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病人吗?周五问范青棵。口气不像入院检查那样生硬,虽是问话。眼睛却是弯的,好像知了谜底却要考别人的顽童。
怎么,哪儿不像吗?范青稞不知如何回答,来个反问。
你这答活就不像,真病人哪儿是这样啊,他们会说,老子不像,你像?不像才好呢,像大款像外国老板像公安局长最好……嘻嘻,你别看我周五年岁小,就以为我好糊弄。其实我在这里管换衣服,见过的吸毒病人,比最有经验的医生还多。你想啊,一个医生只管不到十个的病人,可每个医生的每个病人都得从我跟前过,我的眼睛毒着哩。哪有你这样的,才进了医院,又从院长屋那个门溜出去。回来后,一本正经的滕大爷又来垫话,怕我难为你。你自个儿说说,普通病人有这么大能耐吗?周五很为自己的推理折服,盯着范青稞。
范青稞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周五。
一个细眉细眼的年轻后生,身子骨还没发育完全,单薄却挺得笔直。他的眼光,的确有种成年人的阅历。
你说对了,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范青稞答。对这种眼神你没法说谎。说了,他一定不信,除了失去信任,什么也得不到。范青稞愿同所有的医务人员保持良好关系。
那你到这里米,干什么呢?周五问。
范青稞回答不出,又不知如何解释,周五突然自己一笑说,我不问你了。你既然来就一定有来的理由。既然院长滕大爷都帮着你,我也帮着你就是了。
好个机灵小伙。范青稞心里赞道。
你若是想帮我,就同我讲讲这里的故事,讲讲你自己。范青稞已换好病号服,找了一把椅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周五的对面。谁贸然闯进来,一点也看不出破绽。
好。周五说。听我从头告诉你。但愿今天没新病人来,也没老病人走。查一个病人费事着呢,我就讲不完了,你别看我年纪小,讲起来,也得一阵子呢。
我家是农村的,可穷。也许是因为身子骨弱,我打小就想当医生,就为医生到病人家里看病的时候,来回都骑驴,临走还能吃上芝麻油拌的面条。门前是条官道,一天走过多少有钱有势的人,我都不眼热。不管他们多大能耐,都有病的时候,就得听医生摆布了。天地间,医生最大。
我妈说,不是这个理。照你这么算,剃头匠也是了不起的人了,啥人的脑袋他都摆弄啊。我说,剃头匠摆弄的是脑袋皮,医生调理的是脑袋瓤。
初中毕业以后,我想上高中,以后上大学,这才是当医生的正道,可是乡下学校质量不好,我没考上县里的高中。有一家自费的医校来招生,说是承认学历,不包分配。学费可高,合我们全家不吃不喝一年的收入。
我跟妈说,我上这个学校。
我妈哭了,说孩子,你爸爸长年有病,躺在床上,吃的药比吃的饭多。你妹妹们还小,妈就指着你长大了,帮妈一把呢。你现在倒是长大了,可比小的时候还让人操心。你离家那么远,去上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学校,妈不放心。再说,这学出来算个啥呢?现在不比以前了,不是啥人都能抓付草药,扮个郎中,得有医照。这种草台班子的学校,能给饭碗吗?只怕连个兽医都干不成。虾蟆儿子变马鳖,马鳖儿子变蚯蚓,咱家几代人都没长眼睛啊……
我说,妈,我要是留在家里同你做庄稼,儿子就毁了。我想当医生,学好了给我爹治病,你不让我去,我恨你一辈子!
话说到这儿,我心里也不好受。要是我妈非不让我去,我也就算了。一个乡下孩子,不听自己亲娘的话,是大不孝。我不敢。没想到我爹拿出药钱,拍到我的手里,说孩子你拿去吧,爹等着吃你开的药。
我接了钱就跑,不敢回头。一回头,就再也跑不出老家的院墙了。找到学校,窝棚似的,根本不像招生简章上说的那么好。同学都是我这样的乡下孩子,大伙说,骗人!不上这球学了,退钱。我没吱声。因为听了两堂课,条件是差,请的先生还是正经大夫,讲的是学问。就说,要走你们走吧,我出来不容易,不学成了回去,没脸见人。听我这么一说,好多人就动摇了,因为大伙也都跟我似的,和家里人跺脚拍了胸脯子跑出来的,这么回去了,再别想出来!也有几个坚持走的。学校挺黑,退钱,行,只给你一半。有人和他讲理,说才上了几课,我们就走人,怎能扣这么些钱?学校的人也有词,说招生名额是有数的,想来的人多着呢!招了你,我们就辞了别的人,这会儿你不上了,空出来一个名额。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哪那么巧就一下找到了插班的人?退你一半,就不错了。再啰嗦,连这一半也不给!
大伙在一起处了几天,也有感情了。就说,别退学了,凑合着上吧,没准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你将来还是名医!
这么着,大部分人坚持学下来了。中间,我爹病死了,我没掉泪,也没回家看。我觉得我爹是叫我给害死的,我用我爹的药丸子,换了我的医书,太自私了。我没脸回,只有更好地学习,日后让我妈过上好日子,让我妈把我爹没享上的福一块享了,我才不在活一世。毕业了,我还是优秀学生呢,学校奖我一套听诊器,最便宜的那种。
毕业就是失业。我们甚至连失业这个词,也没资格说。因为人家原本就没说有“业”等着我们。我妈说,快回来吧,虽说没人牵着毛驴请你去瞧病,只要你能劁猪,走南闯北的,芝麻油浇的面条也能吃上。想了半宿,我还是不能回家。我不能做个劁猪匠,要做个真正给人看病的医生。我已经学出来了,虽说校方原来答应的文凭,不作数了,可我多少还是学到了点真本事。
我漫无目的地在乡间流浪。没人相信我能治病。我沿着河边走,希望能碰上一个人恰好淹死,腹涨如鼓,两眼翻白,呼吸停止。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没救了。我轻轻地走过去,说一声,请让我试试吧。一定没人看得起我,可我一点不在乎,轻轻地控去那人腹腔的积水,在众人不信任的目光里,开始轻轻地作人工呼吸。然后突然扬起臂膀,猛地捶击病人的心脏……在大家惊诧的目光里,那人顿时苏醒过来,抱住我的腿,说,救命恩人啊……我就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轻轻地走向远方。但是被人们紧紧地拉住了……
我这样想着,紧张地看着水面,但是,除了瘌蛤蟆鼓起的死水泡,什么也看不到。这些年北方大旱,要找到一条平日能淹死人的河,也不容易。
到了一个村子里,我对人说,你们这里有病人吗?他们说,有啊。你要干嘛?我说我是医生。大家就都笑了,说你是个病人吧?要不就是要饭的?我这才知道,一个人光有医术,绝成不了医生。他首先得有病人,还得有药,有信誉,有一个固定的干净地方,那就是医院。
我一边给人打工,一边流浪,到了城市。我挣了第一笔钱,你猜我到哪儿去了?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没有去公园,也没有去商场,我到了一家最大的医院,排队挂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