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日本人袭击了珍珠港,敌机就没再到重庆来。空袭警报经常有,但飞机始终未见。成都、昆明、桂林成了美国空军十四大队的基地后,在军事上变得比重庆更重要了。
重庆的和平假象,还有那日益增长的安全感,使方家留在重庆过夏天。重庆热得可怕,不过总算是个安身处所,书场生意又好。
有一天,宝庆又碰到了伤心的事,给他震动很大,不亚于空袭。他到学校去,想看看闺女进步怎样了。他兴冲冲穿上最好的衣服,带上给老师送的礼,在炎炎烈日下,挺费劲地爬上了山坡。
老太太很坦率,把发生了什么事,秀莲为什么不肯来,都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还提出要退还那一大笔学费。对这,他一点没理会。他楞住了。当然,他很快就明白,她是受了侮辱。他也体会到她那敏感的心,该是多么难过。他自个儿不也有过类似的遭遇么?一旦做了艺人,自己和全家,就得背一辈子恶名,倒一辈子霉。不过他还是得活下去,想尽量过得好一点,改善环境。不然,更得让人作践。
他心事重重,回了家。他很生秀莲的气,可又非常同情她。怎么办?他为人并不比别人差。在艺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对抗战,作出过应有贡献。难道这些都不算数?他多次义演,连车马费都不要。他从没作过危害国家,危害社会的事。为什么人家总看不起他?他抬起饱尝艰辛的脸,长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孟良说过的话。他确实不了解目前这个时代,他承认这个。孟良所说的这个时代,并没有把旧日的恶习除掉。明明已经是民国了,为什么还要糟蹋艺人,把艺人看得比鞋底上的泥还不如?
他见秀莲蹲在堂屋地上,正玩牌。他想,骂不管用,还是得哄着她。“好呀,”他笑嘻嘻地说,“小猴子,这下我可逮住你了。爸花了那么多钱送你去上学,你呢,倒玩起来了,这样对吗?”
秀莲脸红了。她抬起头,看看宝庆,没作声。她咬着薄薄的嘴唇,拚命忍住不哭出来。
宝庆继续用玩笑的口气往下说。“小姐,你上哪儿去啦?但愿你交的都是正经朋友。我真替你操心。”
她总算是笑了一笑。“哦,我不过看了看电影,我喜欢看电影。姑娘家上影院,没什么不好的。影院里黑乎乎,谁也看不见我,能明白不少事,跟在学校一样。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到街上走走,可人人都盯着我瞧,我只好看电影去。”
宝庆皱了皱眉头。“你的书呢,上哪儿去了?”“撕了。我再也不念书了。”
“你说这话,真的吗?”
“真的。干吗要念书?不念书,人家看不起;念书,人家也看不起。干吗要浪费时间,费那么大精神?我就想找点乐子。”她的脸发起白来,声音里饱含痛苦。
“那你就信了你妈的话,艺人都没有好下场?”秀莲没言语。
“你想想,”宝庆接着往下说,“咱们在重庆,人生地不熟。为了落个好名声,咱俩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大劲。要是不那么着,今天是个什么样子?人家凭什么瞧不起咱?我们又不象唐家那样。你忘了王司令太太说什么来着?”秀莲摇了摇头。“我没忘。她象鹦鹉学舌一样,用又挖苦又轻蔑的口气说:‘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能看轻你。’”
眼泪涌了上来。宝庆想弯下腰去,拍拍她。可不知为什么,又没那么做。
“爸,”她终于哀告了,“就让我这么着吧。这样,还好受一点。一天天混下去,什么也不想,痛快多了。”
这么说,她跟别的卖艺姑娘一样,自暴自弃了。这些姑娘受人卑视,只好自甘堕落。她们心里没有明天,抛却了正当的生活,先是寻欢作乐,沾染上恶习,最后堕落下去。年青时是玩物,老了就被人抛弃。想到这里,他的心害怕得揪成一团。好孩子,小花儿,如今也走上了这条道儿。
“我给你请个先生,到家里来教你。”他最后说。秀莲不作声。
“秀莲,好孩子,”他恳求说:“好好想想,学校里所有的功课,在家里照样能学。”
还是不作声。他火了。真叫人受不了。她就是不说话,这个不要脸的小……。他管住了自己的嘴巴,绝望地伸出两手。“秀莲,”他又恳求说,“秀莲,我也有脾气,耐心总有个限度。现在还不晚,听话吧,照我说的办。要是你去走你妈说的那条道儿……”他犹豫了一下,嘴唇刷白,脱口而出,“要是逼得我不能不按你妈的法儿办……,可就来不及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冲着他,脸儿铁青,眼睛冒火。浓密的黑发飞蓬,柔软年青的身体挺得笔直,象个小野兽。“好吧,随您的便。我现在长大成人了,十八岁,能照顾自个儿了。谁敢卖了我,我就……”
他用严肃的、几乎是悔恨的口气打断了她:“我不会卖你,秀莲,这你还不知道吗。”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别,哦,别,别叫我难过。日子够苦的了,咱们得互相体谅。”
她一言不发,回屋去了。她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也许不该反对请先生,不过她对书本已经没兴趣了。还是别的事情更有意思,更要紧。不用孟良、琴珠帮忙,她自个儿就懂了。用不着等人家批准你跟男人去拉手。她不光想这么干,她想干的比这还多。爱情跟书本、音乐不一样。它藏在人的身体之内,存在于男女之间。它温暖、热烈、甜蜜、滋润。她的身体燃烧着奔放的欲望。
她躺在床上,想得出了神,手脚发僵,双手绞在一起。忽然霹雳一声,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哎呀,打大雷,真可怕!她飞快奔进堂屋,爸还坐在那儿楞着。他看着又老了几岁,低着头,脸上满是皱纹。她在门边椅子上坐下,心里盼着爸没看见她。雷又轰隆起来,她颤抖了。宝庆忽然抬起头来。“别害怕,秀莲。雷不伤人。记得吗,孟先生说过,有文化的人从来不怕打雷,他们懂得打雷是怎么回事。”
她走回里屋,扒下衣服,静静躺下。外面温暖黑暗的夜空中,闪电一掠而过。
等,等什么呢?孟良要她等。别人也说,应该等一等。她是不是该等着爸给她找个丈夫,或者等着醉醺醺的妈来卖她?真笨!电影里的人物从来不等。他们向往什么,就追求什么,准能到手。他们从不念书。她也不要念书,不愿等待。她愿意玩火,哪怕烧了手,又有什么要紧。烧疼了,也心甘情愿。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她想起李渊,心跳得更快了。她是在电影院里认识他的。他是个漂亮小伙子,是她秘密的男朋友。他大约二十五岁,高高个儿,阔大方正的脸,粗手粗脚。他五官端正,一双小黑眼温和潮润,富于表情。他看上去很粗犷,可是在她所见过的人里,也就算很有风度的了。他一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莫名其妙地使她挺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