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在闭转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就去了南郊看那奶牛了。虽是秋后,太阳依然很旺,苞谷已经收割了,干旱的田里还未耕耘,到处都是一色褐黄,尘土飞扬。木兰到了刘嫂家门前的土场上,土场上集中了数十头耕牛,这些牛全没有主人牵着,也没有缰绳拴在木桩上或碌碡上,但它们并不走动,全围在已坍倒的刘家院墙外往里瞅着。庄之蝶住院中看去,那头奶牛在躺卧着,差不多是一张牛皮蒙盖了一堆骨头。刘嫂就蹴在牛头边搅和木盆里的吃食。庄之蝶停了木兰走进去,刘嫂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泪水却已纵横满面。
庄之蝶知道奶牛是不行了,庆幸自己偏巧赶来,还能最后看看它。就从坍倒的土墙根拔了一些腥味很重的白蒿放在了奶牛嘴边。奶牛只是艰难地动了一下耳朵,算是和庄之蝶打招呼了,它的眼没有大睁,眼圈周围有很粘的东西。腥味的草已经是闻到了,那舌头偶尔伸出来,只那么一寸,卷了一下垂流的浓涎。屋子里,男人很重的声音在喊叫了刘嫂:让你去打酒,你磨磨蹭蹭,这会儿还让它吃什么呀?!就和一个汉子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庄之喋先是觉得一道白光闪了一下,才看肖那汉子提了一把柳叫长刀。刘嫂的男人满脸胡茬,寡白无血,看见了庄之蝶,说:你来了?进屋喝茶吧。庄之蝶说:是要杀牛吗?男人说:实在没办法,拖得时间太长了,与其让它这么受罪,真不如让它解脱了。牛若有灵,它也是愿意这么做的。你这么大个人物,它病了你来看过,今日倒头,你又来了!庄之蝶说:我与这牛有缘分。那汉子就在太阳下嗬地笑了一下:老齐,你死了怕也没人来看的哩!刘嫂的男人说:这应该,牛偏偏就死在我手里,我也是有罪的。汉子就走到奶牛身边,把刀子叼在了嘴里,双手在系紧着腰带,说:老齐,你两口来按住牛角吧。刘嫂的男人上去按了,刘嫂却捂了脸向屋里跑去。男人骂道:这婆娘家的!只好自己一手抓了一只牛角。刘嫂跑到屋门口站住了,她是不忍心去看,又不忍心在奶牛死时她不在场,就脸对了门扇,双手死死抓着门环。汉子的嘴里还是叼着那口刀,刀的白光在闪着,手就在奶牛的喉管处摸位置,然后从嘴中取下刀,说:这位客人,你来抓住牛尾巴!庄之蝶没有动。汉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一条腿则跪下来,说:今日你受苦是到了头了,下回不要转生牛了!嗤啦一声,刀便从牛脖下捅进去,连刀把也送进去了一部分。庄之蝶看见,牛眼翻成了鸡蛋一般的白色,刀口咕咚咚冒出一股热腥气,血就泛着粉红色的气泡汩汩地流在热土上了。庄之蝶一时无力,慢慢蹲下去,同时看见刘嫂双手从门环上滑下去,最后瘫卧在门槛上。这时候,院外土场上是一片牛的吼叫,所有的牛疯狂地转圈奔跑,尘土飞扬,遮天盖地。汉子立即叫喊着过去关住了院门,而又拿了一条皮鞭守在坍倒的院墙豁口,皮鞭甩得叭叭响。牛群终于没有冲进来,后来就有一头极悲哀地哭嚎着从土场边的一个胡基壕里冲奔过去,随后是十几条牛都这么吼叫着冲奔过去了。庄之蝶回头来,地上已摊开了一张牛皮,汉子从乱七八糟的一堆肉里拿出了一小块金黄的东西,说:这么大的一块牛黄!他兴奋得用血手把牛黄拿在阳光下看,牛黄上还浮着一层热气。
当庄之蝶被男人拉着进屋去坐在了酒桌上,庄之蝶从恍惚里清醒,在他的身边是一个大草笼,里边装了大块大块的牛肉,而那张血淋淋的牛皮晾在倒坍的院墙豁口。庄之蝶没有喝酒,他说:我想买了这张牛皮!汉子在口里倒了一杯酒,说:噢,你是皮货店的老板?
这皮子可是张好皮子,你掏什么价?庄之蝶说:要多少价我出多少价。刘嫂立即说:什么价不价的?!庄先生,你要肯收留,你拿走吧。柳月到了大正家,大正家和庄家一样,都是客人多。但庄家的客人都是清客;大正家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各部局领导,工厂厂长和商尝公司的经理,这些客人从没有空手过。大到冰箱彩电,小到烟酒瓜果,拿礼的人几乎都是一个规律,进门换拖鞋的时候,礼品就势放在了鞋架边的一个没有窗口的小杂物间里,然后坐在客厅里与主人说话,送礼人再不言说有礼品放在那儿,收礼人也不寒暄致谢。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柳月是不出面打招呼的,只有婆婆或丈夫喊一声:柳月,你也来!柳月方花枝招展地从卧室过来,过来了她会好看地对着来客笑笑,间或插一句两句的闲话。但她能准确地知道客人们茶杯里的茶是不是喝完了,她不去续水,喊:小菊,添水呀!小菊是大正家的保姆。过门的第二天早上,柳月认识了小菊的。那时小菊在厨房里择韭菜,柳月下意识地也蹴过去,抓起一把韭菜来择,还未择完,立即就不择了,站起来在水池里用香皂洗手。小菊哼了一声。柳月就一边洗,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小菊。柳月说:小菊,今日咱吃饺子吧,多放些虾皮,放的时候你说一声,我来下料。小菊没有言语,依旧在择韭菜,突然说:市长家的饺子从来不放虾皮的!柳月愣了一下,变了脸说:我就要吃虾皮饺子!喊了甩手上的水,并不去拧水龙头,水哗哗地响,她就到新房去了,说:把水笼头拧上!第十天里,柳月在家里呆烦了,她对大正说她要工作,大正说已经派人去办理她的城市户口了,一时还没有办好,到哪儿去上班呢?柳月说这她不管,她要工作。大正就把柳月的要求告诉了母亲,夫人想来想去,便给阮知非打了电话,要求把柳月安排在他们的歌舞厅。
柳月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柳月不会歌舞,柳月却有好睑好身材,柳月就跟着时装模特队学走台步。模特队都是些长腿细腰的女子,漂亮很漂亮,但一脸的没文化。柳月读的书多,气质好,知道怎样展示自己的风采,竟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为模特队最出色的一个。这个城市的人欣赏时装模特表演,并不是来欣赏时装,而要看的是模特。或者说,不管你设计师设计了什么样的服装,在他们看来,台上的模特都是赤身裸体的。说这个睑好、臀部却大;说那个太瘦,胸部不拢未了,觉得最迷人的最有性感的还是那个叫柳月的。柳月每一次出场,下边都是噢噢噢的叫喊和口哨声。一时间,阮知非那儿有个好模特的话就传开来,歌舞厅的生意倒十分地红盛。
这一日中午。孟云房牵扯了北郊有《邵子神数》孤本的老头和新疆来的那位大师相见,长虹饭店的经理免费提供了食宿,两位奇人为了感谢经理,也是为了各显了本事让对方瞧瞧,就为经理发功治病,又为饭店预测生意,直折腾了一天。这经理当然也念盂云房的好处,赠了他一副老式莲花钢火祸。又给了五斤切好的羊肉片和三色调料。孟云房高高兴兴接受了,在家来做,就把庄之蝶和赵京五召来享用。庄之蝶情绪不佳,吃得并不多,随手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映一部五十集的外国枪战片连续剧。剧前是阮知非歌舞厅的广告。孟云房就说:之蝶,你知道不,柳月现在就在歌舞厅里上班,她当了时装模特,好红火的!庄之蝶说:这就好,柳月适宜于那份工作。这你怎么知道的?你常去跳舞吗?孟云房说:我哪里去过!夏捷说:他没去,他儿子倒常去!庄之蝶说:孟烬那么小的去什么,他有钱买门票?夏捷说:问题就在这里!大前日阮知非见了我,说你那儿子真聪明,隔三岔五领了同学去舞场玩,检票人要票,他说阮知非是我叔叔,柳月是我姐姐,就进去了。检票人后来问我有没有个侄儿的?我出来看了,见是孟烬,这小子行的,将来和老孟一样,是个人物!我回来给老孟说了,让他好好教育教育,他却一脸地不高兴!你瞧瞧,脸又黑封起来了!孟云房黑起来的脸就又尴尴尬尬地笑,说:我哪里黑封了睑?之蝶,几时咱们去那里看看柳月去,别让柳月觉得嫁出的女泼出去的水。庄之蝶说:行的嘛,你给咱联系联系。孟云房说:那有什么联系的?吃过饭,我去宣传部一趟,部长昨儿来电话让我今日下午去一趟的。那有什么事!还不是让孟烬的师父给她老婆发气功排膀胱结石?我今日去不治的,只约个时间。夏捷说:瞧你多积极,一会要去看望市长的儿媳,一会要去给部长老婆看病,把作家就搁在这里不理不睬了?!孟云房说:你这一说,我成什么势利小人了?我去部长那儿要不了半个小时的,你们在这地坐着聊吧,四点钟,咱们都准时在歌舞厅会面。赵京五说。要去你们去,我是不去的。孟云房说:京五你就小家子气了,柳月没做你的老婆你就不敢见她了。不敢见的倒是她柳月!你要不想见,你可以不见,你就在舞厅里跳舞把,说不定在舞厅碰上一个中意的!夏捷说:你要走你就快走,罗罗嗦嗦地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