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后晌,三婶一定要到砖瓦窑去背砖,西夏也跟着去那里看。经过镇街上的镇政府门口,那里拥了六七个人,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票箱,贺主任就坐在票箱后。几个人仰了头看墙上贴着的候选人名单和简历,然后和贺主任说什么,贺主任就在登记册上记下来人的名姓,发一张选票,识字的就立在那里画了圆圈,不识字的让旁人代画,一一投在箱中。三婶说:“咱投不投?”西夏说:“这是你的权利么,该投的。”三婶就立在那一大片贴纸前嚷道:“蔡老黑在哪?蔡老黑在哪?”贺主任说:“你要投谁,我这儿有票的。”三婶说:“我选蔡老黑!”贺主任把表交给西夏,让西夏代画票,说:“要选十个人哩,你还要选谁?”三婶说:“谁给高老庄办事就选谁!”贺主任说:“给高老庄办事的人多了,咱的镇长呀,副镇长呀,派出所所长呀,计划生育专干呀,还有王文龙,苏红,苏红是给了你一千元的,你要选谁呀?”三婶把西夏拉到一边,说:“选不选苏红?”西夏说:“你看哩。”三婶说:“她是给了我一千元,可得得是死在地板厂里的,我不选她。你瞧贺主任的意思让我选苏红哩,我就说苏红名,你不要给她画的。”就高声说:“我还选镇长,副镇长,雷刚,顺善,苏红,还有咱贺主任!”贺主任说:“我不是候选人,你不要选我!”三婶说:“这是我的意见么,要选你贺主任!”把西夏画好的选票拿过去塞进了票箱。
两人才要离开,迷胡叔却来了,他是夹了那把胡琴要往太阳坡林子去的,老远就喊:“谁把顺善狗日的作了候选人了?高老庄的人都死完了,没人了?”贺主任说:“迷胡,迷胡,你嚷嚷啥哩,这是国家的大事,你要破坏,派出所的人就把你先铐起来!”迷胡叔说:“你就是拿枪崩了我,我也不选顺善!”贺主任说:“你不选他那是你的事,你要胡来却不行!”迷胡叔说:“那我谁都不选!”很得意地往过走。走过一丈远了,贺主任却说:“迷胡迷胡,你这往哪儿去呀?”迷胡叔说:“看守林子呀!”贺主任说:“你不要去啦,你到各村吆喝着让人来投票,我给你发劳务费的。”迷胡叔说:“我不去,让我坐在你那儿拿胡琴招人,我就留下!”贺主任说:“那你来吧。”迷胡叔真的坐在了票箱后的凳子上,开始拉他的胡琴,果然就招来一堆人,贺主任说:“迷胡你行!”迷胡叔说:“镇长就是在这儿讲话,也不一定有人来哩!”张狂起来,一边拉就一边喝开了:“黑山哟白云湫,河水哟往西流,家无三代富哟,清官的不到哟头!”贺主任说:“唱这不好,你唱革命歌曲!”西夏笑着,拉了三婶就走了。
砖瓦窑上的人确实很多,有用架子车拉的,有用笼担挑的,也有毛驴驮的,背篓背的,人人都是满脸肮脏,黑水汗流,却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三婶一去,蔡老黑说:“我叔回来怎么样了?”三婶说:“脾气越发坏了。老黑,你叔一辈子老好人,没作什么孽么,咋害下这病?”蔡老黑说:“……癌病也不是不能好的,把塔修了,但愿他康复。”三婶说:“老黑,你积德哩,婶子没钱,婶子一定要来出些力的。”她在怀里抱了三页砖,颤颤巍巍往牛川沟去。西夏没有运砖,她瞧见运砖的人群里有庆来,晨堂,也有牛坤,就间蔡老黑,他们今日没去地板厂上班?蔡老黑说:“起码有二十多个在地板厂做工的都来了,苏红和王文龙以为他们是救世主哩,让他们来瞧瞧么,看群众到底跟谁哩?!”正说着,苏红站在了砖瓦窑对面的坡沿上,在尖声喊:“庆来,高庆来!”庆来装着没听见。苏红就又喊:“地板厂的人都快去上班,谁没请假擅自离开厂的,下午再不回去,明日厂里就宣布除名!”当下有三个人放下砖担子,要走,另一些人就低声说:“你要那几个钱呀还是要命呀,南驴伯已经噎食了,今年还有两三个指标,就轮到你们了!”要走的就又返回去。苏红再在那里叫喊了一通,仍没能叫过人去,蔡老黑就十分得意,从怀里取了纸烟,吸了,便坐在了那一叠砖瓦上,大声指挥着出窑的出窑,装车的装车,嚷道兴宇伯你这么大岁数了千万别动,你能来看看就是对我们最高的奖赏了!又叫喊跛子叔你也来啦,小三说你是在饭店里吃羊肉泡摸哩你怎么也来了?一瘸一瘸的跛子说我是吃了羊肉泡馍,克化不了,来运砖消消食呀!旁边人说好你个跛子叔你吃了羊肉泡馍不投票,人家要人家的羊肉泡馍哩!跛子说那我就给吐出来!恶恶恶做着呕吐状。窑场上一片欢乐。
那个大肚子江老板恰好路过砖瓦窑,拿眼看见了西夏,就收住脚。蔡老黑小声问西夏:“他说他认识你?”西夏说:“认识子路。”蔡老黑说:“他死眼儿盯你,想说话哩。”西夏说:“我装着没看见他。”低头往窑门走去。蔡老黑却大声说:“江老板呀,来吸根烟吧!”江老板竟走过来,说:“听说修塔呀,砖钱是你掏的?”蔡老黑说:“给群众办些事么。”江老板说:“有气魄!”蔡老黑说:“这有什么呀?你是大老板,我比不得你,可我蔡老黑能有多少钱就办多大的事,钱么,够自己吃喝就对了,要那么多干啥,咱又不是要当黑了心的资本家江老板的眼睛还瞟着西夏,后来就看见了坡沿上的苏红,似乎有些吃惊,说:“那女人是谁?”蔡老黑说:“叫苏红,地板厂的二老板,她的人都来运砖了,你瞧她气得嘴都歪了!”江老板说:“苏红?是不是前几年在省城歌舞厅坐台的?”蔡老黑说:“不是她是谁?”旁边人说:“啥叫坐台?”蔡老黑说“快搬你的砖!”那人说:“不管咋说,是个人物哩。”江老板就叫起来:“苏红,苏红小姐!”苏红在那边听到,定睛往这边看,江老板又叫道:“高小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江哥!原来你是这儿人?!”苏红却立即转了身,很快从坡沿上走掉了。江老板落了个无趣,就骂起来:“当了二老板就认不得我了,哼!”蔡老黑说:“你认识她?”江老板说:“岂是认识!”附过身说:“她在城里出过我的台哩,没想她赚了钱回来办了厂子?!”蔡老黑却故意大声说:“是不是,出过你的台?!”
西夏听蔡老黑那么说,心里就不高兴了,走进窑里,窑里的温度早已降下来,但还是热腾腾的呛味刺鼻,七八个男人光着脊梁一车一车往出拉砖,进来的人说:“哎,你知道不知道歌舞厅的坐台和出台?”一个说:“是演出吗?”这个说:“演她娘的屄!我说苏红怎么就发了,他原来是卖屄哩!”西夏咳嗽了一声,那些人回头见是西夏,扭头就往窑深处走,西夏也就退出窑来,却看见那姓江的还在那里骂苏红,蔡老黑一伙又跟着起哄,偏要问省城的歌舞厅里都有什么,第一次是怎么认识苏红的?江老板说:“我在包厢里问她,小姐贵姓?她说,松下裤带子。我说,哦,我也有个日本名哩,我叫龟xx正雄……”西夏走近去,变了脸,说:“江老板,说这话掉不掉你的份儿?你不要你的尊严了,跑到高老庄来糟践高老庄的人啊?”江老板噎了个满脸通红,说:“我哪里是胡说了?她为啥见我跑哩,你如果了解她,你就该知道她是个白虎哩,我这是冤枉了她吗?”西夏骂了一句:“卑鄙!”弄得蔡老黑一伙难堪不已,蔡老黑说:“算了算了,都不说了,说那婊子还嫌丢人哩!”西夏说:“你还知道丢人哩?!”一甩手从砖瓦窑上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