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一进东阳县站,金狗就被县委的小车接走了。小车经过县城街道,街上的人多得如潮水,司机就不停地鸣放喇叭,但依然让不开空地,且一起扭转头来往车里看。金狗几次提出下车步行,迎接的人却将他拉住,解释说:“你别见怪,这里的山民文明度不够!”就摇下车窗玻璃,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大声斥责和吆喝。车终于钻进县委大院,那位曾在州城报社见过面的书记,笑吟吟地与他握手,说着热情的欢迎词,把他安置在后院的一排平房里。一位瘦小精干的少年立即去打来了水,一壶热,一壶冷,热水倒在盆里了,用手试试,再倒冷水,再用手试试,又倒了些热水,又是探手试试,说:“抹把脸吧?”金狗把脸抹了,去泼脏水,少年先抢过泼了。立即又沏了茶端来,立即又递了烟,将火柴点燃。金狗有些不好意思了,书记说:“让通讯员干吧,他专门干这些的。”就问起一路行车情况,来没来过东阳,东阳的感觉如何?说:“这里山高沟大啊,县上干部有这么一句话:祖国山河可爱,东阴东阳除外。东阴是我们朝南的一个县。有些城市女同志到这里来,一路在车里吓得胆战心惊!”金狗说:“我无所谓,车上倒瞌睡了一路,我也是山地人,白石寨县的。”书记则叫了:“你是白石寨的?白石寨哪儿人?”金狗说:“仙游川的。”书记越发高兴了,说:“怪不得的,出人才的地方!”就谈起他怎么认识州城的巩家人,如何又与白石寨县委田书记熟。如此交谈半个小时后,书记陪同金狗在县委小灶上用膳。饭菜极丰盛,大多又是本地特产。金狗顶感兴趣的是一种娃娃鱼和一种魔芋制作的凉粉,书记就大讲了一通县上养娃娃鱼的专业户,以及广泛开展群众种魔芋,说这本是野生植物,这几年突然身价百倍,含极高营养,防治癌症,外地人都来抢购,广种魔芋便成为他们县委为民致富的一项具体措施。
这顿饭金狗吃得蛮有兴趣,他初步的印象是,作为这么一个偏僻边远的小县,如何致富,充满了极大的学问,仅仅一种魔芋的生产,足可以证明这些山区特产发展前景。饭后,金狗就专门和书记交谈,让他介绍情况,金狗对他的口才十分佩服,一个仅仅初中毕业的领导干部说起话来,振振有词,慷慨激昂,金狗觉察到他是极善于运用排比句的。也就在这天晚上,第二天的早上、中午,他接连召开了几个干部座谈会。每次座谈会,人都来得很整齐,都争着发言,但发言必持了讲稿,座谈会的桌子上摆满糖果和香烟,金狗目之所及,迎着的皆是笑笑的脸。他足足记录了两个笔记本,显得很激动,会后要求能到乡下转着看看,作些亲身感受,书记说:“应该这样,形势的发展非常快啊,下去转转,你就会更爱上我们这个地方的!可是你不要急,再过两天,我也要下去检查工作,咱俩一块走,行吗?”金狗就留下来,在房子里翻阅县委办公室送来的一沓一沓材料,脑子里慢慢形成着这篇通讯报道的角度和形式。
县委这个后院并不大,一排儿平房里,书记是住在第四号房子里,他并没有带家属,老婆和孩子全住在州城里,他是想仅在这里工作两年三年便罢了,还是嫌老婆孩子在身边,分散和拖累自己工作的精力?这一排平房里,除了书记的住房,还有一间电视室,一间常委会议室,一间设有象棋、麻将的游艺休息室,其余的就是接待重要客人的房子。每日早晨,金狗一爬起来,通讯员就打好了洗脸水,洗罢脸,脏水就被端出来泼了,那地板,桌椅茶几,已被擦洗得干干净净。金狗发现,待他是这样,待书记更是这样。他有些不好意思,让这瘦小少年抽烟时,少年只会摆手,脸上是十二分和气的笑。书记的会特别多,要审阅的文件又堆满桌头,金狗不忍心去打搅他,在院子里的高枝阔叶的大芭蕉树下站了一会儿,就兀自往城街上去。城街主要有两条,一条是旧式的,一条是新兴的,沿街的店铺门前,隔一段就拥集一堆人,挤进去,却差不多是些卖老鼠药的,卖肥猪粉的,耍猴的,有一推销羊毛衫的小贩,为了证实他的货真价实,竟当场用火点燃了一件羊毛衫,狂呼乱叫。也有几个小姑娘在这里作气功表演,囚首垢面,衣衫破烂,拿指粗的铁丝在脖子上缠,故意难受得脸面扭曲,然后持了草帽向围观者讨要零钱。金狗是见不得这种刺激的,却疑惑县城里怎么能允许这种现象?心沉沉地踱进一家饭店买了一壶酒坐喝,却见门里进来了一个汉子,面黑如漆,形象丑陋,将一根扁担在饭桌靠了,两条皮绳缠在腰上,买了一瓶白干一斤饼干便大嚼大饮起来。眨眼工夫,白干饮尽,饼干吃完,唱起“丑丑花鼓”拽扁担出走,至店门口就栽倒下去了。店堂服务员叫道:“倒了,又一个倒了!”过去将那醉汉拖到外边台阶上,就回来笑笑地说:“这个还能唱‘丑丑花鼓’,他唱得不错哩!”金狗觉得奇怪,问这是什么人?回答是,山里的。再问怎么这种吃喝法?回答得越发使金狗不解:这些人都是亲无妻小,家无财产,每日在山上砍了柴挑进城卖了,就来这里吃喝一顿,醉个烂泥,天黑返回,第二天又来卖柴醉酒了。金狗再没有问下去,出了店门,瞧见那醉汉还卧在台阶上不醒,屁股上的裤子已经破了,露出肮脏不堪的黑屁眼,而同时擦身进店的又是三个提了扁担的汉子,粗声吼着:“来三碗酒吧,要纯酒!要是掺了水,老子扭你的胳膊见×书记去!”
金狗返回县委后院,书记已经开完会在那里休息了,游艺室的棋盘移至芭蕉树下,正和三个干事在下棋哩。书记的棋走得很得意,将吃掉的棋子在手里磕着,不住地嘲笑着对方,结果三个干事一个一个全输掉了,搓着手叫喊书记的棋道高。书记让金狗也来下下,金狗推托一番后就下开来,却发现书记极其一般,当头炮,拦道马,跨将抽车,老帅露面,直逼死宫,极快就让对方推盘认输了。而再与三个干事对弈时,则直杀得难分难解,末了反被人家治死。至此,金狗方明白,这些干事是一直让着书记的,便苦笑了笑,未把底儿道破。
这天晚上,那个棋艺最好的干事又来和金狗对弈,金狗说:“你是不是有棋无对手的苦恼?”
干事说:“书记的棋是不错,就是下着太累。”
金狗说:“我可是州城来的记者呀,你也敢再下赢我吗?”
干事脸色赤红,笑而不答。两人下到一半,干事问:“你这次下来,具体要写些什么?”
金狗说:“你是这里的干事,情况最熟悉,你说写些什么为好?”
干事说:“当然应该写写书记,写书记怎样领导全县人民致富的事呀,报纸上都是这么写的。”
金狗说:“一个地方父母官真有政绩,当然要大写特写的。还有什么需要写的吗?”就说了他白天在饭店碰见的那些醉汉,问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干事说:“你怎么都知道这些了?……这事情很复杂,我们作过调查,这些是困难户,但他们懒,缺乏文明生活,破罐子破摔。”
金狗说:“这类人在全县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