以开创一个事业。我们已经预感到他要出事,以为是年轻人的不安分,就给他介绍了女朋友。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找个好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刚开始好像还有作用,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
他赤手空拳地走了,注册了一家旅游公司,办理国内的旅游事务。当然是挂靠在某家大单位,牌子很硬。所有的过程都是他一手办的,我们没插过一个手指头,他以为这都是他的魄力非凡,其实他父亲的名字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资产,每一步都是我们提前铺垫好的。总之,他有钱了,那数目总在几百万以上吧。他开始迷恋上了女人,几乎每个星期换上一个。有的我见过,大多数我没见过。凡是见过的女孩,我要说,人都长得风流漂亮,文化水准也很高。说实话,我觉得我的儿子配不上她们。但是都被他眼也不眨地甩掉了,像换领带一般随意。他的钱很快地积聚起来,又很快散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吸毒了。我非常害怕,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他爸爸商量,一筹莫展。又怕传出去丢人,我就绕着大围脖,在街上买戒烟的丸药给他吃。那些药吹得都很灵,一丸见效,几丸断根。也很贵,每回戒下来,都要几千块钱。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复吸。我早提议送到正规医院来治,他父亲怕丢人。说一传出去,脸面上太不好看了。
这样哩哩啦啦好几年,好端端一个孩子,越来越没有人形了,再拖下去,只怕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天祥,命丧黄泉。我对老头子说,见你的鬼面子吧,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是面子重要,还是儿子重要?!我不要面子,我要儿子!
我就把孩子拖来了。他不愿来,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要求了,你不叫他吃饭,他可以几天一粒米都不沾。每天除了吸毒,什么兴趣也没有,偶尔也有明白的时候,他就说,吸毒是他一生中唯一按自己意愿干成的事;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