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恶化,汉口失陷。从北方和沿海一带来的难民,大批涌入四川。本来已经很拥挤的城里,又来了这么多人,宝庆的书场,买卖倒更兴隆了。唯有他这个班子,是由逃难的艺人组成的,很受欢迎。因为听众大多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下江人”,宝庆这一班艺人对他们的口味儿。那些爱听大鼓的人觉着,全城只有宝庆的书场,是个可以散心的去处。他们又可以在这里领略一番家乡情调。
四川是天府之国,盛产大米、蔗糖、盐、水果、蔬菜、草药、烟草和丝绸。生活程度也比别的地方低。东西便宜,收入又有所增加,宝庆就有了点积蓄。他打算存一笔钱,自己盖个书场。要是有了自己的书场,他就可以办个艺校,收上几个学生。这些学生经过他的调教,会成为出色的演员,而不是普通的艺人了。盖个书场,再办所学校,这是他在曲艺上的宿愿。真要那么着,今后唱书的就可以夸口,说他们上过宝庆的曲艺学校,得过他的传授。
宝庆一想起盖书场,办学校的事儿,心里就高兴得直扑腾。但冷静一想,又觉着这种想法简直是狂妄,是野心勃勃,是一种可怕的想法。
他一下子犹豫起来,用手揉着秃脑门。说真格的,这样野心勃勃的打算,甭想办到。还有秀莲,要是她……他必得好好看着她,一步也不能放松。他叹了口气。只有秀莲不出事儿,他才能发展他的事业。
重庆的雾季到了。从早到晚,灰白色的浓雾,罩住了整个山城。书场生意兴隆。一场又一场,人老不断。平常晚间爱在街上闲逛的人,也走进书场,躲那外面阴沉沉的浓雾。宝庆总在提防着空袭。他一家已经受够了苦,再不能漫不经心。他心惊胆战地想到,在这个陪都,多一半的房子象干柴堆。都是竹板结构,跟火柴盒似的又薄又脆,一点就着。一家着了火,只消几个小时,就会烧成一片火海。
因为雾,日本飞机倒不敢来了。雾有时是那么浓,在街上走路,对面不见人。有了这重雾保护着,居民们的心放宽了。战争象是远去了。生活又归于正常。可以寻欢作乐,上上戏园子了。
因为雾,四川的蔬菜长得很快。葱翠多汁,又肥又大,宝庆真是开了眼。宝庆的买卖也十分兴旺。书场里总是坐得满满的,秀莲越来越红,座儿们很捧场,很守规矩。一个当班主的,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在雾季里,他买卖兴旺,名气大。而战争这出大戏,却在全国范围内没完没了地进行着。
琴珠还是老样子,她声音嘶哑,穿戴却花里胡哨,很能取悦男人,在书场里很叫座。唐家还是那样见钱眼开,常捣坏。如今他们不大到方家走动了,要是来的话,必是有事儿,不是开份儿,就是想额外多挤出俩钱去,宝庆已经把他们看透了。
有一次,宝庆买了些希罕的吃食,亲自给唐家送了去。这些花钱的东西,唐家未必常吃,他不想闹翻。头一桩,他得把事情弄明白。要是疑神疑鬼,互相猜忌,早晚会闹出事来。他满脸春风地招呼胖大的四奶奶,“四奶奶,多日不见,您身体好?我给您送好吃的东西来了,准保您满意。”
四奶奶没打算接礼物。她那满脸的横肉,一丝笑纹也没有;说话的调儿又尖酸又委屈:“我的好宝庆,您发财了。我们这些穷人哪儿还敢去看您哪!”
宝庆吃了一惊:“咱们也就该知足了,”他有点瞧不惯。“咱们不过是些作艺的罢了。好歹有碗饱饭吃就算不错,还有几百万人挨着饿,快要活不下去了呢!”
四奶奶的嘴角耷拉了下去:“您可是走了运。您有本事。我们家那一位,简直的就是块废物点心。他要是有您这两下子,就该自己成个班,自个儿去租个戏园子。没准他真会这么办。”说着,嘴角往上提了一点儿,脸上浮起了一层象是冷笑的笑容。
“有了您这么一位贤内助,四奶奶,”宝庆附和着,“男人家就什么都能办得到。”他赶紧把话题转到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又是陪笑,又是打哈哈,一个劲儿地奉承,终于使她转怒为喜,眉开眼笑。时机一到,他就告辞了。
在回家的路上,宝庆又犯起愁来了。苦恼象个影子似的老跟着他,哪怕就是在他走运的时候,也是一样。要是唐四爷也弄上那么几个逃难的艺人,他就能靠着琴珠成起个班子来。那当然长不了。唐家会占那些艺人的便宜,四奶奶会冲他们大喊大叫,给他们亏吃,最后散伙了事。不过,就是暂时的竞争,对宝庆的买卖来说,也是个打击。
他把这件事前前后后琢磨了个透。他非得有了确实的把握,知道唐家不能拿他怎么样,才能安下心来。有一夜,刚散场,他想了个主意。问题的关键是小刘。要是他能让这位小琴师站在他的一边,就有了办法。他就能左右局面。没了小刘,唐家就成不起班子来。要说琴珠,没有琴师,也唱不起来。只要他能紧紧地抓住小刘,他就再也不用担心唐家会来跟他唱对台戏了。他先打听了一番,逃难来的人里有没有琴师。从成都到昆明,一个也没有。小刘真成了金不换的独宝贝儿了。
为了这件事,宝庆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有一夜,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发潮的手掌揉搓着秃脑门。自然啦——事情也很简单,要想拴住小刘,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攀亲,让他娶大凤。但这他可受不了。对不起大凤啊。可怜的凤丫头。虽然小刘有天分,又会挣钱,可是要叫她嫁个琴师,真也太委屈了她。他暗想,虽然他自个儿也是作艺的,他还真不情愿把闺女嫁给个艺人。
不该让大凤落得这般下场。她单纯,柔顺。小刘呢,也天真得象个孩子。不过宝庆操心的首先是男方的职业,而不是人品。小刘人品再好,也还是个卖艺的。
有一天,他邀小刘上澡塘洗澡,是城里顶讲究的澡塘子。他还是头一回请这位小琴师。小刘觉着脸上有光,兴高采烈。他俩在满是水汽的澡塘子里,朋友似的谈了两个来钟头。宝庆什么都扯到了,就是没提他的心事。他细心打量了小刘脚丫子的长短,分手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谱儿了。
下一回再请小刘洗澡的时候,宝庆带了个小包。他把包给了小刘,站在一边看着小刘拆包。果然不出所料,小刘很高兴。里面是一双贵重的缎鞋,是重庆最上等的货色,料子厚实,款式大方。小刘把鞋穿在他那窄窄溜溜的脚上,高兴得两眼放光。他挺起胸膛,高高地昂起了头。这一下,琴师和班主近乎起来了。
宝庆象个打太极拳的行家,不慌不忙地等待着时机。话题一转到女人和光棍生活,他就柔声地问,“兄弟,干吗不结婚呢?象你这样又有天分,又有本事的人,为什么还不成家呢。我一直觉着奇怪。还没相中合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