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认识邱艳,雪梅感觉王启明对自己的态度正在发生变化。看来姐姐说得没错,王启明是个软耳朵,经不住枕边风吹。邱艳怎么吹的枕边风,雪梅不知道。但邱艳在后来一次请雪梅休闲时问,“王启明对你怎么样?”雪梅一时愣神,但马上眉开眼笑说,“挺好的。”邱艳不会放弃这个人情,“我告诉王启明,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在运阳县班子里,哪个对你最忠心,丁雪梅,没有二人。”雪梅听了感觉很温暖,但心底还残留丝丝寒意,自己一直对王启明是够忠心的了,但王启明原先为什么还对自己那样呢?现在,仅仅跟邱艳吃过两次饭,蒸过两次汗,还有,就是给他们的孩子讲了两次写作,王启明态度就发生了变化。真是奇怪。难道政治就这么具体到如此琐碎如此平庸?当时雪荣借故没参加邱艳组织的活动。自从把雪梅引见给邱艳,雪荣就尽管回避了,她想让雪梅和邱艳建立共同的时空,酿造共同的秘密,只有这样才能建立起稳定的闺密关系,进而促进与王启明关系的融洽。姐妹俩像两个渔家姑娘,精心编织着人际关系大网中的每一个网扣。
随着与王启明关系的日益缓和,雪梅的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渐入佳境。说话有人听,开会不再是明明通知局长参加,到时派个副局长甚至股长参加了,而是叫谁到会谁就到会,说今天办的事,过不了明天。变化最明显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政府办的管主任。原先是对雪梅正眼不瞧,歪眼不看的,政府办主任早晚是副县长的料,加上王启明对雪梅那副态度,管主任当然不会把雪梅放在眼里。但现在不同了,管主任经常主动敲雪梅的办公室,问雪梅对办公室服务工作有哪些不满意的地方。雪梅想起管主任的前倨后恭,不免心底生恨,如此小人!但小人历来是君子培养的,是君子纵容的,因为君子有时也需要小人。雪梅开始一两次狠狠剋了管主任,话说得尖刻,刀子似的,把管主任的脸皮一片一片剥下去,剥得他坐不住,直淌汗,但还死皮赖脸跟雪梅套近乎。
另一个就是曹局长了。自从跟雪梅反目成仇,曹局长一直在背地里捣蛋,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扬言决心要扳倒雪梅。但是这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自从雪梅不动声色,悄悄改变与王启明关系以后,虽然雪梅不再分管建设局了,但曹局长嗅出味道不对,立即找到常务副县长传话给雪梅,说其实是打心底里佩服丁县长的,只是一时误会,丁县长怎么能跟他争财富广场项目第一服务人资格呢?丁县长还在乎那个吗?雪梅听了以后非常好笑,但烙在心底的伤痛怎么能这么简单地就愈合了呢。雪梅只不过从大局出发,与曹局长保持着正常的曾经上下级关系罢了。而曹局长偶尔执行起雪梅的指示来,居然非常卖力,弄得不分管比分管时还亲近。够了,雪梅不是痛打落水狗的人,毕竟还要共事的。在任何场合绝口不提曹局长反目成仇的丢人事情。
雪梅深知,这一切关系的变化来自于王启明态度的转变。
自从雪梅忙里抽闲帮着王启明孩子辅导功课,王启明投桃报李,大力支持雪梅的工作。一连几次雪梅分管口子的工作会议,王启明都亲自参加。雪梅只在吃饭时或在电话里向王启明汇报一声,王启明都立即表态,“我参加”。三个字,不多,但态度非常鲜明。王启明一参加,会议规格立即上去了。雪梅分管的工作就不再只是一条线的工作,而是上升为全局性的重要工作。参会的就不再是副局长副乡镇长什么的,而是局长乡镇长,回去用不着向谁汇报就可以抓落实的。王启明参加雪梅分管口子的会议还不是只给她壮脸撑腰,而是旗帜鲜明地帮着雪梅给下面压担子,而且话说得都非常到位。
运阳县上下都知道的他的口头禅,“不日他亲妈妈,不喊你亲爸爸”,王启明逢会必讲。在一次创建省优秀旅游城市动员大会上,王启明就咬牙切齿地说,“雪梅你给我记住,分配给各单位的任务,哪个单位阳奉阴违不执行,立即向我汇报。不日他亲妈妈,不喊你亲爸爸。有些单位的负责人就是要日他亲妈妈才喊你亲爸爸。”说得下面人直想笑,有人小声嘀咕,“这话应当倒过来说,不日他亲爸爸,不喊你亲妈妈。”听得雪梅面红耳赤的。但王启明一咬牙,没人不当事去办的。因此,尽管雪梅后来分管的工作是边缘化的工作,但在王启明的关心下,搞得像县政府的阶段性中心工作,一个高xdx潮接着一个高xdx潮,一个活动接着一个活动,弄得下面晕头转向,到底是经济建设为中心,还是以旅游宗教为中心?反正有一点在他们心里,中心在领导的心中,他说哪是中心哪就是中心。你说你的工作重要,是中心,但没用,你说了不算。领导支持部下的工作就是这样,帮你说话,给你架势,要花钱给你钱,要派人给你人,要开会亲自到会,这样部下工作还哪有不得心应手的。
别看王启明嘴上会忽悠,其实抓工作还是有一套的。每次会议他都要求政府办督查科跟踪督查,督查结果直接报给他和雪梅。稍有政治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王启明是丁雪梅坚定的支持者,任何怠慢雪梅的做法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政治风险。
政治嗅觉猎犬鼻子一样灵敏的管主任和曹局长自然变色龙般地改变态度了。
暑假第一天,雪梅就接到姐姐电话,“你答应邱艳把她家儿子带到运阳辅导的,抓紧接去呀。”雪梅说,“我正有事走不开。”雪荣在电话里训她,“天大的事也放一边去,别不懂事,自己亲自去接啊。”雪梅知道姐姐为她好的,就答应了。她立即打邱艳手机,“嫂子,孩子放假了吧,我今天顺道把他接到王县长那里去。”邱艳客气说,“跟他爸车去就行了,还麻烦你来接他吗?”雪梅说,“王县长太忙,我这不是顺道吗,又不是单独接他的。”雪梅单独回一趟运河市,把王启明的儿子接到运阳。
雪梅先是把王启明的儿子接到运河一艘船上吃河鲜、龙虾、螃蟹,孩子吃得非常高兴。但这个孩子很内向,半天不说一句话,跟谁都有仇似的。雪梅说十句话,他能应一句,就算不错了。雪梅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学生,但还是耐心跟他说话。雪梅看过他几篇作文,文笔不错,就是太主观,而且写得有点鬼魅,一点不阳光。雪梅教他多体味人情世态,多用积极的心态面对人生,他满口答应。
晚上,雪梅把王启明的儿子领给王启明,“交给你一个完好的儿子,一根汗毛不少呀。”
王启明说,“我还请你给他脑子里多灌输些知识,不光是一根汗毛不少啊。”
雪梅说,“我一直在尽力,放心吧。”
从此,雪梅除了上班就是辅导王启明的儿子。
人,都是有感情的。王启明爱憎分明,但也不是钢板一块。当雪梅真心诚意帮助他儿子进步时,王启明不仅在工作上大力支持雪梅,而情感上也悄然地发生变化,逐渐倾向雪梅。他对雪梅和任光达的关系越来越不满意,尽管因为财富广场项目的事,他和任光达撕不清,拽不开,但是,他越来越发现,自己把雪梅介绍给任光达是个错误。任光达这人太危险,善良的雪梅不应当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他有意无意地在雪梅面前透露一些任光达的事情,比如,大量高息民间借贷的问题,当然,没有透露雪梅妈妈嫂子向任光达公司投资的事情。从雪梅对这件事的迟钝反应来看,王启明认定,任光达肯定没告诉雪梅这件事,雪梅对这件事的严重性更没有足够的认识。
雪梅依然真心实意地爱着任光达。
王启明的旁敲侧击对雪梅根本不起作用。
但是,其实雪梅与任光达的感情在逐渐发生裂痕。
根子出在雪梅和王启明的关系上。暑假以来,雪梅有空不是去王启明宿舍辅导他的儿子,就是把他的儿子喊到自己宿舍辅导。因为王启明的宿舍和雪梅的宿舍斜对面,只要王启明不在家,雪梅都会过去陪着王启明的儿子。王启明儿子像是砸进任光达心里的一个楔子,非常难受。原来晚上走进雪梅宿舍,门一关,二人世界,拥抱接吻,纵情做爱,想干什么干什么。现在好了,再进雪梅宿舍,不是没人,一打手机说在王县长宿舍里,就是有人,也是和王启明儿子在一起,没心顾及任光达。在雪梅宿舍里见到王启明儿子,那个不懂事更不识相的小子就算了,好歹他还是个孩子,顶多也就感觉碍事绊脚的。但任光达一听说雪梅在王启明宿舍里就像心让刀子扎了一样,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总在王县长宿舍里呆着,传出去好听吗?知道的说你在王启明不回宿舍时帮着他儿子学习呢,不知道的会说你雪梅什么。但任光达的醋意又不能明说,也只是旁敲侧击告诫雪梅,“你现在不是老师了,不要再有好为人师的习惯,对你今后成长不利。”任光达说得非常在理。但雪梅在辅导王启明儿子中找到快乐,仍然满足于教书育人,传授知识,还没脱掉书生气。官场需要盛气凌人,而不是教书育人,需要传达命令,而不是传授知识。但是,雪梅并不听任光达奉劝,还是一意孤行做个好的课外辅导员。
这天晚上,王启明在宿舍里,他把儿子也留在自己身边。他没允许儿子去雪梅宿舍,因为他知道雪梅这天很累。他安排雪梅外出培训刚回来,那是一个美差,说是培训,其实是游山玩水。但即使是游山玩水,旅途劳顿,雪梅也一定疲乏了。因此,当雪梅打电话给王启明,要给他儿子补课时,王启明不无心疼地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吧,别太累着。”雪梅的确非常疲乏,但还想坚持辅导。王启明断然阻止。“我命令你好好睡觉,明天还有工作在等着你。”
雪梅只好作罢了。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但王启明听得清清楚楚。王启明侧耳倾听,敲门声不是自己的房门,而是对面丁雪梅的。平时,任光达到雪梅宿舍,很少敲门。雪梅给了任光达钥匙,用不着敲门。只有雪梅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任光达才会敲门。一个院子里住着,一到晚上,猫走墙角都听得清楚,何况情人敲门?听到任光达敲门,住在运阳宾馆里的四套班子领导都是过来人,但也经常会在第二天用些暗语开点玩笑。不过,王启明很少开。他听到任光达敲门,曾经内心窃喜过。毕竟成就一对姻缘,是积德累福的善事,不比做成一项工作的成就感差。但是,自从他儿子暑假过来,王启明时不时听到雪梅和任光达在宿舍里丁丁当当的。有时儿子刚出门,任光达就扯开大嗓门吵起来。王启明心想,你看你那点德行,容不下一个孩子,白糟蹋了雪梅。这晚又听到雪梅的房门被敲响,
王启明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门口,轻轻拉开门,看到任光达站在雪梅的门口,脸贴着门,敲几下,听听。再敲几下,又听听。很明显,任光达专心致志一门心思要敲开丁雪梅的房门,对身后不远处的王启明毫无觉察。王启明则正大光明地站在自己的门口,看着任光达敲门,就像跟在螳螂后面的黄雀。从看到任光达的第一眼起,王启明的心就像放在烫的油锅走过一样,滋滋冒烟。他未必是想对雪梅怎样,只是想雪梅花样年华,前途无量,不应当早早地陷入个人感情的泥淖,应当在有所作为后再考虑个人问题。这和他过去介绍雪梅和任光达认识时的认识截然不同。当然,他知道青年男女把爱情视为人生最快乐最重要的事情,他也不会阻拦雪梅的选择。
王启明看着任光达的身影,真想上去一脚碾碎他。
任光达开始轻轻地呼唤,“雪梅,雪梅。”声音有点颤抖,但饱含深情。任光达还在一声一声呼唤雪梅的名字。不一会便自言自语起来,说些什么,王启明听不清。但有一点王启明可以肯定,雪梅跟任光达正闹别扭,勿庸置疑。否则她不会不开门。王启明有点得意,轻轻地掩上门。
就在王启明还没离开门口时,听到对面雪梅的房门突然咣当一声打开了,同时传来一阵丁雪梅的咆哮:
“你要干什么?你是我什么人?你说,你说呀,我是你什么人?你烦不烦人?能不能让人家清静一点?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走吧。你怎么还赖着不走啊,没什么好谈的,有什么好谈的?你说你走不走,不走我要喊人了。我饿死了活该,不要你管。你滚吧。滚!快滚!”
“咣”,雪梅的说话和关门声几乎同时结束。
王启明喜出望外。他听到一声叹息,并从窗口看到任光达悻悻而去的背影。
就在这个晚上,王启明第一次走进了雪梅的宿舍。
经任光达一闹,雪梅哪里还能睡觉。本来头脑就涨痛得厉害,心烦意乱,任光达不识时务,只知道几天不见,想占便宜,就大献殷勤,根本不顾人家感受。再躺下去,雪梅浑身生疼,担心会生病。进门就打开空调,凉快是凉快,可浑身不舒服。一阵凉风扫过,雪梅一个激灵,打个喷嚏,喉咙一阵发痒,她感到一阵难受。可能要感冒了,但雪梅不相信自己会感冒,她一向身体很好。
这时,王启明根本没有睡意。儿子呼呼睡着了,他还在看电视,声音放得很小。他最爱看新闻频道,他记得浙江商人最早是从“新闻联播”里把握商机发财的,那他就可以说是从新闻里找到不断升迁途径的。他总是能捷足先登地领风气之先,保持与时俱进的政治敏感,与他爱好新闻是分不开的。但是,这个晚上,他对新闻中出现的什么“山寨”“拍砖”之类的新名词一点兴趣没有,甚至对奥运会之后出现的股市狂跌分析感到枯燥乏味,脑子里涨涨的,只想着刚才雪梅拒绝任光达的凶样,不时感到好笑,从来没见过雪梅发过脾气,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雪梅赶走任光达的话语,像鞭炮似的噼噼啪啪在王启明脑海里炸响着,一遍又一遍。平时,住在运阳宾馆里的领导干部都有自己的圈子。要么在自己的宿舍里,要么在宾馆单独开个房间,约上几个嫡系打牌。一窝一窝的,打通宵的都是常事。干部爱打牌,老板爱洗澡。干部打牌消磨时光,不然白天工作,晚上做什么?没拖家带口的,很多都是走职干部,晚上闲得无聊。不能总在工作状态,更不能像老板那样去过左拥右抱花天酒地的生活,打牌是最好消磨时光的办法。但是,上面说过,其中王启明与众不同,他从不打牌,他看电视看报纸。不过,这晚听到雪梅冲着任光达吼完以后,王启明的心情有点乱。他情不自禁拉开自己的门,直接走到了雪梅的门口。
雪梅的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缝,依稀看到雪梅的身影。
王启明迟疑一下,推开了雪梅的门。
雪梅突然从床上下来,她出差回来,疲惫不堪,加上任光达不知好歹一阵骚扰,正窝火呢,不料王启明出现在她宿舍里。如果她没记错,王启明还是第一次光顾她的宿舍。一向严肃正统的王启明虽和她住得近在咫尺,却从未踏进过她的房间。是不是出于对女孩子闺房的忌讳,是不是对雪梅的尊重,是不是不愿走进,雪梅无从考证。但雪梅对王启明宿舍的好奇和神秘感一直保持了很长时间,直到辅导他的儿子才打破那份好奇和神秘。没想到王启明突然造访自己的宿舍,雪梅一时忘掉疲劳和气愤,赶快央王启明坐到沙发上,自己跑进卫生间洗脸梳头。不多会儿焕然一新跑出来,才忙着给王启明沏茶倒水。
王启明叫雪梅别忙乎了,大老远回来够累了吧。雪梅抖掉疲倦,笑着向王启明简单汇报了这次培训的收获。王启明很奇怪,他印象中这类活动都是借名玩的多,怎么听雪梅头头是道说得到那么多收获呢?看来,雪梅学会在上级面前掩饰自己的内心世界了。王启明说,“安排你出去,就是给你放松的,别搞得那么紧张嘛。怎么样,玩了哪些地方?”
雪梅说,“哪玩什么地方,就在附近转了半天,全是上课的。”
王启明对雪梅在外培训期间上什么课并不感兴趣,倒是自我检讨说,“那这次不算,下次安排你出国。”
雪梅说,“那太好了,谢谢王县长。”
出国,是干部们争相想做的事情。出国,不仅是工作,更是待遇。有人出国,农民赶集似的,欢走就走,欢来就来。但有人想出国,眼睛想得滴血也休想出去。出国一次,多的几十万跟你打了水漂,少的也几万跟你泡了汤,单位小出不起血,单位大一点出得起血,那还要看跟一把手关系如何。好,安排出国是工作,彼此心知肚明,那是对你的偏爱。关系不好,即使一般,也不可能安排你出国。运阳县虽不富裕,但每年都有好多批出国机会。谁去谁不去,大部分王启明说了算。拿着国外邀请函也没用,工作太忙,走不开。王启明不签字,你就天大理由,就是插上翅膀,也别想飞出国去。雪梅到运阳当副县长以来,听说这个出国了,那个回国了,特向往。但从没奢望自己能出国。论资排辈排不上,排上不让去也白搭。不料王启明许诺安排她出国,天啊,太好了。不是姐姐帮自己活动好与邱艳关系,争取到王启明彻底改变对自己的看法,哪敢想出国的事情啊,雪梅打心底感激王启明。
但是,在王启明看来出国的事情毛毛雨,算不了什么。大笔一挥,你飞出去吧,花多少钱你就别管了,经他手批出国的人多哩。因此,他感觉雪梅用不着那样感动。他似乎更关心雪梅跟任光达的事情。他换个话题问,“刚才听丁丁当当的,跟任老板闹意见了?”
雪梅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大意见,就是他这人太小心眼,太够人了。”
王启明会心一笑说,“哪个男人都这样。”
“哪个男人都不会像他那样。上次他妈从乡下进城里来,他在运河参加热电厂点火仪式,赶不回来,打电话给我,要我陪他妈吃饭。我正陪一批客商吃饭,不能把他妈带到客商桌上吃吧,那客商不说我拿他们当什么人了,跟一个乡下鼻涕拉拉的老太太一桌吃饭。我就安排秘书小胡陪他妈在大厅里点几个菜吃了。不曾想,他回来向我吼,说我怠慢他妈,瞧不起乡下人,他妈哭喊着说从此再也不许我沾他家了,说我还没过门就这么瞧不起婆婆,那要是娶进门还不喝口凉水把婆婆给咽了。你说这都哪对哪呀,我哪有那个意思呀!你说气人不气人!”雪梅说着把自己说气了。
王启明说,“跟乡下人结亲,这是难免的。不过,不要往心里去,你们过你们的日子,她过她的日子,大不了将来按月给她点钱养老,不会有什么的。”
雪梅说,“我看不那么简单。我妈曾经说过,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给他披上龙袍他还是乡下人。这话不假,真受不了。”
王启明同情地叹口气,“受不了也得慢慢受呀,自己选择的,又不能反悔。自己走过的路,又不能拿回头重走。”
雪梅听了没说话,她这阵子对自己与任光达的关系经常冷静思考了。能不能走到一起,该不该走到一起,会不会走到一起,她都拿不定主意。她很奇怪,自从她和任光达恋爱,几乎没有人对她提过参考意见。她从没听到过谁对任光达的评价,包括她的妈妈和姐姐。那么,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当局者迷,任光达是否像她所了解的那样呢?“王县长,凭你看,任光达这人怎么样?”
王启明想了想说,“这个人不平常。胆大心细,头脑灵光,憨脸刁心。对政府运作方式研究很透。别的老板靠产品赚钱,他靠运作政策资源捞钱。财富广场项目上,他本人没投入一分钱,但最后他可以净赚几个亿。”
雪梅说,“那我们为什么也支持他空手套白狼呢?”
王启明笑笑说,“否则我们做什么呢?发展地方经济,你公务员又不能去开发房地产,必须借这些人才行。”
雪梅一时没想明白王启明话的意思,更不愿再提财富广场项目的事情,一提就伤脑筋。其实她问王启明任光达怎么样,并不是想探讨政府在发展经济中该做些什么,而是想了解王启明对任光达这个人的看法。但王启明那几句话已经很明了了,雪梅却还似懂非懂的。她对王启明的态度变化越来越弄不明白了。看上去他和任光达割头不换把兄弟一般亲近,怎么会说任光达坏话呢?是任光达的确如此,还是王启明别有用心?雪梅多用了点脑子,“那这人真的是个危险人物?”
王启明眼珠在镜片后面转了转说,“当然喽,每个成功人士都是冒险家。任光达敢冒风险,有胆有识,是男人优秀品质。我并不是说他不可靠,你别多心啊!”
雪梅否认自己怀疑任光达人品。
王启明问,“最近分管部门对你怎么样?”
雪梅说,“很好,他们服贴多了。多亏你的大力支持啊。”
王启明说,“那帮家伙都是狗眼,欺软怕硬的东西。不过,丁县长,你当耍威风的时候也要耍威风,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日他亲妈妈,不喊你亲爸爸。我支持你。你看哪个不顺眼,跟我说,及时调掉他。”
雪梅想起那次想调整分管部门班子的事,结果没把分管部门的班子调掉,反而调整了自己的分工。现在,王启明主动要她对分管部门的人事提出调整意见,可见王启明已经对她相当倚重了。但是,越是这样,雪梅越不想给王启明添乱,她宁息事宁人地说,“现在都蛮好,今后有用着调整的,我会请你帮忙的。”
至此,王启明意犹未尽,但似乎无话可说。雪梅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更恰当的话题。谈工作上的事大概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再深入说下去就关系到对某些人的评价了,而那些东西是王启明这一级干部最不愿涉及的。谁会向别人和盘托出对某人的看法,那就等于出卖了某人,而投靠了别人。投靠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当然很好,如果投靠了一座冰山,那势必等于把自己出卖掉了。因此,官场上,谁也不愿意坦坦荡荡地说出对某人的真实看法。这便让雪梅这样初涉官场的年轻人仿佛闯入百兽出没的森林,辨不清敌友,找不到坦途,躲不过明枪暗箭。而老于世故的王启明自信自己早已成为兽中之王,独占一方,百兽来朝,玩百兽于股掌之间了。所谓世事洞明并掌握权柄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自信。但雪梅没有,无论在为官上,还是在做人上,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在恋爱上,她都表现出一个新手的稚嫩。王启明对雪梅所表现出的稚嫩起先是十分的厌恶,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但现在发现雪梅的稚嫩并非可笑可恨,而是有点可爱,从雪梅身上还可以找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青涩时光,特别是经过邱艳的开导,王启明不再把雪梅当作政治上的敌手、对手看待,而当作一个尚未深不谙世事的小妹妹看待了。人,即使出于某种目的和需要,戴上无数张面具生活,他也渴望纯真自然的生活,渴望与对他或她毫无威胁的人交流,就像是吃饱喝足了的百兽之王渴望小鸟萦绕在身边歌唱一样,更渴望有朝一日能摘下面具变回去做一个真正的人。毕竟戴上面具生活是非常累的。
此时,雪梅嘴里像涂了胶水一样粘,随着空调凉风吹来吹去,身上也有点发凉,但心里却焦渴。
没想到这个细微的感受让王启明逮住了,反客为主,王启明从茶几上的水果盘里拿一个桔子剥开,递给雪梅。
雪梅没接,她很不好意思。王县长到她屋里做客,她光顾着讲话和倒水,面前放在果盘,却没央王启明吃水果。她还怎么好让王启明剥好的水果给她呢,尽管这事小得微不足道,“王县长你吃吧,我自己来。”伸手另拿一个桔子。
但王启明递桔子的手一直停在雪梅的面前,意思非常明确,只能吃他剥开的那一个桔子。
雪梅看王启明一眼,正遇上王启明看着她的眼神。雪梅心里一颤,丢下自己手里的桔子,拿起王启明递给她的桔子,扳开,摘下一瓣,放进嘴里,慢慢抿,轻轻咽下去。
王启明没吃水果,端起雪梅沏的茶水喝一口,想起刚才雪梅噼噼啪啪冲任光达发火的话,扑哧一笑,差点把茶水喷出来。赶紧抽了一张抽纸擦了擦嘴问,“你怎么对任光达那么凶呀?”
雪梅没回答,反问王启明,“你看到了?”
“没有,我听到了。你凶得能吃人,哪个还听不到。”
雪梅一肚子气现在消得一干二净,她笑着回答,“我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气。”
王启明说,“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雪梅说,“我也说不清。”
“哎呀,你们年轻人可能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其实呀,在人生中,爱情只是春天的花朵,把人生的春天打扮得绚丽多彩,但时间短暂,有的甚至是昙花一现,显然不是人生的全部。人生的全部价值在于出人头地,在于对地位的追求。有了地位,爱情才高尚,没有地位的贫贱爱情根本谈不上幸福可言。”王启明的爱情观用在雪梅身上似乎并不适合。
雪梅倾听着王启明的感慨,她试图从他的表白中找出动机。王启明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似乎句句都是警句,字字都是个人的切身感受。雪梅停止吃水果,她倾听的样子好像在努力记住王启明的每一句话。但是,事实上她记不住。尽管她对王启明充满感激,对神圣神秘甚至有点神奇的爱情充满向往,希望从过来人那里获得经验和教训,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经验和教训,但是,她对王启明所说的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这句话缺乏应有的理解。不过,她相信王启明的坦诚。什么时候有人向她传授过爱情秘笈?什么地方听到如此精辟的人生观点?没有。因此,爱情如果和工作一样能够探索出一条成功的路径供后人攀登,或总结出一些失败的教训给青年借鉴,使其免遭挫折,那不是非常有益的事情吗?可惜世上并没有这样的路径,谁也探索不出这样的路径。假如人们理性地处理人生的每一件事情,相信会得到理想的结果,可是人们往往或多或少地会感性地处理个人问题,有时甚至会一时冲动,因此有的人生总会坎坎坷坷,有的人生半途而废,有的人生毁于一旦。雪梅没有王启明那么理性,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注定,她会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磕磕绊绊,头破血流。
“那么,你跟邱艳姐的爱情一定是很幸福的了?”雪梅抓住王启明有了地位爱情才幸福的话,傻傻地问。
王启明长叹一声,“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哪会有幸福。当初,我分配到厂里当个工人,制定一个自己人生的十个五年计划。哦,你听说过吗?没听说过。对,就像国家建设五年计划那样,按照官阶设计好人生的奋斗目标。尽管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干部,但是我的地位却很低。我没考上大学,只能靠自己努力奋斗。当时车间里有一个漂亮姑娘,跟《小芳》里唱的那个小芳一样漂亮,她特别喜欢我,天天找机会跟我说话,从家里偷东西带给我吃。那份甜蜜才是真正的爱情,但我只知道享受不懂得投入,对她没动念头。不久,有人介绍粮食局长的女儿给我,就是邱艳。那时粮食局长吃香啊!跟陈利民爸爸一样吃香。一接触,我就知道她没读过多少书,娇生惯养,脾气不好,是个慢性毒药,今后没好日子过。但是,我觉得门当户对,我就同意了。从结婚的那天起,我就受尽折磨。”王启明眼里荡漾着泪水,说不下去了。
雪梅不能完全理解王启明的苦衷,但却被他情不自禁的感情流露所打动。她想象不出,面前这个在他看来成功而且成熟的男人会对“爱情”和“幸福”这两个字眼十分敏感,仿佛是他人生中的两个伤疤,揭开掩盖在上面的漂亮表皮,便能看到里面不停颤抖的嫩肉,以及臭不可闻的脓血。雪梅后悔自己不该在他面前提到“爱情”和“幸福”两个字眼。然而,她清楚地记得,是王启明主动提到这两个字眼的,似乎只有这两个字眼才能表达此时此地的感受,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才能找到共同的话题。事实上,男女尤其是已婚男女在一起不应当探讨此类话题,除非一方别有用心。如果另一方毫无防范,那么这样的话题势必会让两颗心紧张而激烈地跳到一起,或者让彼此敞开心扉。此时的雪梅就处于这种毫无防范的地位。她从来没有听过一个男人倾诉衷肠,当然感动,当然不知所措,当然感激涕零。她看到一个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的男人的另一面,而且十分明显这一面连他自己的老婆都没看到过,因此,她非常珍惜他对自己的信任,非常同情他的不幸,非常理解他的苦衷,但是她不知道如何安慰面前这个成熟男人滴血的灵魂,涉世未深的她只能保持沉默。
王启明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之后,发现自己第一次向别人敞开心扉谈自己的家庭,谈爱情和幸福,他的表白实实在在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丝毫的夸张,或者有任何的企图。也许,他应该向能够开导他的人倾诉,但是,他知道有人开导他的同时更会把他的话作为谈资,甚至嘲笑他,有的可能发现他的软肋,从此不再与他交往。他曾与任光达就初恋有过一次坦诚的对话。不过,那次他只说他的初恋是中学时的班上美女,而这一次他告诉雪梅的是一个女工。是不是王启明在撒谎?当然不是。像王启明这样的男人经历过多次爱情实属正常。但是,他真的没有向人坦白过,他至今还后悔那次向任光达吐露了自己的初恋感受。而向雪梅这样的女孩子倾诉,丝毫没有这些担心。但是,当他把话锋扎进自己灵魂深处时,在感动了自己的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危险。他在内省自己,你为什么要向一个女孩子倾诉自己的婚姻不幸?难道你渴望得到她的同情?一个弱女子的同情对你能有什么作用?不是,我不需要同情。那么你想获得她的芳心?进而满足自己心灵的空虚?不能,我不能那么做。如果那么做了,就对不起老同学雪荣,更对不起任光达。那么你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就只有一种可能,发泄对自己婚姻的不满情绪,纾解一下心头的郁闷。可能吧,反正他也说不清。完全是情不自禁的真情流露,毫无办法的事情。如果不就此打住,下面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王启明自己都无法预料。他真想打开感情的闸门,让沸腾的洪流咆哮奔涌。他真想张开双臂拥抱一下面前的下级,让空虚的怀抱充实丰盈。然而,冲动是魔鬼,他的理智和魔鬼在搏斗中获胜。
“对不起,你走吧,”王启明低下头,挥挥手。
雪梅莫明其妙,问,“你没事吧?”
“没事。你休息吧,谢谢你。”王启明不仅没有站起来送她,连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一直埋头坐在椅子上。
雪梅一脸同情地站起来,边退边看着低头坐在沙发上的王启明。当她拉开房门时,她才突然发现,不对,自己才是这屋子的主人,走出这屋子的应当是王启明,而不是她。她坐回到自己坐过的位置上,轻轻地说,“王县长,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王启明恍然大悟,看都没看雪梅一眼就逃离雪梅宿舍。
一对孤男寡女互诉心曲,从彼此那里了解到自己爱人的另一面,同时获得了彼此对爱人的态度。这种态度也许会珍藏在彼此心底一辈子,就像带进棺材里的种子,与阳光空气永远隔绝了。但不料彼此掘出棺材,给予那颗种子以阳光空气,自然那颗种子就在彼此的心中生根发芽了。在心中生根发芽的彼此心曲的种子仿佛是放在彼此舌头下面的仁丹丸,给彼此带来一股股快意和清爽。再看到彼此便会为一些事情哪怕是一句话一个词而心领神会,目光放电,备感珍藏起对方秘密的幸福。但是,他们忽视了一点,在博得一个女人或男人的同情乃至爱情的同时,他们违反了起码的道德,必将受到彼此爱人的惩罚。因此,他们舌头下面的那颗仁丹就很有可能是颗砒霜。他们在为自己向彼此坦露心曲感到心惊肉跳的同时,也埋下了身败名裂的祸种。
不久,王启明创造了一次机会,和雪梅一起出国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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