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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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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在家里唠叨着,心电感应,坐在车站台阶上的子路就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打得惊天动地,连站在广场上那个警察也回头往这边望望,子路有些不好意思,但立即矜持起来,面上平静如水,然后目光放远,瞧起西夏挤进了售票房前的一堆人群里。原本该西夏在这里守护行李子路去买票的,但子路的个子小,挤不到售票窗下,又不想从那些人的胳膊下钻来钻去,西夏就长胳膊长腿地去了。

    西夏在人窝里挤得满头大汗,鞋踩脏了,发卡也掉了,好不容易买了票退出来喘气,旁边一个女人一直在看她,说“这么漂亮的人,该有自己的私家车哩!”西夏说:“是吗?那我就得换老公呀!”那女人白皮净肉地笑了,说:“到哪儿旅游?”西夏说:“回婆家。”女人说:“哪儿的?”西夏说:“高老庄!”说罢自己也嗤地笑了,她想到了猪八戒,《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也是高老庄上的人,西天的取经路上,动不动就要回去。那女人并不知道西夏发笑的意思,听说是去高老庄,就过来把西夏的手拉住,说高老庄是个好地方,她是去过的,而且现在还有个亲戚就在高老庄。西夏便觉亲近,问高老庄都有些什么好玩的,那女人说:有山,山深似海哩,这个时候去,柿饼板栗吃不到,杏子却下树了,你若坐车,路边常有人叫喊买呀买呀,你把一张钱丢下去,卖杏人就把杏子往车上撂,你没有接够数,他们会撵着车跑呀跑的,还给你扔!沟畔里到处有古松,苔藓和蕨草就从树根到树梢附着了长,一嘟噜一嘟噜的藤蔓便垂下来,有红嘴白尾的鸟在里边叫。你见过连翘吗?中药铺里有一味药叫连翘,谁能想到连翘竟长那么大的一蓬,花开得是那般黄,佛黄。西夏就兴奋起来,问还有些什么,那女人说有太壶寺,有一猫腰就能打出一桶水的泉窝,桶里会有七条八条小虾蟆,高老庄人不吃虾蟆。还有白云湫。西夏把扑撒到脸前的乱发拢了拢,问白云湫是什么,那女人说,是个湖,是个沟,是一沟的老树林子,人都说那里住着神仙也住着魔鬼,是天下最怪的地方,但我没去过。女人很遗憾,西夏也陪着她遗憾了,又拢拢扑撒到了脸上的乱发,骂了一句:“这头发真烦!”女人说,要去高老庄,得剪个短发的,到处是梢树林子,雨后进去捡菌子,长头发就不方便,高老庄的狗都是细狗,一生下来主人就把尾巴剁了。说着从自己头上摘下一只发卡给了西夏。西夏不愿无故接受赠品,谢绝不要,但不行,再要付钱时,女人说这能值几个钱呀,动手帮西夏把头发拢整齐,别上了发卡,直叫道漂亮。西夏谢谢着这位陌路相逢的女人,邀请她去见见子路:说不定论起来,她的那位亲戚还是子路的什么亲戚,世界说大,大得很,说小又小得就那么几个人呢!但那女人却不想去见子路,说她是电视台的记者,得立即去很远的地方出差呀,就拜拜,没在人群不见了。

    西夏返回车站的台阶上,子路却不在了那里。举目四顾,他双肩挂着两个大提包,腰弓着,越发矮得像个孩子,在一家小店铺门口和人争执哩。西夏就喊:“子路,子路!”子路过来,一脸的恼怒,晃着手里的空水杯,骂那些小店主啬皮,跑了三家都不愿给他倒一杯白开水的。西夏说:“你给人家掏两角钱,谁不会热情卖给你?”子路说:“要是高老庄,水拿井盛哩!”西夏拿了水杯转身要去买,子路说:“不喝了,气都气饱了,票买到手了吗?”西夏说:“买到了,你猜我见到谁了?”子路说:“谁?”西夏说:“白白净净的,鼻梁上有一颗痣,她说她亲戚也在高老庄。送我了一个发卡,别上好看不好看?”子路说:“好看,你别什么都好看。她亲戚也是高老庄的,怎不领来拉拉话?”西夏说:“人家忙着出差呀,是电视台的记者,人家是记者哩!”子路说:“那算啥的,不就是拿个黑驴屎往领导嘴里塞着的工作嘛!”西夏说:“这都是教授说的话?”两人就扑扑哧哧笑起来。地道口前的栏杆下坐着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孩子在看着子路和西夏笑,子路和西夏也就笑了。子路和西夏已经不笑了,孩子还在笑着。子路就给孩子做鬼脸儿,把两只耳朵往前拉,撅着嘴,像肥猪的样子,孩子并没有反应,反应的却是孩子的母亲,她微笑着向子路招手。这是一个白面长身的女人,子路就走近去,女人对孩子说:“叫叔叔。”孩子说:“叔叔。”女人说:“让你好好吃饭,你不好好吃,再不好好吃你就只长叔叔这么高!”子路脸腾地红起来,但子路毕竟是教授,他说:“你娘说得对,要好好吃饭哩,个头长不高受人歧视的。”女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话没说好,忙抱歉她不是那个意思,子路却严肃地走开了。

    两人走进车站,西夏问:“和人家说什么了?”子路说:“她问我做什么事?我说是教授。她说做教授好哇,可怜她只是初中毕业……”西夏说:“瞧着人家漂亮了把什么都说?!”子路说:“她漂亮?你一来这里还有漂亮人?!”子路把两个提包都提过来,小跑着跟在西夏的身后,像个驮驴儿。

    车是要路过高老庄而往西南的湖北去的,后窗上破裂了玻璃,凉快是凉快,尘土却迷进来,头发很快就粘成一绺一片。出城后一个小时,车驶进山区,西夏万般兴奋,虽然旁边的窗子一打开,前边那个老头的脑袋伸在窗外,呕吐的污水会雨星一样飘过来,她还是不停地要打开窗子,大惊小怪着外边的景色。而子路一上车就坐在那里把眼睛闭上了,他并没有睡意,只是竭力要从脑海里抹去那个白面长身女人的形象,但女人的话不去思量又怎能不思量?十五年前,同样在这条路上,父亲送子路去省城上学,撕棉扯絮的雪下着,卡车上没有座位又没有篷顶,人插萝卜般地挤坐在车厢,腿再发困发麻也不敢动,一动就再也没地方坐下去了。子路实在是忍耐不住,拔出一条腿来揉搓,他担心时间长了腿要患关节炎的。但将腿揉搓了一会儿,旁边的一个女人却说你抓了我的腿了!这怎么可能,他在强辩着。女人却说你是高老庄的吧,子路说是高老庄的,又怎么啦?女人说:瞧你高老庄的男人有这么长的腿吗?!他把腿再往上抬,果然发现这是女人的腿,一条细而长的腿。这件事烙铁一样永远在子路的心上留下疤痕,他是带着高老庄男人特有的矮体短腿在省城读完了大学,也在高老庄男人的矮体短腿的自卑中培养了好学奋斗的性格,成就了一位教授,又出版了一本关于汉语语法研究的专著。十五年后,又是女人在嘲弄了他的个头矮小——奉承女人能使一个卑贱的男人崇高起来,以貌取人却是鉴别浅薄女人的标准——子路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他想,那女人是不知道他是谁,如果她是高老庄人,或者是家乡那个县的人,甚至她如果在省城的大学读过书,她就知道子路是什么人物了。子路睁开眼来,见西夏正趴在车窗口向外拍照,一条腿屈跪在座位上,一条腿斜蹬在座椅底,臀部丰满,腰肢美妙,禁不住一种幸福感涌上心头,伸手就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自父亲做过了胃癌手术,整整的四年里子路的负担多么沉重,每日的清早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害怕着这一天父亲的病情会不会复发?以至在讲台上正讲着古代汉语,思路就突然中断了。为了逃避焦虑,他去了历史博物馆观看新出土的大唐壁画,壁画里最让他感动的是唐人打马球,瞧呀,那马臀部滚圆,四足精瘦,奔跑起来蹄脚腾空几乎平行啊!高老庄是没有马的,惟有黑矮的毛驴从山峁到山沟,从山沟到山峁一日复一日地驮运粪土,在这个城市所在的平原上,也仅是有骡,骡毕竟还只是马的附庸。古人讲龙马精神,原来马也同龙一样给人以形体美,力量美,以及神秘。也就在这次参观完走出了大厅,博物馆的院子里阳光灿烂,几位年轻的女人正从台阶上往下走,有人一个趔趄从台阶上跌下,然后爬起来,说:“真讨厌,脚小老立不稳!”这样的话明显地在夸耀自己的身高脚小了,自然遭到她的同伙们的一顿戏谑,偏不去扶她。而子路是瞥了一眼她的脚,脚虽不大,却也不是小到站不稳的程度,倒觉得这女人有趣而性情可爱。从博物馆回校后的许多日子,子路每每想到大唐壁画中的大宛马,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女人。为什么从马就联系到了那个女人,是那女人同马一样有长条细腰,滚圆的屁股,瘦劲腿脚和一种健美的神态吗?这种想法深入人心,以致于在大街上见到漂亮的高个女人了,子路皆称之为大宛马。正是如此的心情,子路在以后的日子无数次去博物馆看大唐壁画,果然也就每次碰上了那女人,由此认识,纠缠不舍,最终将马牵进了自家棚圈。

    子路之所以与原妻离异,同西夏结婚,他喜欢的并不是周围人和家乡人所说的因为西夏是城市人,年轻而漂亮。他喜欢的是高大,子路是太矮小了,卖啥的不吃啥,没有什么就希望有什么!他的这种观点并不避讳,甚至在讲古汉语的课堂上竟也谈起了大唐的壁画,激赏那个时代的伟大:马是西域的大宛马,人也不是纯汉族,那画中的女子的形体容貌,服饰和发髻,并不是要以胖为美,而是展示了一种崇尚力量的世风啊。他娶过了在博物馆从事壁画临摹工作的新的妻子,便将其名改为西夏,西夏大概就是历史上北方的一个匈奴人种的国名,连不是平面脸庞,有着淡黄头发的西夏也觉得自己的祖先可能就是胡人,至少也该是汉胡的什么混合血统了。

    现在,趴在车窗口还在不停拍照的西夏,望见了远远的崖头上马蜂窝一样的石窟而惊讶不已,子路告诉说这是昔时山民为避兵荒匪乱而藏身的,洞窟里有厅间和卧间,有粮仓和水窖,洞外刀削的石壁上凿有石窝,插着石撅,进洞要在石橛上一页一页搭上木板子,人走过又一页一页将木板抽掉,飞鸟也飞不到上面去。西夏立即将目光盯住洞窟,思绪却如天边那一朵云,有了浪漫的颜色而微笑了,说:洞窟里有没有壁画?子路抚摸了她的头发,摇摇头,感叹了年轻的城市里的女人天真,她们永远不懂生活的沉重和苦涩,这或许是时代不同了,也或许正是年龄差别的隔阂,他后悔起这次带她回来是不是一个错误呢?高老庄毕竟不是如诗如画的桃花源,回到贫困的故乡根本不等同于回归自然的旅游,西夏能适应故乡的环境吗?何况,那里还有着他的前妻和前妻留给他的一个瘫痪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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