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场上,榔头队的人一天没有吃到东西,后悔起上午把那几个装米面的罐子打砸了,甚至连那口小锅也扔到了沟里。直到天黑迷糊回村背来了一口袋包谷糁和一只铁锅,才算吃了一顿饭。这些包谷糁原本可以熬稀汤吃几顿的,但他们却把包谷糁全部下了锅,吃了一顿稠糊汤,因为窑场上没有碗,饭稀了无法吃,稠糊汤可以盛在瓦上,更因为他们不相信还会呆在窑场,天明了就能冲回村去。但是,白天里红大刀严守了路口,饥饿又使得头晕眼花,再加上疥疮折磨,他们没有了能力下山,只能把石头瓦块堆集在窑场塄头上,防备着红大刀攻上来。霸槽一方面给大家鼓劲壮气,一方面着人去山神庙向善人借吃的。善人那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粮食,他抱出一个罐子往外倒,倒出几碗米来,又抱起两个罐子往外倒,倒出一升麦面和半升豆面,他说:就这些了,这些米面对我可以拌些瓜瓜菜菜吃十天半月,对你们不够塞个牙缝,与其对你们塞个牙缝不如还给我留下。他说的是实情,来借吃的人也不忍心了,说:还有啥,革命正困难哩,借你一斗将来还两斗,当年红军就这样给老百姓打借条的,善人说:还有啥?没啥。瓮里是有包谷颗,老鼠才吃包谷颗的。来人说:你骂榔头队是老鼠?善人说:这是你的理解。我是说包谷颗没磨碎吃不成么。来人说:咋吃不成,炒了吃不成?还真打了借条,提了一口袋包谷颗走了。
包谷颗炒了吃,屁就很多,而且肚子里焦,需要不停喝水。窑场上的用水是从坡路下去,到崖底的浸水潭里去担,就有人拿了桶去。可去了好长时间没见回来,霸槽对老诚和有粮说:咋回事,让担水哩他自己只图在那里喝呀!老诚口干舌燥,疥就痒得难受,看着迷糊在交裆里挠,迷糊裤裆烂了,挠着容易,他也就撕自己裤裆,一时好多人都把裤裆撕烂。霸槽让他也去担水,他有些不情愿,有粮说:走吧走吧,去了也能在潭里洗一下。两人到了浸水潭,潭边放着两只木桶,却没见了担水人。老诚说:是不是跑回村了?有粮说:是跑回村了,跑回去挨打呀!老诚却说:有粮,你说回去真的要挨打?有粮说:咱把人家集资烧的窑毁了,人家能不打?老诚说:那咱就在山上饿死?我那媳妇你知道,脖子上有个瘿瓜瓜,啥事都做不了。有粮说:我就牵挂我老婆,咱两天一夜没能回去,她能不急,她一急哮喘病容易犯的。两人把水在桶里装满,老诚让有粮担,有粮让老诚担,老诚说:不至于就挨打吧。有粮说:你啥意思?老诚说:那个意思。有粮说:行不?老诚说:能行吧。有粮突然掉头就走,老诚说:你干啥呀?有粮说:我尿呀。从土塄上往下溜,啊嗤,就溜下去了,塄坡上扬起一团土,人像球一样滚下去。老诚说:等,等等,我也尿呀。也啊嗤地溜了下去。两人都滚在塄坡下的土窝里成了土蛆,相互看着,都没言语,然后爬起来转到了坡路上往山下跑去。
老诚和有粮当然在路口被红大刀捉住了,他们没有反抗,让如何的咒骂也不回嘴,直到灶火用绳子拴了他们的双手去了窑神庙里见天布。天布在庙里拿了盆子洗交裆,一边洗一边正骂先回村的磨眼,待看到老诚和有粮,一盆子水就泼过来,骂道:狗日的谁去当土匪,你老诚和有粮也去当土匪?!老诚说:天布,霸槽让去窑场,我们能不去吗,在窑场我没干啥,有粮也没干啥,你问磨眼。磨眼,我和有粮干啥了没有?磨眼说:我也没干啥。天布说:回来是来拿粮呀还是拿锅呀?老诚说:回来就不去了,山上没吃的,天冷了又没带衣服,我媳妇那瘿瓜瓜……。有粮说:我老婆哮喘哩。天布说:那我问你们,榔头队准备几时冲回村哩,让你们先回来里应外合呀?老诚说:这我对天发咒,没有这事,我们是去浸水潭担水,偷偷跑回来的。天布说:这谁信?要叫人信,就入红大刀。老诚说:这我不入。天布吼了一下:不入?有粮磨眼赶紧说:人哩,入哩。老诚还是说:我不入,我从今往后啥都不入了。天布当场就让有粮和磨眼先回家去,却把老诚留下,也不解手上绳子,说是再押在窑神庙半天,如果榔头队今天不打回来,才能证明他不是派遣回来做里应外合的。还骂道:啥都不入,党也不入啦?!
有粮和磨眼回到村里,榔头队的各家妇女和老人就去询问窑场上的事,得知那里晚上睡着冷,白天没吃的,好多人都哭了,便有七八个胆子大的联合了来找天布,说他们家人参加了榔头队,只能是跟着霸槽瞎跑的,总不至于要他们也饿死在山上,冻死在山上,就让家里人送些吃的穿的上去,然后再说服他们回来。而老诚的老婆听说老诚跑回来了却押在窑神庙里不让回家,哭哭啼啼也来找天布,天布还是不放人,她用手握她的瘿瓜瓜,一握,人就昏倒地上,旁边人又是掐人中,挑眉心,折腾了很久人才醒过来。磨子就和天布商量,把老诚放了,也同意了三户榔头队的家里人带了粮食上山,但必须保证把自家人动员下山来加入到红大刀。天布就在路口给看守人下了命令:凡是从窑场回来的人,当场能加入红大刀的就让进村,不加入的就不让进村,而霸槽,秃子金,迷糊,跟后,开石等榔头队骨干,一露头就打。但是,往窑场带了粮食和衣物的三户四个人,去了并没有回来,而榔头队也没有往村里冲,红大刀愤怒是愤怒,也就调整了他们的策略:看来姓朱的和姓夜的已经不共戴天,也不指望姓夜的来参加红大刀,那么,姓夜的谁要上山都可以,上了山那就永远住到窑场去吧,让古炉村变得清一色姓朱的,清一色的红大刀。
几天里,又有几户榔头队的人回到村里,人数虽然不多,回来就加入了红大刀,也有没回来的而家人拿了东西去了山上不再回来。红大刀除了加大守路口的人数外,拆除了山门的大字报栏,铲除了村巷墙上榔头队的标语。古炉村又安静了下来。一安静下来,磨子就急着要抓村里的农活,但他又不能抓了生产误了革命,便把生产的事让支书去管。
支书早已在村里成了闲人,他精心地饲养着牛,只是三日五日了就等待着来声的到来。来声已经答应着从外边给他带报纸。来声一来,肯定在戴花家门前的场子上吆喝,支书就从牛圈棚跑了来,甚或没有听到吆喝声,来声也会把一沓报纸要放在戴花家,支书晚上再到戴花家去取。到后来戴花就不把报纸给支书转交了,因为来声每每一来,来回就到了戴花门前的场子上,甚至来回早早来了在那里等来声,过不了一顿饭时间来声也就来了,来回就拿了报纸给支书送去。来声开始不愿把报纸给她,她说:你给不给?来声说:为什么给你,支书让你拿哩?她说:我要拿哩!来声说:支书是你啥你要拿?她说:支书是我支书!动手就夺,夺不过还把来声的自行车踢翻了。来声觉得奇怪,也惹不起她,问过戴花这是咋回事?戴花说:那是疯子,疯了谁都不认,就认支书。
磨子让支书去管村里的农活,说:我也是贱,说不理村里的事了,可农活都搁在了那里眼里看不下去啊,我现在又没办法只抓农活,那就把你给我的权再还给你吧。支书说:你这磨子,我是走资派,你让走资派又走老路呀?磨子说:你管不管是你的事,反正我给你说过了。说完,磨子就走了。磨子偏在村里放话,他让支书抓村里农活了。话放出来,好多人都应声是该抓抓农活了,可两派都在革命,革命又处在激烈时期,能来抓农活的也只有支书了,就有人不断地来找支书:今日去地里吗,去地里干些啥?支书一连几天都对人说不要寻他,甚至说:是不是看我这一段过得清闲,又害我呀?!其实,支书一方面要看看让他抓农活村里有什么反应,一方面每天晚上读报纸,研究抓生产会不会违背党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方针政策,有没有忌讳。他竟然把狗尿苔叫到家里,还拿出一堆他剃头剃下来的头发窝子给了狗尿苔。狗尿苔说:让我给你换些离锅糖吗?他说:给你的,你去换了吃。狗尿苔说:你咋对我这好的,没啥事吧?他说:我问你话,听说你能闻出什么气味,一闻出村里不是死人就出事?狗尿苔说:你听谁说的?他说:有没有这事?狗尿苔就不吭气了,他说:你闻闻,现在就闻闻有啥气味。狗尿苔还真的闻起来,说:你家蒸红薯面饴铬了?他说:让你闻气味哩,你闻饴铬?!狗尿苔又闻了闻,说:没有。他就笑了,说:你能闻个屁呀,狗尿苔,你要能闻出气味不成了猫头鹰啦?!狗尿苔却急了,说:我是能闻见的,这阵就是没气味么。他说:好了好了,你这去通知个会。狗尿苔说:通知会,你开会?支书说:姓朱的人叫三四个,姓夜的叫三四个,杂姓的一二个,就到我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