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长假后的第一天,运河市召开市委工作会议,通过广播电视面向全市直播。千家万户,黎民百姓,全看得见听得着。各县区各乡镇都设分会场,大小干部,只要吃皇粮的,包括教师医生,不吃皇粮的,但只要是党员,统统集中起来收听收看会议直播。刘万里这一大动作,在运河市历史上亦属首创。这不仅是通讯技术的先进,更体现刘万里敢于面对数百万民众发布施政纲领的勇气。
通知下来,雪荣雪梅雪清兄妹三人全都奔赴各自会场开会。雪荣到市里主会场,当面聆听刘万里讲话;雪梅回到运阳县的分会场,从电视大屏幕上看会听会。按照会议通知要求,县区的四套班子一把手到市主会场开会,县区四套班子副职和县直机关一把手以及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集中到县区分会场开会,乡镇分会场是乡镇副职、七站八所负责人和村三大员(支书、村长、会计),从大到小,雪清自然只能到任职的乡镇开会。陆爱侠虽然已退休,但仍然非常热衷于政治,把丁家旺逼在家里和她一起收听收看市委工作会议现场直播。
兄妹三人在三级会场,父母在编外会场,同时参加一个会议,这个从政世家在同一时间里做着同一件事情。
开会当天,会场鸦雀无声。电视镜头先对准主持的市长,然后按程序对准讲话的领导,但不时会给一些座无虚席的会场画面。在这些穿插的会场画面里,反复出现雪荣,因为雪荣坐在主会场中场的领导奖席上。雪荣身穿黑色羊绒外套,斜背一条大红授带,授带上写着:“年度目标考核先进单位”。领奖席上坐着几排功臣,一水的男士,雪荣一枝独秀。她不仅是领奖席上唯一一位女领导干部,而且是唯一一位发言的获奖代表。因此,她非常自豪。在全市那么多机关里,她领导的环保局冲出重围,一举再夺目标考核先进,这是市委市政府对她一年辛苦努力的肯定。坐到庄严的会场,雪荣感慨万千。付出总有回报,有为才有位,她赢得领导和同志们的尊重,理所当然。电视直播的摇杆扭臂不时从她上方转过。雪荣在会场边上的同步大屏幕上看到自己,相信同时哥哥妹妹也看到了自己。岂止是哥哥妹妹,所有参会的人都能看到自己。雪荣当然不会为自己上电视而欣欣然的,但她不敢怠慢,总是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出现在世人面前。
颁奖开始,会场上响起激昂的《庆丰收》乐曲。事先排练好的领奖干部,在身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引导下井然有序地走上主席台。雪荣走在队伍中间,对应着主席台上的刘万里。她像一个演员那样,先面对着会场,接受着摄像机、照相机的抢夺,但时间不长,就马上与其他人一起转身,面向刘万里。早已站在雪荣身后的刘万里,一手扶着刚才礼仪小姐送上来的铜制奖匾,一手握住雪荣的手。“祝贺祝贺!”雪荣则轻轻说了句,“谢谢刘书记。”接过奖匾,转脸面上观众。会场边上的大屏幕上先是一个领奖全景,迅速转为雪荣领奖的特写。雪荣在电视屏幕上笑得灿烂而美丽。
随后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雪荣走下主席台。但她没有随着领奖的领导干部们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从主席台下的一角转到后台,因为接下来就是她的发言了。主持的市长宣布先进单位发言,雪荣从容不迫地走上放在主席台边上的发言席,先向主席台的领导鞠躬,然后向会场鞠躬,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雪荣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她的发言稿不长,三页A3纸,因为只给五分钟时间。会议更多的时间必须留给刘万里,这是规矩,不可喧宾夺主的。但雪梅为这五分钟的发言绞尽脑汁,折腾得长假后半段没安宁。早布置下来就好了,也不会闹得过不好年。但市委办市政府办的主任们说,哪个单位得奖,哪个单位代表发言,哪是他们能定下来的。没刘万里钦定,谁都不敢作主。等刘书记开常委会通过完市委工作会议议程,敲定下来得奖单位发言代表,时间就屁股蹭墙上了。雪荣接到通知就安排局办主任去写,分管局长把关,最后自己反复推敲。既把成绩说透,又不能让人听出夸夸其谈;既要表决心,振奋人心,又要言之有物,真诚服众。挺难。反复修改不下十次,最终发给市委办定稿。
雪荣的发言慷慨激昂,底气十足,既语惊四座,又令人佩服。她表示,在新的一年里,在确保完成全年各项环保工作任务的同时,继续狠抓招商引资,争取夺得市直机关目标考核先进“四连冠”。随着她最后一声谢谢,会场上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家看到了,刘万里把双手举在头顶上鼓掌,眼睛是看着雪荣走下主席台的。
会议最后,刘万里讲话。会议留给他的时间长达两个小时,但似乎还不够。他在总结去年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时就用去了近一个小时,而在主会场参会人员人手一份的他的26页讲话稿才翻过去8页。因为他脱稿发挥太多,而且都切中要害。参会人员着急。会务工作人员更着急,看样子中午要安排县区参会人员吃饭了。在谈到今年工作安排时,刘万里发挥得不多。但在为民办实事一节里,他又脱稿讲了恢复运河热电厂生产,拆除市区锅炉这件为民办实事项目的重大意义。“这是创造绿色GDP,进一步增强我市可持续发展,惠及子孙后代的为民工程,上半年要确保完成。责任单位也是招商引资单位的市环保局要全力以赴投入这项工程。丁雪荣局长,你会后就要立即请任老板洽谈,赶快签署收购合同,只要有利于恢复生产,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听到没有?”
雪荣局长埋头侧身在记着刘万里的脱稿讲话,听到刘万里点了自己的名,就站了起来向刘万里行注目礼。刘万里开会喜欢点名落实工作,点到谁,谁必须站起来。有点像是老师提问学生,学生必须站起来回答一样。此前有几个领导干部没这个习惯,刘万里点了名还在那里提着脖子听讲,结果惹得台上刘万里大为光火,勒令站起来,弄得很不好看。他们不愿站起来的原因大概是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刘万里管不了那么多,就是要像罚小学生那样让你长记性。有时开会,刘万里看到有人心不在焉打瞌睡,他都会罚站甚至赶出会场,何况让你站起来领命?雪荣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放下笔站起来了。跟着在三级会场的参会人员乃至在家收听收看的陆爱侠们都看到雪荣的特写。雪荣一脸矜持,注视着刘万里。当刘万里问她听到了吗,她大声回答,“听到了!”但在偌大的会场,她的声音还是显得非常微弱。
市委工作会议胜利闭幕后,雪荣牢牢记住刘万里的话,非常急切想与任光达联系。打开一直关着的手机,滚过几条信息,有雪梅的,有王启明的,全是朋友在会场里悄悄发给她的,祝贺她的。其中王启明发给她的信息,感谢她在考核运阳县去年减排指标时给予的关心照顾。她哪有工夫回复信息,满脑子都是恢复热电厂生产和拆除市区锅炉的事。她为难的是,拆除锅炉与减排有关,与环保局靠谱,可热电厂生产是经贸委的事情,环保局怎么插手呢?但谁都知道,刘万里到运河市来工作有个规矩,不管你单位三定方案怎么定的,以他嘴为定。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干什么,就必须一杆子负责到底,干成什么,没有推诿扯皮的余地。要干事,还不给钱,不给人。找他要钱要人,他眼一翻,“有钱有人谁不会干事,要你干吗?”听起来是强盗逻辑,两头不来气的话,但居然能把许多事情逼成。很多单位捏鼻子吃苦瓜,做着狗拿耗子的事情。刘万里把这种做法叫做“创新”。
雪荣想想也难怪刘万里把热电厂恢复生产搭到她头上来。全是她自找的。就在她与任光达秘密约会以后,雪荣撇开与任光达旧情不想,单从有利于运河市经济和社会发展大局出发,她主动向刘万里打了个建议恢复热电厂生产的请示,列了四五条理由大谈恢复生产对全市完成减排目标的重大意义。当部门领导的都学会一手,想办事就得把事情往大里忽悠,搬市领导压人。说好听的,这叫为领导决策提供参考,当好参谋助手。说不好听的,这叫借刀杀人。领导拍过板了,下面还敢龇牙吗?所以,做成精的部门领导都学会这一招,充分调动领导的积极性。雪荣早学会了这一招,只不过她不像别的部门领导干部,借领导的力量,谋求部门利益或者个人利益。她为市委市政府领导出谋划策的都是真正为运河市经济社会发展的。她从任光达那里听说收购热电厂的事以后,虽然当时答应帮任光达这个忙,有那么一点点私心,但是,她反复思考,恢复热电厂生产的确对运河的经济发展和完成减排指标非常有利,何况按市里规定,盘活国有资产还算完成招商引资任务。一举多得,省得满天下花钱去跑项目招商了。因此,她深明大义地向刘万里呈上了恢复热电厂生产的请示。其实,刘万里在市委工作会议上脱稿讲话说的内容,就是雪荣请示里的几条,不然刘万里没那么专业。刘万里当时就在雪荣的请示上批了长长的一段话,要求市委办把此建议列为今年为民办实事项目,责任单位:市环保局。铁板钉钉,雪荣赖不掉,推不掉,只能领命去完成。雪荣有苦难言,本来是想作为今年招商引资项目完成的,没想到惹出这么多事来。但她做事从来不后悔,要说后悔,她只后悔当初和任光达在一起时光顾着谈别的,没仔细认真的探讨恢复热电厂生产的可行性,特别是具体操作层面上的事情,弄得她对现在这件事八字没见一撇,心里发慌。她必须尽快找到任光达。
雪荣在手机里寻找任光达的手机号码,可是没找到。年前约会时的信息和电话号码全让她给删了。删有删的理由,不删可能会惹祸的,要是让陈利民查到,她就说不清。但删了也没事,找得到任光达的。信息时代,人肉搜索成为现实,除非不想找某人,想找,就是在天涯海角也找得出来。雪荣坚信,删掉任光达的手机号码是对的。现在用着了,再找也不难,她估计王启明有任光达的手机号码。因为他那天在刘万里省城家的楼梯上看到他俩非常亲密。于是,雪荣给王启明打电话,“请你把任老板的手机号码发到我手机上来。”王启明正在回运阳县的路上,说,“怎么,落实市委工作会议精神这么快呀,你能没他的手机号码吗?”雪荣说,“少废话,我有,找你干吗,快发给我。”王启明没下下话,乖乖地把任光达的手机号码发给雪荣。
“任光达,我是雪荣呀,你有空吗?我想找你谈谈你收购热电厂的事,越快越好。”雪荣随后就打通了任光达的手机。
任光达猫在运阳宾馆里看电视。他非常关注运河市的高层动态,一直在看运河市委工作会议现场直播。他在电视上看到了雪荣,也听到刘万里亲自提到他。他非常激动,有刘万里撑腰,收购运河热电厂的事情肯定没问题。但是,他没给雪荣发信息,也没给任何人通报刘万里的讲话内容。这是一个商人的敏感和精明之处,到底他精明在哪儿,谈判桌上见。自从向雪梅表达爱情,任光达迅速坠入情网,像初恋青年那样,魂牵梦绕着雪梅,朝思暮想着雪梅,他算是真正体会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雪梅才离开他几天,他就恍如隔世似地到处找。特别是那天听了王启明的启发,他就坚定大胆追求雪梅的信心,一直给雪梅打手机,但一直没打通雪梅的手机。给雪梅发信息,雪梅从来没回过。当雪荣的手机打进来时,他正在给雪梅写信息。掏出心在写,全是滚烫的字眼,全是肉麻的词语,虽经反复修改,但总不满意。雪荣的手机打进来,任光达的信息给覆盖掉了,弄得任光达有点恼火。
“我现在没空,有空我约你吧。”任光达的回答让雪荣失望。
“你在哪?我去见你。”雪荣从不轻意放弃自己的决定。
“我在外地,正忙着,我会尽快给你答复的。”
雪荣着急,“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呀,刘书记非常关心你收购运河热电厂的事情,刚刚结束的市委工作会上,它已经成为今年为民办实事项目,你要趁势而上啊!”
雪荣的热情一点没感动任光达,他在手机里冷冷地说,“那是你们政界的事情,我当然会配合你们为民办实事,但我们从商的还是要追求利益最大化,懂吗?”
“你说什么时候坐下来谈判吧?”雪荣没想到任光达如此冷漠,与他当初求她帮助收买热电厂简直判若两人。
任光达在手机里笑笑回答,“我手上同时做好几个项目,什么时候收购热电厂,要看运河市委市政府的诚意了。好了,我还有事,再联系吧。”
雪荣出师不利。任光达拿劲了。雪荣非常清楚,这些年,运河市的机关干部们给折腾得灰头土脸,见了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客商就差喊爹叫娘。雪荣时刻绷紧一根弦,紧紧围绕市委市政府的中心工作开展工作,步步踩在点子上,捶捶敲在鼓心里,一拍不拉。但在招商引资过程中碰钉子吃死苍蝇的事时有发生,雪荣领教过。因此,任光达的拖延,雪荣看得很清楚,无非是拿劲跟政府讨价还价多获利。但雪荣没想到任光达如此前恭后倨,对她的热心报以如此冷淡。
但是,没两天,任光达主动打电话给雪荣,“怎么样,咱们谈谈?”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现在我正在与上海一个大老板洽谈收购热电厂事宜。”雪荣不冷不热回答。当时雪荣正在办公室里修改关于热电厂恢复生产的调研报告。
两三天以来,她一直忙着热电厂恢复生产的事。既然任光达不急,那她也装出不急的样子,这叫将计就计。你不是拿劲吗,咱们也拿一把劲。天下不只有你一人才能救活热电厂,比你有钱比你本领高强的人多得是,看谁憋得过谁。雪荣先带着市委市政府为民办实事责任状的尚方宝剑,深入热电厂和市区企业调研。不调研不知道,一调研吓一跳。停产后的热电厂像一泡狗屎,不拨撸不臭,一拨撸臭不可闻,更像一个马蜂窝,没人惹它不蛰人,谁招惹它,谁非被蛰得鼻青眼肿。一大堆下岗工人找不着头,一听说有人重新要恢复热电厂生产,说什么的都有。但雪荣看主流,她认为工人的基本面是好的,大多数人对恢复生产充满期待,渴望上班。只有极少数人唯恐天下不乱。如果引导的好,对恢复生产有信心。工人们说了,发电机组设备虽然是20世纪50年代的苏联货,但两台锅炉还比较新。虽然出力不足,但恢复生产不难。再走访用气企业,纷纷表示坚决拥护拆除锅炉,前提是确保热电厂正常供气,千万别停停开开,忽冷忽热,弄得用气企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两天跑下来,雪荣心里有底了,就是任光达说上天,也别想懵住她了。
任光达一听信以为真,但马上笑了,“你想懵我,除了我,看哪个能把运河热电厂拿走?不是吹牛,我看国内还没有那个人。”
雪荣知道任光达话里有话。能收购国有企业的,哪里光凭的是钱呀,还得有复杂的社会背景。联想起任光达和王启明年前去刘万里家拜访那次邂逅,雪荣相信任光达吹牛不是空穴来风。但是,她还是要教训任光达,“哼哼,任何人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你不配合市委市政府工作,哪个也保证不了不允口给别人,因为为民办实事项目经过人代会批准,年底要向人民报告的。”
“你不是说正在和上海大老板洽谈吗,那你们谈吧,我等你们谈完了再去跟他竞争,看谁出的钱多。”任光达欲擒故纵。
雪荣眼看激将法对任光达失去效果,佩服任光达久经沙场的同时,对自己费力与任光达周旋不免感到无趣。何苦呢,任光达煞费苦心想吃下国有企业最后一座堡垒,她雪荣图个什么?难道就图个完成市委市政府交给的任务?那样何必如此伤透脑筋呢?听到任光达在耍滑头,雪荣发火了,“你说你还想不想买热电厂吧,痛痛快快说?”
任光达说,“我什么时候也没说放弃呀,你着什么急。你在运河等我,我晚上请你吃饭。”
雪荣对动不动就吃饭喝酒反感,似乎请客吃饭就是工作的全部,“吃饭就算了,直截了当谈事情,我欢迎。”
任光达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你是钢做的?”
雪荣说,“那好吧,要请吃饭,也是该我请你。哪有招商引资,八字没见一撇,就宰客商的。要是有人报告到刘书记那里去,我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这样吧,你诚心诚意来谈项目的话,我请你,真的,我现在就安排了?”
任光达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安排吧。”
雪荣挂了任光达手机,没急着安排酒店。她想想与任光达通的两次电话,哪像曾经有过那段刻骨铭心初恋的情人啊,分明是一官一商的相互利用。任光达想借雪荣发财,雪荣想借任光达完成任务。其中的情感因素已经淡如薄云,细若游丝。再见面还会有第一次重逢时的心惊肉跳吗?还会害怕得关闭手机吗?不可能有了,也没必要了。完全是代表不同利益的两方,怎么可能夹杂着个人恩恩怨怨呢。雪荣给陈利民打个电话,“今晚接待客商,不回家吃饭了。你和儿子吃吧。”然后再安排办公室主任在运河宾馆订一桌宴席,请分管局长相关处长参加陪客。雪荣排出的陪客阵容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架势。
雪荣接到办公室主任报告后,打电话给任光达,“你直接到运河宾馆三楼二号厅。”
任光达到了,由分管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以及相关几个处长陪聊了一会,雪荣才到宴会厅。见面握手,雪荣脱下外套,显得非常清爽干练。大大方方往主人位置上一坐,拉过身边的椅子说,“任老板,你坐到我身边来。”任光达含情脉脉注视她,她视而不见。任光达坐到主宾位置上,站在桌子周围的陪客才各自坐下来。
小姐斟酒,任光达手罩酒杯,向雪荣提个要求,“开车,不能喝酒。”
“不行,”雪荣拿开任光达的手,把他面前的酒杯端起来给小姐倒酒,“你不喝酒,咱们都没理由喝酒。禁酒令对你们客商失效,咱们都沾你的光。再说了,运河市交警都知道,客商即使闯红灯都不查不纠,何况喝酒。怕什么,照喝不误。”
任光达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但是,他一眼扫过,桌上坐着几个处长,都是大汉,怕喝起酒来不是他们对手。运河市酒风历来很盛,号称麻雀都能喝三两酒,你说公务员们能喝多少酒。任光达心里有底,自己能喝一瓶酒,但好手打不过双拳,以一当十,难。他端起大酒杯站起来,“咱们今天改改规矩,丁局长,既然大家来陪我喝酒,我非常感谢,我先敬大家这一杯,有量的喝干,没量的不喝也行,但不准再敬我酒了。”没等雪荣表态,他先把一大杯酒喝下去了。
雪荣只好挥手示意大家平端一大杯。大家看雪荣的眼色行事,纷纷喝下一大杯。但明显有人喝得非常痛苦,只是没敢作声。
任光达这一招唬人,早把几个处长吓住了。
雪荣先敬了任光达两小杯,任光达喝干了。雪荣替他夹菜,任光达盯着面前的盘子吃菜。他说,“热电厂的事情,”还没说下去,雪荣就打断他的话,“喝酒喝酒,喝酒不谈事,酒后吐真言,但醉话不算话。大家敬任老板酒呀。”雪荣一号召,从分管局长开始,依次从大到小排着敬任光达。
开始属于正常敬酒,任光达不好不喝。等一圈敬下来,任光达申请歇歇,转来转去,还是把话题扯到了热电厂上。
雪荣说,“不是说好了酒桌上不谈事的吗,怎么又提起热电厂的事了。来,再喝。”雪荣端起酒杯再敬任光达。
任光达死活不喝酒。他有自控能力,喝到一定程度,打死也不会再喝一滴酒的。但酒仗英雄胆,任光达借着酒性把话锋一转说,“在座都是官,就我一人什么都不是。”
有人抢话,“你是大老板,咱们领导的座上宾,怎么什么都不是呢?”
任光达摇头,“我最清楚自己了。我最反对有些老板,说在当今中国,只要开车到哪去考察,吃喝玩乐,一分钱不花可以过上十年,而且到哪都当上大人捧着。他们太不了解中国的国情了,太高看自己了。我就非常低调。噢,你以为当官的都傻得冒气呀,那是他们给人逼成这样的。能做到你们这份上的,哪个不是人精?”
当官忌谈自己。雪荣看任光达真的有了酒意,说话似乎天一句地一句的了,就宣布上饭。
“丁局长我想单独跟你谈谈,”当着大家的面,任光达向雪荣听出要求,还没等雪荣回答,任光达脸转向大家问,“借你们局长用一会,你们不介意吧?”
“你喝多了,改天再谈吧。”雪荣推辞。
任光达说,“我没喝多,头脑清醒得很。收购热电厂的事你也不感兴趣?”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纸来,递给雪荣,“看,我把合同都草拟好了,咱们谈判要有个框架不是吗,这就是框架。”
雪荣一惊,接过任光达的合同,简单看了一下,几乎全是运河市政府的责任,他救世主般的一点责任没有。但雪荣知道,酒桌上哪能辩清合同的条款呀。因此就把合同塞给任光达,“合同还是等双方坐到谈判桌上再谈,双方的义务权利都要写清楚了。”
任光达收起合同说,“那你不着急?不急我还有事找你谈谈。”
其他陪客都走掉了。雪荣跟在任光达身后下楼,在楼下去洗手间的空子里,她给刚才陪酒的分管局长打手机,“你今晚带几个人加班,迅速按我们议的内容起草一份收购合同,注意,那几条原则不能变,事关大局,事关国有资产,对,就像邓小平说的,主权问题没有商量余地。快,越快越好。咱们差点被动。”
坐上任光达的宝马车,雪荣一句话没说。任光达把车开到一家娱乐中心停下来,“下车吧。”
雪荣看着窗外霓虹闪烁的娱乐中心,不愿下车。想起曾经在这里有一个三陪小姐被杀,她讨厌这种地方。她用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副头疼的样子。“我有点不舒服,就不去了。”
任光达转脸看着坐在后排的雪荣说,“看你活得多累,整天就知道工作,工作是你人生的全部吗?走,轻松一下,感谢你对我收购热电厂的鼎力支持。”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请你跳舞唱歌。”
“不会。”雪荣断然拒绝。
“要不就喝杯咖啡?”任光达变化着选择。
雪荣似乎油盐不进,“喝过咖啡,睡不着觉。不喝。”
任光达步步紧逼,“要不去逛夜市?”
“不买东西,不去。”
任光达笑着说,“那你总不能什么面子都不给吧,我真服你了,这么多年就这样熬成局长的?不是笑话你,你的生活质量连我都赶不上。”
雪荣说,“赶上你没几个人。我就是劳碌命,工作才快乐,没工作浑身酸疼。”
“哈哈,好,走,那我请你去洗个脚,行了吧。”
“我刚洗过脚。”
“你装什么呢,你不是累了吗,去泡泡脚,解解乏。这个项目总能接受吧。”
“你有钱没处花了是不是?”
任光达自己先下了车,“走吧。”
雪雪荣只好下车,跟着任光达走进这家娱乐中心。走过一楼的假山和小桥流水,来到一个“山洞”前,雪荣站住不走了。面前一个大蒙古包似的建筑,像座火山即将爆发,时而猩红,时而煞白,还不时发出震耳的音响。雪荣知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娱乐场所,但是,她的确从来不涉足这类场所。现在,跨过一道门槛就可以尽情释放自己,她还是犹豫了。已经走进“山洞”的任光达发现身后没人,又回头找雪荣。雪荣说,“吵死人了。说好的,只洗洗脚,别的什么都不做啊。”
“世上就你正统似的。别站这,人家会笑话的。”任光达伸手去拉雪荣的手。
雪荣躲开他的拉扯,跟着走进“山洞”。奇怪,走进幽暗的“山洞”,里面居然宽敞得很,而且非常安静。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上来打招呼,任光达说要洗脚。那个女人便在前面带路。走进一个包间,任光达请雪荣先进去。雪荣说,“我跟你在一起。”
任光达笑,“你不怕我图谋不轨。”
“你不是那样的人。”雪荣给任光达高帽子戴,求的却是安全。她以为跟任光达在一个包间,将来有事更能说得清楚。
但是,任光达并不想跟她在一个包间,转脸叫那个女人再开一个包间。雪荣跟着任光达,弄得他哭笑不得。最后只得同意在一个包间里洗脚。这是一个三人间,雪荣和任光达并排躺在两边的躺椅上,墙角上的电视也放着韩剧。没有声音,只有字幕。看得挺费劲。
任光达抓过遥控器把台调了。
雪荣发急,执意要看韩剧。听说中国“韩流”早些年就来势汹汹,至今未退。她偶尔看到韩国电视连续剧,对韩国家庭关系的和睦和礼仪非常向往,但她没有看完过一部韩剧。
任光达不得不又把台调回来,把遥控器扔给雪荣。
不一会,一对少男少女身穿号服端着木盆走进来。女孩直奔任光达脚下。男孩无声地坐到雪荣的脚前,伸手给她脱袜子。雪荣发现那个男孩触到自己的脚时,她咯噔坐了起来,大惊小怪地喊,“你要干什么!”吓得男孩夺门而逃。
任光达说,“你别吓人好不好。又怎么了?”
“这里没有女孩子吗?”雪荣生气说。
“女孩子是给男人洗脚的。”
“哼,那男孩就给女人洗脚,对吗?”
“对呀,男孩有手力嘛。”
“有手力干吗不给你们男人洗呢,你们不比女人更需要用力吗?”
“快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老同学。我都怀疑你这局长怎么当的,少见多怪,你还像生活在城市的人吗?”
“反正要洗,找个女孩子给我洗。要不,我走。”雪荣说着,真的要穿鞋走人。
任光达说,“好好,服了你了,我的姑奶奶。”他大声喊来领班,命令说,“找个小姐来给这位女士洗脚。”
领班说,“对不起,女生都上钟了。只有男生。”
任光达对给他洗脚的女生说,“去,给她洗去,”又叫领班,“把刚才那个男生叫来。”
雪荣看着小女孩脱下自己的袜子,把自己双脚摁进木盆。水已经不是很热了。小女孩子握紧小拳头在她的腿上轻轻敲起来。雪荣感觉的确很舒服。但是,她却一直紧张,总以为自己来了不该来的地方,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特别是与任光达一起,出了什么事有嘴难辩的。
女生给任光达洗脚时,任光达眼睛一直盯着人家女孩子在看,还说话挑逗女孩子。现在面前一个帅气的小男生给他洗脚,他居然瞅都不瞅人家一眼,连搭理都不搭理,甚至也懒得跟雪梅说话了。闭上眼在睡。
雪荣倒来了兴致,问给她洗脚的女孩子家在哪里,为什么不念书,做这等下活比当工人更挣钱吗,等等。女孩子很乖巧,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回答雪荣的问题。
谁的手机响了。任光达睁开眼张望。原来是雪荣的手机。雪荣从包里掏出手机来,看是陈利民的电话。犹豫一下,打开接了。
陈利民问,“在哪儿?”
“在陪客商。”
“在哪陪客商?”陈利民口气很冲。
雪荣听出陈利民的心思,“怎么了,在运河宾馆啊。”
啪,陈利民挂了手机。
任光达捂嘴在笑,“好啊,老公查岗的吧。你不说实话。”
“怎么,你想出卖我?”
“怎么会呢。秘密烂在我肚子里了。”
当一男一女在一起有了共同的秘密,他们在今后的相处中就多了许多心照不宣,有时还会心有灵犀,甚至心心相印。你想俘虏一个女人的心,那你就千方百计让她与你拥有共同的时空,在那个时空里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心与心也会像夜间的萤火虫儿,时聚时散地跳到一起的。这是一部分男人占有一部分女人的秘密武器。任光达深谙此道。自从进房间洗脚,他一直闭目养神,似乎什么都没想,但他能感受到雪荣的紧张不安。当雪荣接完丈夫电话,说出那句“你想出卖我”的话来,任光达相信,雪荣与他有了共同的秘密,那种连丈夫也不可告诉的秘密。
但这个秘密像一个肥皂泡,迅速膨胀,迅速爆炸了。就在雪荣跟在任光达身后走出娱乐中心时,雪荣看到陈利民站在门口等着她了。陈利民的眼睛在喷火,差不多能把娱乐中心全部烧掉。雪荣脸红脖子粗走上前去,想给丈夫解释清楚,他跟客商只是洗了洗脚,什么也没做。但是,陈利民没等她靠近自己,扭头就走,招手打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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