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大嫂!”廉仲在窗外叫:“大嫂!”
“进来,二弟。”廉伯太太从里间匆忙走出来。“哟,怎么啦?”
廉仲的脸上满是汗,脸蛋红得可怕,进到屋中,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好象要昏过去的样子。
“二弟,怎啦?不舒服吧?”她想去拿点糖水。廉仲的头在椅背上摇了摇,好容易喘过气来。“大嫂!”叫了一声,他开始抽噎着哭起来,头捧在手里。
“二弟!二弟!说话!我是你的老嫂子!”
“我知道,”廉仲挣扎着说出话来,满眼是泪的看着嫂子:“我只能对你说,除了你,没人在这里拿我当作人。大嫂你给我个主意!”他净下了鼻子。
“慢慢说,二弟!”廉伯太太的泪也在眼圈里。“父亲给我定了婚,你知道?”
她点了点头。
“他没跟我提过一个字;我自己无意中所到了,女的,那个女的,大嫂,公开的跟她家里的汽车夫一块睡,谁都知道!我不算人,我没本事,他们只图她的父亲是旅长,媒人是将军,不管我……王八……”
“父亲当然不知道她的……”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我不能受。可是,我不是来告诉你这个。你看,大嫂,”廉仲的泪渐渐干了,红着眼圈,“我知道我没本事,我傻,可是我到底是个人。我想跑,穷死,饿死,我认命,不再登陈家的门。这口饭难咽!”“咱们一样,二弟!”廉伯太太低声的说。
“我很想玩他们一下,”他见嫂子这样同情,爽性把心中的话都抖落出来:“我知道他们的劣迹,他们强迫买卖家给送礼——乾礼。他们抄来‘白面’用面粉顶换上去,他们包办赈粮……我都知道。我要是揭了他们的盖儿,枪毙,枪毙!”“呕,二弟,别说了,怕人!你跑就跑得了,可别这么办哪!于你没好处,于他们没好处。我呢,你得为我想想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她的眼又向四下里望了,十分害怕的样子。
“是呀,所以我没这么办。我恨他们,我可不恨你,大嫂;孩子们也与我无仇无怨。我不糊涂。”廉仲笑了,好象觉得为嫂子而没那样办是极近人情的事,心中痛快了些,因为嫂子必定感激他。“我没那么办,可是我另想了主意。我本打算由昨天出去,就不登这个门了,我去赌钱,大嫂你知道我会赌?我是这么打好了主意:赌一晚上,赢个几百,我好远走高飞。”“可是你输了。”廉伯太太低着头问。
“我输了!”廉仲闭上了眼。
“廉仲,你预备输,还是打算赢?”宋龙云问。“赢!”廉仲的脸通红。
“不赌;两家都想赢还行。我等钱用。”
那两家都笑了。
“没你缺一手。”廉仲用手指肚来回摸着一张牌。“来也不打麻将,没那么大工夫。”龙云向黑的屋顶喷了一口烟。
“我什么也陪着,这二位非打牌不可,专为消磨这一晚上。坐下!”廉仲很急于开牌。
“好吧,八圈,多一圈不来?”
三家勉强的点头。“坐下!”一齐说。
“先等等,拍出钱来看看,我等钱用!”龙云不肯坐下。三家掏出票子扔在桌上,龙云用手拨弄了一下:“这点钱?玩你们的吧!”
“根本无须用钱;筹码!输了的,明天早晨把款送到;赌多少的?”廉仲立起来,拉住龙云的臂。
“我等两千块用,假如你一家输,输过两千,我只要两千,多一个不要;明天早上清账!”
“坐下!你输了也是这样?”廉仲知道自己有把握。“那还用说,打座!”
八圈完了,廉仲只和了个末把,胖手哆嗦着数筹码,他输了一千五。
“再来四圈?”他问。
“说明了八圈一散。”龙云在裤子上擦擦手上的汗:“明天早晨我同你一块去取钱,等用!”
“你们呢?”廉仲问那二家,眼中带着乞怜的神气。“再来就再来,他一家赢,我不输不赢。”
“我也输,不多,再来就再来。”
“赢家说话!”廉仲还有勇气,他知道后半夜能转败为胜,必不得已,他可以耍花活;似乎必得耍花活!
“不能再续,只来四圈;打座!”龙云仿佛也打上瘾来。廉仲的运气转过点来。
“等会儿!”龙云递给廉仲几个筹码。“说明白了,不带花招儿的!”
廉仲拧了下眉毛,没说什么。
打下一圈来,廉仲和了三把。都不小。
“抹好了牌,再由大家随便换几对儿,心明眼亮;谁也别掏坏,谁也别吃亏!”龙云用自己门前的好几对牌换过廉仲的几对来。
廉仲不敢说什么,瞪着大家的手。
可是第二圈,他还不错,虽然只和了一把,可是很大。他对着牌笑了笑。
“脱了你的肥袖小褂!”龙云指着廉仲的胖脸说。“干什么?”廉仲的脸紧得很难看,用嘴唇干挤出这么三个字来。
“不带变戏法儿的,仙人摘豆,随便的换,哎?”哗——廉仲把牌推了,“输钱小事,名誉要紧,太爷不玩啦!”
“你?你要打的;检起来!”龙云冷笑着。
“不打犯法呀!”
“好啦,不打也行,这两圈不能算数,你净欠我一千五?”“我一个儿子不欠你的?”廉仲立起来。
“什么?你以为还出得去吗?”龙云也立起来。“绑票是怎着?我看见过!”廉仲想吓噱吓噱人。牌是不能再打了,抹不了自己的牌,换不了张,自己没有必赢的把握。凭气儿,他敌不住龙云。
“用不着废话,我输了还不是一样拿出钱?”
“我没钱!”廉仲说了实话。
“嗨,你们二位请吧,我和廉仲谈谈。”龙云向那两家说:“你不输不赢,你输不多;都算没事,明天见。”那两家穿好长衣服,“再见。”
“坐下,”龙云积平了一些,“告诉我,怎回事。”“没什么,想赢俩钱,作个路费,远走高飞。”廉仲无聊的,失望的,一笑。
“没想到输,即使输了,可以拿你哥哥唬事,侦探长。”“他不是我哥哥!”廉仲可是想不起别的话来。他心中忽然很乱:回家要钱,绝对不敢。最后一次利用哥哥的势力,不行,龙云不是好惹的。再说呢,龙云是廉伯的对头,帮助谁也不好;廉伯拿住龙云至少是十年监禁,龙云得了手,廉伯也许吃不住。自己怎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