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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关于《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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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寒夜》,我过去已经谈得不少。这次在谈《激流》的回忆里我写过这样的话:“我在自己身上也发现我大哥的毛病,我写觉新……也在鞭挞我自己。”那么在小职员汪文宣的身上,也有我自己的东西。我曾经对法国朋友讲过:我要不是在法国开始写了小说,我可能走上汪文宣的道路,会得到他那样的结局。这不是虚假的话,但是我有这种想法还是最近两三年的事。我借觉新鞭挞自己的说法,也是最近才搞清楚的。过去我一直背诵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丹东的名言:“大胆,大胆,永远大胆!”丹东一七九四年勇敢地死在断头机上,后来给埋葬在巴黎先贤祠里面。我一九二七年春天瞻仰过先贤祠,但是那里的情况,我一点也记不起了。除了那句名言外,我只记得他在法庭上说过,他的姓名要长留在先贤祠里。我一九三四年在北平写过一个短篇《丹东的悲哀》对他有些不满,但他那为国献身的精神永远值得我学习。我在三十年代就几次引用丹东的名句,我写觉慧时经常想到这句话。有人说觉慧是我,其实并不是。觉慧同我之间最大的差异便是他大胆,而我不大胆,甚至胆小。以前我不会承认这个事实,但是经过所谓“文化大革命”后,我对自己可以说看得比较清楚了。在那个时期我不是唯唯诺诺地忍受着一切吗?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曾经作过这样的解释:中了催眠术。看来并不恰当,我不单是中了魔术,也不止是别人强加于我,我自己身上本来就有毛病。我几次校阅《激流》和《寒夜》,我越来越感到不舒服,好象我自己埋着头立在台上受批判一样。在向着伟大神明低首弯腰叩头不止的时候,我不是“作揖哲学”和“无抵抗主义”的忠实信徒吗?

    我写《寒夜》和写《激流》有点不同,不是为了鞭挞汪文宣或者别的人,是控诉那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那个一天天腐烂下去的使善良人受苦的制度。一九四四年秋冬之际一个夜晚,在重庆警报解除后一两个小时,我开始写《寒夜》。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汪文宣,而且面貌不清楚,不过是一个贫苦的患肺结核的知识分子。我写了躲警报时候的见闻,也写了他的妻子和家庭的纠纷。这一切都是围绕着汪文宣进行的。我并没有具体的计划,也不曾花费时间去想怎样往下写。但肺病患者悲惨死亡的结局却是很明确的。这样的结局我见过不少。我自己在一九二五年也患过肺病。的确是这样:我如果不是偶然碰到机会顺利地走上了文学道路,我也会成为汪文宣。汪文宣有过他的黄金时代,也有过崇高的理想。然而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让那一大段时期的现实生活毁掉了。我写汪文宣,写《寒夜》,是替知识分子讲话,替知识分子叫屈诉苦。在当时的重庆和其他的“国统区”,知识分子的处境很困难,生活十分艰苦,社会上最活跃、最吃得开的是搞囤积居奇,做黄(金)白(米)生意的人,还有卡车司机。当然做官的知识分子是例外,但要做大官的才有权有势。做小官、没有掌握实权的只得吃平价米。

    那一段时期的确是斯文扫地。我写《寒夜》,只有一个念头: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我的脑子里常常出现三个人的面貌:第一位是我的老友陈范予兄。我在早期的散文里几次谈到他,他患肺结核死在武夷山,临死前还写出歌颂“生之欢乐”的散文。但是在给我的告别信里他说:“咽喉剧痛,声音全部哑失……。最近几个月来我已受够了病的痛昔。”第二位是另一个老友王鲁彦兄。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没有认真地给他援助。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他的声音已经哑了,但他还拄着手杖一拐一拐地走路,最后听说他只能用铃子代替语言,却仍然没有失去求生的意志。他寂寞凄凉地死在乡下。第三位是我一个表弟。抗战初期他在北平做过地下工作,后来回到家乡,仍在邮局服务。我一九四二年回成都只知道他身体弱,不知道他有病。以后听说他结婚,又听说他患肺结核。最后有人告诉我表弟病重,痛苦不堪,几次要求家人让他死去,他的妻子终于满足了他的要求,因此她受到一些人的非难。我想摆脱这三张受苦人的脸,他们的故事不断地折磨我。我写了几页稿纸就让别的事情打岔,没有再写下去。是什么事情打岔?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是“湘桂大撤退”以后,日军进入贵州威胁重庆的那件大事吧。

    我在《寒夜》后记里说,朋友赵家璧从桂林撤到重庆,在金城江大火中丧失一切,想在重庆建立新的据点,向我约稿,我答应给他一部小说。我还记得,他来找我,我住在重庆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楼梯下那间很小的屋子里。他毫不气馁地讲他重建出版公司的计划,忽然外面喊起“失火”来,大家乱跑,人声嘈杂,我到了外面,看见楼上冒烟,大吃一惊。萧珊当时在成都(她比我先到重庆,我这年七月从贵阳去看她,准备不久就回桂林,可是刚住下来,就听到各种谣言,接着开始了“湘桂大撤退”,我没有能再去桂林),我便提着一口小箱子跑到门外人行道上。这是我唯一的行李,里面几件衣服,一部朋友的译稿,我自己的一些残稿,可能有《寒夜》的前两页。倘使火真的烧了起来,整座大楼一定会变成瓦砾堆,我的狼狈是可想而知的,《寒夜》在中断之后也不会再写下去了,因为汪文宣一家住在这座大楼里,就是起火的屋子,我讲的故事就围绕着这座楼、就在这几条街上进行,从一九四四年暮秋初冬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冬天的寒夜。

    幸而火并未成灾就给扑灭了,我的生活也不曾发生大的变化。萧珊从成都回来,我们在楼梯下的小屋里住了几个月,后来又搬到沙坪坝借住在朋友吴朗西的家中。家壁的图书公司办起来了。我没有失信,小说交卷了,是这年(一九四五)上半年在沙坪坝写成的,但它不是《寒夜》,我把《寒夜》的手稿放在一边,另外写了一本《第四病室》,写我前一年在贵阳中央医院第三病室里的经历。在重庆排印书稿比较困难,我的小说排竣打好纸型,不久,日本政府就宣布投降了。

    八年抗战,胜利结束。在重庆起初是万众欢腾,然后是一片混乱。国民党政府似乎毫无准备,人民也没有准备。从外省来的人多数都想奔回家乡,却找不到交通工具,在各处寻找门路。土纸书没有人要了,文化生活出版社显得更冷清,家壁的图书公司当然也是这样。小说没有在重庆印出,家壁把纸型带到上海。我还留在重庆时,有熟人搭飞机去上海,动身的前夕,到民国路来看我,我顺便把包封好的《第四病室》的手稿托他带去。后来朋友李健吾和郑振铎在上海创办《文艺复兴》月刊,知道我写了这本小说,就拿去在刊物上连载。小说刚刚刊出了第一部分,赵家璧回到上海,准备出版全书。他和振铎、健吾两位都相熟,既然全书就要刊行,刊物不便继续连载,小说只发表了一次,为这事情我感到对不起《文艺复兴》的读者(事情的经过我后来才知道)。因此我决定把下一部小说交给这个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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