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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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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将五富带着去见了孟夷纯。面对着美容美发店里众多的浓妆艳抹的女人,他紧张得言语含糊,满脸流汗,却时不时用唾沫去压平翘起来的一撮卷发。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笨人的头发总是疯长,又硬如猪鬃。孟夷纯要免费给他理发,五富却希望剪短一些就是了,那不行,我还是让孟夷纯给他剃个光头。也就是刚刚剃完头,孟夷纯的手机便响了,孟夷纯在电话里说:哦,你到了吗,我马上就出来。我扭头往门外看,巷道外停了一辆小车,车牌号见过了的。我说:是他吗?孟夷纯说:实在不好意思,我还得出去一下。我便有了想法,说:能让我认识一下吗?孟夷纯说:那你得给我保证,不能让他知道也不要让他看出我告诉了你关于他的事。我点点头。

    我没有让五富去,我和孟夷纯去了巷外,开了车门坐进去,这样不易让来来往往的人看见。孟夷纯把我介绍了,介绍我是她的一个乡党。那男的一直是戴着一副墨镜,见我进车后似乎有些不愿意,但却很快摘下墨镜了,没有什么埋怨和不满。我也终于知道他叫韦达,年龄和我差不多,但他比我俊朗,我是颧骨有些凸,显得皮薄,他腮帮丰满,嘴唇肉厚,要比我沉稳。我的肾就是给了他吗,他的身体里就装着我的肾吗,他就是另一个我吗?我微笑地看着他,他也报以微笑,嘴角显出几个小小的酒窝。他伸出手来和我相握,我感到我们的脉搏跳动的节奏一致。在那一瞬间,我产生了奇妙的想法:冥冥之中,我是一直寻找着他,他肯定也一直在寻找着我。不,应该是两个肾在寻找。一个人完全可以分为两半,一半是阴,一半是阳,或者一个是皮囊,一个是内脏,再或者一个是灯泡,一个是电流,没有电流灯泡就是黑的,一通电流灯泡就亮了。这些比喻都不好,我也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是我们相见都很喜悦。

    我完全可以把话挑明,说丢失的皮夹就是我捡的,但这话无法解释清韩大宝讹诈三百元的事,我就不说了。而对于肾,我差点就要表明我是卖肾人的身份,甚至要询问我的肾被移植过去之后是否合适,有没有排异现象,现在是否还每日服药,但我也强迫自己不说了,当着孟夷纯怎么好意思说呢?我有力地拍韦达的肩,我说:哦,韦达,韦总,祝你身体健康,恭喜发财!

    韦达说:你的名字叫高兴,我见到你也高兴。认识就是缘分,小孟,我和刘高兴可以算朋友了吧?

    孟夷纯看我,我说:我们是朋友!

    韦达说:那几时有空了请你去我们公司玩玩去呀,今天有个事,我得接小孟出去一下,你们正说话么,你不会介意吧。

    我的心扎了一下,怎么能不介意呢,他要把孟夷纯接到哪儿去呢,去干什么呢?但我能说些什么呀,我只有说谎:噢,我也是路过这儿了随便看看她,没事,你们忙吧,我推开车门往下走,身子不稳又跌回到座位上,孟夷纯扶了我一下,我一下车就把车门咣地给撞关了。

    小车立即钻进了车流里,我无法再分辨出来。繁华的兴隆北街,两边的楼房对峙高耸,天空只剩下一条。对面的一家什么商务中心又召开了贸易会了,几百条大红布一条挨一条地从楼顶垂落在地面,像彩云流泻。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和鞭炮声中,小车一辆连着一辆,而那些黄色的出租车就在车流中的空隙里歪来拐去,如同疯狂了的老鼠。突然间,我瞧见了一部小车底部有着一些牵挂的麦草,又是一部小车的底部牵挂了麦草。

    麦草。夏天里农村的麦子收割了,农民会将麦子铺在公路上让来往的车碾轧。这些小车是从城外来的?哦,麦子收割了。我们已经进城差不多三个月了。

    返回美容美发店,五富已经在店门口蹴着,五富说:你怎么让她走了?我说:走了。五富说:你爱上她了,你还让嫖客把她接走?我捂了五富的嘴,说:你胡说!掉头扑沓扑沓地朝巷的那一头走。我是爱上了她,五富他看得一点都不错,可我能把她占为己有吗,能拯救了她吗,能不让她出外她又挣什么钱呀?五富撵上了我,说:高兴高兴,我是胡说了,你生气了?我说:来时我就给你说过要尊重她!尊重她!她出去就是干那事吗?咹?!五富说:算我冤枉了她,那男的是谁呢?我说:我知道是谁?!我不想告诉五富那是韦达,就是身上有着我的肾的韦达,可令我难受的是韦达就是嫖客,是他接了孟夷纯去出台了!我觉得我那时一下子瘦了,那件西服宽大得如同披了件被单。五富心疼了我,说:兄弟,我请你喝酒去,咱喝酒去!

    我突然想到了锁骨菩萨,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会儿蓦地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想领五富去塔街看看锁骨菩萨的碑文,只有锁骨菩萨在这时能宽慰我,我也可以给五富说清我的怨恨、痛楚和怜惜。但是,我回过头面对了五富,我却说:乡里开始割麦了。

    割麦?五富说,不会吧,今天是几号吗?

    我说:我看见小车底缠着有麦草了。

    五富再不提喝酒的事,跑进一家米面凉皮店要看日历。米面凉皮店的墙上贴着一张画,左边是丰乳肥臀的女人,右边是日历,五富用一只手遮住了女人,另一只手指着日历数,神情就黯淡了,说:收麦天,咱在这儿……

    我说:不是有你老婆吗?

    五富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收麦天阴雨多,不及时收割回来,风把麦一吹倒,麦就生芽了……咱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说:就那几分地,你老婆还收割不完?你要是死了人家还不活啦?!

    五富说:你说的啥话?呸呸!他朝天上吐唾沫,唾沫又落在了脸上,又说:那你家的麦子谁割?

    我说:谁想收谁收去,没人收了就烂在地里。

    我话这么说着,其实又怎么不操心那五分四厘的责任田呢?清风镇人多地少,分给我的五分四厘地,二分是坡地栽了红薯,三分四厘是种着麦子,走时托付了邻居,讲好我能回去就不说了,若不得回去就让邻居收,收来能给我一斗麦就行了。三分四厘地种的是秦川三号麦种,来时又施过肥,浇过水,起码可以收获二百斤麦子的,如果让邻居收了,仅仅只给一斗四十斤,岂不觉得亏?可如果回去,来回折腾几天,收下的麦子又能值几个钱呢,不够车票费。这个账我算得清。五富却在地上用木棍加减乘除,算了一遍又一遍,口里喃喃道:是不划算,是不划算,抬起头了可又说:农忙不回去是不是那个呀?

    我说:哪个?

    五富说:你想想,刘百斗每年还回去给他爹上坟的,咱农忙……

    刘百斗是清风镇出的最大的官,现在县城当着一个局长,而且全家也搬到了县城的小四合院里,但刘百斗每年清明节倒真是开了小车回去奠祖坟的。哼,刘百斗是刘百斗,我们是我们,我要是刘百斗,我不仅清明节回清风镇,月月都回去的。五富,咱是人,刘百斗是人物,人一旦成了人物才说故乡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才认为父母是天下最伟大的,才尊师敬祖,才走到哪儿都爱抱抱小孩子,才和最不起眼的人握手,嘘寒问暖。

    五富还在说:咱是农民,农民在农忙时都不回去,这还是……

    我火了:现在就不是农民,是城里人!在城里拾破烂也就是城里人!

    我的话永远是权威,他五富不得违抗,尤其在关键的问题上。我也知道五富是不敢违抗的,谅他即使要回去,他还弄不清在哪儿搭乘又怎样搭乘去清风镇的列车。五富吸了吸鼻子,不吭声了。

    我是在准备领五富去塔街时突然说到了收割麦子的事,我只说以收麦天可以分散我的痛苦,而收麦天却又惹得我们不安宁了。以各种理由强调着不回去收割麦子,是为了说服五富也是在说服我自己,而一旦决意不回去了,收麦天的场景却一幕一幕塞满了我的脑海!简直可以说,我都闻见了麦子成熟的那种气味,闻见了麦捆上到处爬动的七星瓢虫和飞蛾的气味,闻见了收麦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这些气味是清香的,又是酸酸臭臭的,它们混合在一起在黄昏里一团一团如雾一样,散布流动于村巷。啊啊,迎风摇曳的麦穗谁见了都会兴奋,一颗麦粒掉在地上不捡起来你就觉得可惜和心疼。还有,披星戴月地从麦茬地里跑过,麦茬划破了脚脖那感觉不出痛的,血像蚯蚓一样在那里蠕动着十分好看。还有呢,提了木锨在麦场上扬麦,麦芒钻在衣领里,越出汗,麦芒越抖不净,你的浑身就被蜇得痒痒的舒服。我想给五富说些让他高兴的话了,就说:咱去郊外看看麦去!

    苦皱难看的五富的脸,顿时如菊开放。

    其实麦田离城区并不远,出了西大街往南,再从西南角的那条大道端端骑四十分钟,还往西拐,麦田就看到了。西安城对于我们来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可城里人总是抱怨之所以城内泥多尘大,是农村包围着城市,它不如北京上海,进城的汽车轮胎上带着的泥土可以带到城中心来。我们急切地要去郊外看麦,就把三轮车架子车停放在了瘦猴的收购站里,瘦猴作践我们不好好拾破烂要去看麦:是国家干部吗,去游览观景有收入吗?他还算是从乡里来的,哼,探望老娘也要报酬吗,吃饭还嫌牙累吗?一顿饭没吃好人就不来精神,不去看看麦怎么都不受活,浑身的不受活!

    我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河畔麦田,海一般的麦田!五富一下子把自行车推倒在地上,他不顾及了我,从田埂上像跳河潭一样四肢飞开跳进麦田,麦子就淹没了他。五富,五富!我也扑了过去,一片麦子被压平,而微微的风起,四边的麦子如浪一样又扑闪过来将我盖住,再摇曳开去,天是黄的,金子黄。我用手捋了一穗,揉搓了,将麦芒麦包壳吹去,急不可待地塞在口里,舌头搅不开,嚼呀嚼呀,麦仁儿使鼻里嘴都喷了清香。

    五富几乎是五分钟里没有声息,突然间鲤鱼打挺似的在麦浪上蹦起落下,他说:兄弟,还是乡里好!没来城里把乡里能恨死,到了城里才知道快乐在乡里么!

    我不嚼麦仁了。五富的话让我心酸,后悔带五富来看麦子。五富,不能让五富说这话,说这话就在城里不安心了。

    我说:城里不如乡里?

    五富说:城里不是咱的城里,狗日的城里!

    我说:你把城里钱挣了,你骂城里?

    五富瓷住了,看着我,他说:不自在。

    我说:咋不自在?不自在慢慢就自在了,城里给了咱钱,城里就是咱的城,要爱哩。

    五富说:我爱我老婆……她可怜。哭声拉了出来。

    四十多岁的人,动不动流眼泪。五富,你羞,没出息!

    我是没出息。五富说,你说咱活的啥人么,一想起来我就想哭。

    哭吧,哭,这儿没人,要哭就美美哭一常

    五富真的哇哇哭起来,嘴里胡乱说着,你听不来说了些啥,狼吼鬼叫地哭。我站起来离开了那片麦田,顺着河往前走,前面的一个斜坡地里麦子已经割了,割下的麦子束成粗捆立栽着,无数的麦捆栽成了队列。我在麦捆里穿行,发现了麦捆和麦捆发生着关系:或是呢喃私语,或是左右盼顾,或是相背怄气。转过身,身后却是五富,他跟着来了,脸上挂着泪水。

    咋不哭了?我说,你哭得像你爹死了。

    五富说:我爹死的时候你在镇上吗?我爹得的是肝癌,硬硬疼死的,可我爹咽气时是笑了一下,走了的。

    我说:你爹死时都笑的,你就不会笑笑?

    五富却嘟囔起来,说他是看着他爹笑了一下死了,他仍在哭。我不想听他的嘟囔,从斜坡地里走出来,地边有几株苦菜花很鲜艳,掐了一朵,花茎流着白汁,立即就变黑了。五富把那些苦菜全拔出来装进兜里,说可以煮锅,却又说:兄弟,我要死了谁会给我哭的?你哭我不?

    我说:不哭!

    五富吃惊地看我,我仍说:不哭!他恨了恨:你不哭?不哭算啦!他自己倒哭了一下,像呻吟,又像在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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