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急着趁宝庆生病的机会,捞它一把。他们算计,窝囊废死了,宝庆和秀莲没了弹弦的。要是不改行,就得来搭唐家的班子,借重小刘。唐家这回真是稳拿啦。要是方家改了行,那最好,唐家可以独霸天下,没了对手;要是宝庆和秀莲来搭班呢,唐家又可以讹它一下,要个好价儿。他们兴头得了不得,忙不迭回到重庆,口袋里仿佛已经沉甸甸地装满了大把大把的钱。
重庆的情况在变。全国都在坚持抗战,战争负担异常沉重,小民们的腰包都掏空了。投机倒把的奸商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物价飞涨,生活程度高得出奇。老百姓手里攥着一大把钱,可是买不来多少东西。少数人过着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人民不满。于是,官方想出了个主意,在节制娱乐上下功夫,订了个规章。只许五家戏院,四家影院和一个书场在重庆开业。
宝庆有名望,唱的又是抗战大鼓,书场总算保留了下来。这时候,他还在南温泉给大哥服丧。
唐家这一下挨的不轻。独一份儿的书场眼看要到手,又黄了。他们以为宝庆走了什么歪门道,把他们的书场封了。唐家两口子急急忙忙跑回南温泉,找卧病的宝庆算账。
他们撞进来的时候,宝庆正躺在床上。他听着,脸上挂着点儿凄凉勉强的微笑。他压根儿不想听他们的。他还没退烧,打不起精神来理他们。他双眼半睁半闭,硬撑着靠在枕头上,看着两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唐四爷指手划脚,吹胡子瞪眼。宝庆瞧着他们,凄惨地晃了晃苍白的脸。“唉,”他有气无力地分辩,“我是个病人,打从我哥去世,没起过床,能去跟你们作对吗?你们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哥去世了,闺女又离了男人,揪心事儿这么多,我压根儿不想再作艺了,干吗还要跟你们过不去?”
四爷瞪眼瞅着他老婆。臃肿的四奶奶脸上,恶毒的神情和虚伪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她朝丈夫看了一眼,略微点了一下头。这是变换战术的信号。
唐四爷马上换了一副神态,甜腻腻地问,“老朋友,您不出来作艺,别人怎么办呢?小刘还盼着给您俩弹弦呢。他成天惦记的就是这个。您得替他和我闺女想想,不能看着他们挨饿。”
“还有我们俩呢,”四奶奶又叫起来了,“总得活下去呀,钱没了,物价又这么涨,您总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宝庆摇了摇头。“好吧,”他答应着,“等我好了,去找你们。”
他们垂头丧气走了出去。他们前脚刚出门,宝庆这里就掉了泪。“您说得对,大哥,”他自言自语,“艺人都是贱命,一钱不值。”
矇卑之中,他看见大凤苦着脸在那儿晃来晃去,费劲地操持家务。为什么不下决心改行,另找一份体面的事儿?想想自己的闺女,只因爹是艺人,上了人家的当,象个破烂玩艺儿似的让人给甩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世道真不公平。而这,就是现实,就是社会对他的犒劳。他叹了一口气。他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一向谨慎小心,守本份,一直还想办个学校,调教出一批地道的大鼓艺人。现在一切都完了。所有攒的钱,都给窝囊废办了后事。姑娘出嫁,他的病,花费也很大。钱花了个一干二净,连积蓄都空了。生活费用这么高,不干活就得挨饿。
想到这里,他挣扎着起了床,觉着自己已经好多了。既已见好,就不能再这么呆着。他已经能站,能走,能想了。没时间再病下去。过了一个礼拜,他去了趟重庆,发现什么东西都涨了。薪水没有动,物价倒翻了好几番。光靠薪水,谁也活不下去。人人想捞外快,没有不要钱的东西。宝庆凭三寸不烂之舌和一副笑脸,再也换不来什么好处。非大笔花钱不能办事。
老百姓懂得钱不值钱了,所以钱一到手,就赶快花掉。谁也不想存起来。
宝庆也变了。他一心一意唱书,照料书场,但再也笑不出来了。只要一有空,就会想起哥的死。他总觉得是自己给哥招了灾。窝囊废不肯卖艺,是他逼着他干的。还有那可怜的被人遗弃的闺女。她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实在难过了,就去找妈妈,可妈一天到晚醉着,难得有一刻清醒。
宝庆认为自己应该帮帮大凤。他想法哄她,体贴她。她遭了不幸,比个寡妇还不如,往后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心里火烧火燎,呆呆坐着,急得一身汗。刚出嫁就遭不幸,怎么再嫁人?他脑子里萦绕着这些问题,无计可施,只好买些东西来安慰安慰她——糖果啦,小玩艺儿啦,凡是一向常给秀莲买的,现在必定也给大凤买一份。
唐家一直没露面。琴珠天天来干活,唱完就走,从来不提爹妈。小刘照常来弹弦,一声不吭,弹完就回去。宝庆很不安。唐家一定又在打什么馊主意了,他已经精疲力尽,懒得去捉摸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随他们去,他厌烦地想,没个安生时候!他一天一天混日子,有时拿句俗话来宽宽心:“今天脱下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
有天下午,小刘请宝庆上茶馆,宝庆去了。小刘今儿个怎么了?往常他的脸白卡卡的,带着病容,这会儿却兴奋得发红。他近来常喝酒。唔,总比大烟强点。
宝庆等着小刘开口。小刘呆呆地冲着墙上的大红纸条“莫谈国事”出神。他啜着茶,不说话。宝庆急躁起来。小刘的脸越憋越红。
“小兄弟,”到底还是宝庆先开口,“有什么事吗?”
小刘的眼神里透着绝望。瘦脸更红了,敏感的嘴角耷拉着,样子痛苦不堪。
“我再也受不了啦,”他终于下了决心,难过地说,“我受不了。”
宝庆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兄弟?我不懂。”小刘两眼发红,声音直颤。“我虽说是艺人,也得有份儿人格。我跟琴珠过不下去了,她跟什么样的男人都睡觉。我本以为这没什么大关系,可我想错了。我满以为我们能过上好日子。结了婚,我弹,她唱,小日子准保挺美。我满以为结了婚她就不会再跟人乱来了。您知道她爹妈是怎么个主意吗?他们让她陪我,也陪别的男人。我受不了这个。我一提结婚,他们就笑,问我能不能养活她。为了讨她的好,我把我开来的份儿,多一半都给了他们,怎么就养活不了她?我要琴珠一心对我,她光瞧着我,说:‘你吃哪门子的醋呢,男人都一个样。’我怎么办呢?”小刘低下了头,悄声说了一句:“我起先以为她这样做是父母逼的,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我看她喜欢这么干,她天生是个婊子。”
“女人一开了头就糟了,”宝庆想不出更好的话来说,只好这么讲。
小刘咳嗽一下。终于下了决心,挺认真地说,“上回,他们拿她来勾引我,不让我给您弹弦。他们硬要我答应,我也就干了。您待我那么好,我对不起您。这回他们又没安好心。他们想把您撂下,到昆明去,听说那儿买卖好。城里人多,又没个戏园子。他们要我跟去,我不,我才不去呢!”“你要不去,琴珠就唱不成啦,”宝庆说。没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他们一定得想法儿让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