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嗅觉虽然不及狗、狮等动物那样灵敏,但它的功能在暗处操纵着我们的潜意识,控制着我们的情欲。异性之间首先是气味的吸引,“臭味相投”后便双双上床。“臭味”讲无贬意,臭味即体味也。
这所大都市的公民嗅觉似乎特别的发达,他们抽抽鼻子,便从三级与四级几乎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混浊空气中闻出了一个重大的信息:出大事了!
这是一座新旧建筑并存的大城市,象征着皇权的金黄色的琉璃瓦和标志着现代文明的摩天玻璃幕墙交相辉映,展示了它正处在新旧交替过程中的复杂的性格。
这是一片古老而又充满活力的大地,它的广褒起伏预示了一个民族在分娩阵痛中扭曲和崛起的力量。
从环形公路上驶来一辆车厢上标有“检察”两个大字的奥迪,闪烁的警灯标志着车主享有一定的权力。车在不允许停车的地方停下,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市反贪局长周森林,姑娘是市纪委的工作人员陶素玲。
一座大厦在立体爆炸后伴着轰然巨响垂直落下,卷起浓浓的烟尘。
周森林站在立交桥上与陶素玲一同观看桥前方一百米的地方发生的这一壮观场面。
“真了不起,一下子就炸塌了。”陶素玲的语气在惋惜中流露出赞叹。
周森林已年近六十,他看上去像稻草人般枯干。他永远是毫无表情,给人莫测高深的感觉。他抽抽伤风的鼻子说:“定向爆破的好处就是不损害目标附近的建筑物,绝对安全。”
“周局,你好像在暗示什么?”
“是你吵着要看爆破的,我们走吧。”
“我听说拆了楼之后,那儿要盖一座仿古建筑?”
“哼,没有原创的能力,只好仿造了。走人。”
周森林与陶素玲进入奥迪车,逆道行驶,开向反贪局。车顶上的红色警灯闪烁,毫无顾忌地疾驶在车流里。
一只手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把手枪,他是反贪局侦查处处长陈虎。
他右臂向前伸展,小臂弯回,与大臂成九十度上举。手腕与小臂也弯成九十度,使枪口水平地对准两眉中间的印堂穴。
乌黑的枪口紧紧压住印堂穴。
冰凉冰凉的感觉从枪口袭遍了全身。
面对着枪口,他感到用这种方法自杀精神压力太大,便把枪口顶住右太阳穴。
眼睛看着正前方,停了一会儿后,摇摇头。
姿势为什么总是摆不对呢?不,我只能让子弹从印堂穴进入,这一种死法只有这个姿势。
面前的大穿衣镜映出了他站立的矫健身影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左脸上三寸长的旧刀疤特别醒目。
陈虎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枪口的位置与弹道的要求相比还不太正。想尽量使手腕与小臂成垂直,但只能接近,根本不可能达到九十度,枪管总是向上倾斜。他两脚又分开一些,使自己站得更稳。
这样握枪,子弹从印堂穴进入后不可能从后脑相应的水平位置出来,弹道肯定向左脑上部倾斜,不对呀?
陈虎换个姿势,仍然用枪口顶住印堂穴。
办公室的门从外面推开,周森林与陶素玲进来。
他们突然发现陈虎正用枪顶着自己的前额,惊呆了。
周森林大喊道:“陈虎,你要干什么!?”
“别过来!”陈虎的语气命令般的坚定。
二十几岁的陶素玲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她拉住周森林,“别过去!”
周森林退后一步,把门拉严,他不想里面的声音传出去。他咳了咳,嗓子发干。
“陈虎,陈虎同志!我命令你放下武器!”
陶素玲吓得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她在市纪委工作几年来经手了几十件案子,但赶上自杀者的现场这还是第一次,而准备自杀的人又是她的朋友和上级。她不能眼看着自杀事件发生,大叫一声:“陈虎,三个小时前我见你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寻死寻活的,快放下枪厂
陈虎勾动了扳机。
周森林向陈虎猛扑过去,碰倒的桌椅发出一串巨响。
陶素玲尖叫着吓得闭上了眼睛。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陈虎坐在办公桌前抽烟,手枪放在桌子上。
周森林已从地上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
陶素玲惊愕得语无伦次:“你疯了……拿死吓唬人。”
陈虎微微一笑说:“演习结束。暗,我说演习结束了。”
陶素玲扑到陈虎面前,左右手同时没头没脑地砸陈虎的头部和胸部。
“你吓死我啦!你这个大坏蛋!”
“中午饭我请客还不行吗?”
周局长瘫坐在沙发上,抽动鼻孔,“瞎胡闹!何副市长刚自杀了,你这儿也要自杀,这不全乱套了!”
“我心里憋闷得慌。我不相信何副市长会自杀。”
“你再憋闷,也不能拿枪解闷,拿死开心呀!你呀。”
明白了陈虎的用意后,陶素玲替他辩解道:“周局,不是他有问题,他是说何副市长自杀有问题。”
“我不聋,我听见了。你和陈虎好好研究一下下午的会怎么个汇报。我还有事,我走了。”
“是
周森林出去,屋里只剩下陈虎和陶素玲。
她拉把椅子坐在陈虎对面,怔怔地看陈虎。这个男人身上的男子汉气质强烈地吸引陪她。她总觉得这张刻有刀疤的脸有几分像牛虹,一个热情的革命者,一个既刚毅又温柔的男人。
走向世纪末的今天,很多男士们纸醉金迷,犬马声色,除了挣钱就是玩女人,很难找出一个壮怀激烈的亚瑟,而突然间我遇到了他,或许正由于这道明显的刀疤他至今还没有结婚。是呀,时下的女孩子太肤浅,傍大款、追明星,怎么会懂得来欣赏如此生动的一张男人脸呢。
“晦,讲讲刀疤的故事。”她说。
陈虎从桌子上拿过来手枪,像西部牛仔一样在手里转动它,动作麻利,敏捷。
“听见没有,讲讲刀疤的故事。”
“你有完没有?让人划了一刀,有什么可说的,害得我连媳妇都找不着。”
“到底怎么回事?说细致点。”
陈虎又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刀疤。
“晦,有什么想法,说出来。”陶素玲追问,“嘿,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提的问题?”
“你有完没完?没考虑好的事让我说什么,没有证据的事说出来有什么用?”
“没有证据可以找证据。”
“行了,言归正传。下午什么会?我已经安排了别的事。”
“市委常委听汇报。让我们汇报何启章死因调查的进展。你知道吗,连面的司机都知道何市长开枪自杀,嚷嚷遍了。”
‘都谁参加汇报?”
“公安局,你们检察院,我们纪检委,还有别的部门,各汇报各的,然后听焦书记指示。周局说,检察院这一块由你们反贪局负责汇报。”
“那我们就分头准备吧。”
“我要和你一块儿商量。”
“对不起,我思考问题时,愿意一个人。”
市公安局刑侦处长陶铁良推门进来,见到陶素玲与陈虎亲热的样子,咳了一声说:“没打扰你们吧?”
陶素玲亲热地迎上,“哥哥,你找我?”
“找你干什么。我找陈虎。”
陈虎站起来,拉过一把椅子,“铁良,请坐。”
“陈虎,别的我不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要受了委屈,我找你算账。”
陈虎急忙摆手道:“这个责任太重大,我怕完成不了任务啊。”
陶素玲甜甜一笑,“你们俩把我当小孩儿呀。”
陶素玲倒了杯水,放在哥哥面前。
“谢谢。陈虎,下午焦书记听汇报,我想,我们公安局和你们反贪局最好有个一致的意见,要是咱们之间的看法不一样,让上面为难。我知道你对何副市长死于自杀的结论不太赞成,所以想和你商量出个统一的口径。”
陈虎轻淡地说:“你呢,你个人对何副市长的死因,怎么看?”
“我当然认为何副市长死于自杀,这既是调查组一致的意见,好像上面也是这个看法。”
陈虎轻轻摇摇头,“符合事实,这才是最重要的。”
陶铁良提高了音量:“事实上,何副市长就是自杀而死。”
“现在结论为自杀,我认为为时过早。”
“你仍然坚持是他杀?”
“我还没有证据,但我认为何启章没有自杀的动机,这背后肯定隐藏着很多东西。”
陶铁良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就担心你在会上提出他杀,会惹得上面不高兴。咱俩是老同学,玲玲是我妹妹,我劝你们一句,市政府市委的水究竟有多深,你我都不知道,你小心一脚踩空摔个跟头,爬不起来。”
陶素玲按住陈虎的肩头,插了话:“我哥说的有些道理,我在市纪检委也干了好几年了,凡是涉及到市委市政府领导的案件,很少能说明的。陈虎,你要是撞个头破血流,后悔就晚了。”
“你们兄妹俩真是当官的材料,年纪轻轻这么世故。”
陶素玲感到陈虎的讥讽过于尖刻,红着脸不说话了。
陶铁良板起面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刚才的话都是我们头儿的意思。”
“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人微言轻,我的意思是什么并不重要。”
谈话不欢而散,陶素玲送陶铁良来到反贪局大门口。
陶铁良犹豫了一阵,终于开口:“玲玲,你是不是真喜欢上了陈虎?”
“你瞎说什么?”
“我们那班同学,陈虎和我最好,就是有个犯上的毛病,惹得上级不待见他。他对你怎么样?说实话。”
“你们呀,都是工作狂,穿上制服还分得出男女吗?”
“作欢陈虎接着点阐,他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千万别跟着他往枪口上撞啊。”
陶素玲叹口气,“你都说服不了他,我管什么用啊。也是,你说何副市长好好的,怎么就自杀了。”
陶铁良神情变得神秘,“要不我怎么说,谁也不知道市委市政府的水究竟有多深呢?”
陈虎点上一支烟,他喜欢混合烟草的味道。
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心虚了,陶铁良击中了他的要害。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时候,贸然提出何副市长可能是因地杀而亡,等于把自己放在火上烤。他这个侦查处长的职位,只要上面一句话,就轻易拿下。人云亦云,随大流吗?他又不甘心平庸。他明白,在中国,检察官是最没有个人性格的职业,任何个人的价值观无足轻重,办案要靠会议集体研究,作出决定;一旦个人提案被组织否定,谁要继续坚持己见,就是犯了组织错误,特别是个人意见与主要领导的看法不一致的时候。
他打开录像机和电视机。勘查何启章副市长死亡现场的录像带尽管已看过多次,他觉得还有许多奥秘没有发现。他操纵录像机遥控器,一帧一帧地向前移动……画面在何启章前额正中的弹洞处定格。
弹洞整齐。
这张脸,过去骄横不可一世,现在成了录像带上一个神秘影子。
何启章,你带走了多少秘密呢?陈虎嘴角浮出冷笑,我一定要把你带走的秘密挖出来。你活着时,我们较量过,现在你死了,我们还得较量下去,等着我吧,老朋友。
陈虎打开文件柜,从中取出一份卷宗,又从卷宗里取出一张旧照片。
这是一张合影,副市长何启章与市长助理千钟、市委办公厅副主任郝相寿及周森林等人在第一排,陈虎站在何启章背后。照片上方印有“特大套汇案调查小组全体工作人员会影”字样。
陈虎想起三年前与何启章的初次遭遇。当时,他是科长,何启章是市财政局长。
会议室里长条桌围着二十多人。千钟、周森林、何启章坐在中间,陈虎坐在边倒。
周森林主持会议:“同志们,特大套汇诈骗案第一次碰头会现在开始。首先请市长助理千钟同志代表市委作指示。”
千钟摆手说:“不要指示指示的,我们还是少说一些空话、套话,多办一点反腐倡廉的实事。既然是碰头会,三家兜兜情况再说。周局长,主持会议可是你这个反贪局长的事哟。”
“好,那我先介绍一下案情。经过前一个时期的调查,已经基本摸清了案件的来龙去脉。案犯易新,是财政局分管外汇额度的科长,他伙同外单位两个人,私刻国家外汇管理局中央财务处公章,盗用市财政局外汇额度调拨单,虚报作案十六起,从国家金库套汇额总计六千万美元,转手倒卖获利人民币一千二百万元。案件之所以侦查顺利,与财政局局长兼党组书记何启章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办案人员住、吃在财政局招待所,何局长又给派了两部专车,四部专线电话。在此我代表反贪局对何局长表示感谢。”
何启章站起来说:“应该的,不值一提,我们应感谢反贪局才是。反贪局进驻财政局,给了我们极大的鞭策呀!我们要向你们学习。”
周森林说:“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下面由陈虎陈科长,汇报此案一些尚未搞清的问题。”
陈虎站起来,第一句话就引起了会场不安的气氛。“何局长是案犯所在单位领导,积极配合我们调查,可能对早日破案有很大帮助。但我认为,依据司法机关独立办案的原则,在案情调查期间,何局长应该回避,这样更好一些。”
何启章微笑着站起来,“陈虎同志提出让我回避,我个人没有意见,我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查嘛!作为财政局党组书记兼局长,第一次碰头会不来,就是不尊重诸位领导和同志们,反腐倡廉是全党大事,坚决支持,全力配合。我现在就可以走,但我保证,对专案组的支持将一如既往。”
何启章拿着皮包要离座,市长助理千钟急忙按住他的手说:“何局长,坐好,坐好,个别人的提议只是一种看法,个人的看法而已。我看会议是不是照常进行?何局长是市委委员,有权利列席会议。我们是党领导下的办案嘛。”
陈虎固执己见,“我还是觉得何局长在场不太合适。”
周森林不满地瞪了陈虎一眼,“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你不过是个科长,说话要符合自己的身份。在座的哪一个不是你的领导,就你有原则性,我们都成了没原则的人啦?你说吧,出了事我负责。”
陈虎无可奈何,打开卷宗,“好,我汇报。案情虽然已基本查清上易新所贪污的赃款还有三百五十万元没有下落。据易新交待,三百五十万元他给了一个姓何的港商。为了核查真相,我建议赴香港找姓何的商人谈谈。”
周森林诧异地问:“你要境外取证?”
“对,境外取证,我们不能让三百五十万元没有下落就草草结束侦查。”
“再研究吧,你继续说吧。”
几个重要的线索和疑点陈虎设在会上说,他留了一手:你不让何局长回避,那我回避他好了。
陈虎放了照片,把卷宗放回文件柜。
他捏着刀疤沉思.
“11.2”案胜利结案,易新与另一名主犯被执行死刑,一名从犯判处无期徒刑。
陈虎在医院病床上得知易新已被执行死刑,愤怒地把药片朝病房窗玻璃砸去,溅得七零八落,玻璃纹丝没动。案犯已死,那三百五十万就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迷。
没办法,他已离开“11.2”专案组。在离开的当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多钟,他骑自行车回家,在立交桥下被后须突然啤上来的一辆摩托车撞翻,车的颜色、牌号,他都没有看清便昏死过去,被行人救起送往医院,才知道自己左脸被切开三寸多长的口子。
他被送进了医院。
何启章带着万宝路烟和水果与用森林局长一起到医院看望。
刚刚拆去纱布,三寸多长的刀疤永远刻在了陈虎的脸上。
周森林心痛地说:
“这是成心跟咱们过不去,抓住他,非碎尸万段。”
何启章把削完的苹果递给陈虎,慢悠悠地说:“陈科长,这显然不是一般车祸,是蓄意报复。要是车祸,撞倒人一跑了之,不会专门下车在你脸上留下个记号。真是丧心病狂。你看会不会是与‘11.2’案件有关的人干出来的?”
陈虎想抽烟,用打火机点烟时打了两次,没敢点燃。周森林给他点上烟,“小陈,抽吧,你是‘11.2’专案的有功之臣,我跟护士打了招呼,反正病房就你一个人,一天允许你抽三支。英雄嘛,来点特殊照顾也是合理的。告诉你一个喜讯,‘11.2’专案组获集体二等功,你出院,就不再是科长,是正处长了。”
“祝贺你,陈处长。”何启章伸出手。
周森林笑着说:“小陈,我看你们互相祝贺吧,何局长现在是咱们的父母官,常务副市长啦!”
“真的?”陈虎疑惑地问。
“把年富力强的干部提到领导岗位上来嘛!”
陈虎伸出手:“祝贺你,何副市长。”
“同喜,同喜,”何启章拍着陈虎的肩膀。“今天我刚到市政府报到,就先来看咱们的英雄,对不对,老周?”
周森林笑着说:“对呀,何副市长是专程来看你的,这面子大哩!”
“谢谢。市长忙,就别在我这儿瞎耽误功夫了。”
何启章刚走,周森林便埋怨说:“小陈,你对何副市长的态度可成问题,从前他和我平级,现在人家比我高一级,是副部级了,在市里是第四把手。人家协助侦破‘11.2’大案,上上下下都很满意。你年纪轻轻的,只有尊重上级,才会前程远大,不像我,糟老头子一个,没什么奔头。”
“周局长,那三百五十万……”
“‘11.2’案已经封卷,你还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大案要案堆积如山,伤好了,你赶快出来给我练活。”
四
往事回忆使陈虎心情更加抑郁。他早已不相信真理必胜这类的空话,太多的丑恶或公开或隐蔽地操纵着许多领域。
陈虎关上录像机,拿起电话,拨通电视台总编室。
“市电视台吗?请总编室负责同志接电话,我是反贪局陈虎。”
总编室王主任接电话:“我是王庆升,你有什么事?”
“我们需要何启章常务副市长到任之后,他所参加的视察、会议沙十事活动等各方面的新闻资料。你们有吗?”
“有是有,但要一条一条地找,然后编在一起,很费事。有用吗?”
“这些资料可能会对办案有用,麻烦你们给汇总一下,需要多少时间?”
“两三天吧。文艺晚会有何市长的,也要吗?”
“也要。拜托了,到时我自己去取,再见。”
这些公开的新闻资料会有什么用,陈虎说不清楚,但他相信顺着蜘蛛网就能找到蜘蛛。这张网既然是蜘蛛精心编织起来的,何启章就不可能不用这张网。
陈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稿,这是他应一份法学杂志之邀写的文章,标题是(建立独立的反贪机构的设想)。他在文中大胆地提出了把反贪局从检察院分离出来,直接属于国务院;反贪机构对国家负责,各省市的反贪局由国家反贪总局垂直领导;以避免各级政府对反贪局的干扰,行使独立办案的职权,这样才能有效地监督各级党政干部并杜绝腐败。他在文中还援引了古代的监察官员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的体制。文章被杂志社退回了,认为不合时宜。
他翻开了几页,走到碎纸机前,把文稿塞进切口。他用了十几个不眠之夜写出来的文章从碎纸机出口出来,变成了纸条。
他并不懊悔,反正思想并没有被碎纸机绞杀成纸条,需要的时候,随时从大脑下载。
他回到办公桌前。
陈虎打开电视机,(午间新闻)的节目时间到了。只要时间允许,他不放弃收看从中央到地方的所有新闻节目。
“各位观众,现在是本市午间新闻。首先播送新闻提要,市委书记中央委员焦鹏远接见出席全国劳模会议的本市代表。市委书记中央委员焦鹏远会见香港华大集团总裁谢力夫先生一行。市委书记中央委员焦鹏远、市长助理千钟到贫困山区慰问……”
陶素玲提着塑料袋进来,俏皮地说:“还说你请客呢,看起电视来了。”
陈虎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
陶素玲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盒饭,放在桌上,凑过来看电视。
电视画面上市委书记中央委员焦鹏远、市长林先汉、市长助理千钟。办公厅副主任郝相寿等在主席台就座,台下是公交系统千余名职工和劳模。
焦鹏远说:“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出席全国劳动模范代表大会载誉归来的同志们表示热烈祝贺!……”
陈虎踢了下陶素玲的脚,“你仔细看主席台,发现什么毛病没有?”
“有什么毛病?”
“你没看见,他们一个个脸都绿了,笑得也不自然,你看焦书记是不是明显地瘦了?”
陶素玲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也许是灯光不好造成的吧?”
“笑得不自然,也是灯光造成的?我看他们是强打精神。”
“你们检察官的眼睛就是毒。焦书记脸是不是绿,一会儿就知道了,我们不是要汇报吗。”
电视画面上,焦鹏远与千钟来到贫困山区,市电视台记者美女宋慧慧手持麦克风随行采访。
“这个美女宋慧慧,风度不错。”
陶素玲嘲弄地一笑,“你喜欢她啊?”
“我说美女宋慧慧风度不错,并没说我喜欢她。”
电视画面上,美女宋慧慧把麦克风举到焦鹏远嘴前说:“焦书记,连这次,您是三次下贫困山区了,请您谈谈感想好吗?”
“我最深切的感觉是,贫困山区脱贫致富,必须抓两条路的建设,一条是具体的公路,要把山区的产品运出去,把山里需要的物资运进来。另一条是抽象的公路,也就是信息公路,要与市区、与全国、甚至与全世界沟通信息。”
“玲玲,你要与美女宋慧慧接触,她应是个知情人?”
陶素玲不解他说:“她怎么就是知情人?”
“你没看焦书记出国、何启章出国,都带她一块去。”
“等你熬上市长当当,你也可以带来小姐出国访问呀,只怕等你当上市长,人家早人老珠黄啦!”
陈虎把电视频道调到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三十卅节目。那里正在播出某省委领导班子学习江泽民总书记反腐报告的新闻评论。
陈虎专注地听,捕捉最新的信息,思维也跟着敏锐起来。
“你注意到没有,本市新闻和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还有(新闻三十分),有什么区别?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陶素玲闪着大眼睛,“有什么门道?我又不是研究新闻的。”
“你就是炸油饼的,也得关心时事,不然油饼都卖不出去。”
陈虎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
“去,把门关严。”
陶素玲走到门旁,用力推了推,回到桌旁。
“神秘兮兮的,你要说什么?”
“自何市长出事后,从焦书记到一般市委委员频频在市新闻节目曝光,今天接见,明天发奖,后天大会,出现频率从来没有这么高过。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呢,竟然连一条我市的新闻也没摇过。以往,每天差不多都会播一条,有时甚至两条。你不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还是不太明白。”
陈虎摸着刀痕说:“你这个国政系的毕业生最应该注意新闻。中国的报纸、新闻、电视,学问大啦!谁的名字排前,谁的名字排后,谁的活动用几号字见报,发表在第几版,以及电视新闻的出场频率,是否用半身、近景、特写,都是政治气候的直接反映。关起门来说,我觉得中央对焦书记已经有了看法,当然从目前掌握的情况还不能充分说明这点。但你要是会看新闻会看报,就能感觉出来一点东西,感觉到微妙的变化。也许这就叫政治嗅觉吧。”
陶素玲不服气,“你又不是政客,琢磨这些,有用吗?”
陈虎的右手中指轻轻抚摸着脸上的刀疤,这下意识的动作似乎能帮助他捕捉灵感。他踱了几步,站到陶素玲的面前。
“小陶,我觉得你不适合这项工作,你有点木。反腐败、反贪案件,不是一般的打击刑事犯罪,是政治行为。何启章是常务副市长,主管财政金融,他的案件很可能牵涉到市委领导中的某个人甚至是班子,所遇到的阻力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小陶,如果市委在这件事情上和中央的大政方针不一致,我们怎么办?是听市委的,还是听中央的?”
陶素玲脱口而出,“当然听中央的。”
“对,我们必须和中央保持一致。越是没有和中央保持一致的地方,问题就越多。但压力也就出在这儿。我已经预感到了,这是一场较量,搞不好我们连小命都得搭上。我是别无选择,你要退出,还来得及。出点乱子,你哥哥找我算账,我也担不起责任呀。”
“有那么严重?”
“看吧,下午的会,就是一次较量。”
五
王庆升放下陈虎的电话后立刻给千钟打电话汇报,得到的指示是立即清除所有何启章的镜头,绝对不许再在电视节目里出现。他召集了各部门负责人会议,紧急布置下去,电视台上上下下一片忙碌。
几名编辑抱着播出带进入机房,有的用车推,王庆升亲自现场监督。
王庆升不放心地追问一名编辑,“都找齐了吗?”
“差不多,三个文艺晚会,十二部专题片,已经播出的差不多齐了。”
“差不多不行,包括节目片头、片尾,都给我找齐,凡是有何启章镜头和名字的,凡解说词中提到他的,一律消除,这是市委下达的政治任务,一不留神播出何启章半张脸,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就是政治事故。”
编辑打趣地说:“要是有何启章背影,算不算政治事故?”
王庆升把眼一瞪,“连后脑勺也不许露。”
另外一名编辑唠叨,“这叫什么差事,头头万一出毛病,马上从荧屏蒸发,整个一个蒸发密令。”
王庆升用手指点着编辑的脑门说:“别要贫嘴,一条条给我找。”
“王主任,你就放心吧,我们哥几个干这活也不是头一回了,哪次不是给你蒸发得干干净净。”
工作人员紧张地工作,监视器上出现一帧帧定格的何启章形象。
“这一条…”
“这又一条。”
市委会议室坐满了人。
长条会议桌东端坐着市委书记中央委员焦鹏远和市长林光汉,左侧是市长助理千钟,市委办公厅副主任郝相寿,右侧第一把椅子空着,过去是常务副市长何启章的位置。并没有吩咐这把椅子不许坐人,但谁也不愿坐到这个位置上。
焦鹏远用斜光扫了扫右侧的空椅子,微微叹口气。
陈虎坐在西端右侧最后一把椅子上,陶素玲坐在他的对面。他们两人悄悄地议论着。
“你看见焦书记右边那把空椅子了吗?”
“看见了,空着呢。”
“过去开会,是何副市长的专座。”
公安局、检察院、反贪局各部门的一把手全到齐了。
一台三十四时彩电悬吊在会议室西头,离陈虎很近。
神情憔悴的林先汉市长与焦鹏远轻声谈了几句,面向会场,语调紧张中透着沉重:“同志们,现在开会。副市长何启章同志突然死亡到今天已经九天。为调查何启章的死因,由焦书记牵头,各方面组成了联合调查组,展开了深入细致的调查。”
焦鹏远插话道:“等一等,人还不齐吧?”
市委办公厅副主任郝相寿细声细语地回答:“还差几位,除了两位到国外访问外,政法委书记方浩同志在中央党校学习,黎尚民副市长通知了,不知为什么没来。”
焦鹏远嗯了一声,“这个老黎呀,他就知道修路。”
林光汉附和道:“老黎是中纪委委员,他应该到。”
焦鹏远为了缓和会场的紧张气氛,挤出个笑容,“黎副市长都成了施工队长了,下去蹲点一去就是两三个月,东跑西颠,秘书都让他累跑了两个,他自己也早晚累出病来。”
林光汉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好,那就开会吧。……先请焦书记作指示。”
焦鹏远环视一遍会场说:“同志们,我市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各方面的工作都取得了很大成绩,改革开放的步子迈得很大,中央和人民群众对我们的工作是给予充分肯定的。特别是反腐败,关系到党和国家前途的大事我们一定要抓好。我不敢保证市委市政府就特别的健康,连一个腐败分子也没有,连一件违反党纪国法的事也没有,这个包票我不能打。但我们绝大部分干部是好的,成绩是主要的,这个包票我还是敢打的。只要干工作,就可能会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有错误不怕,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脸病容的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方浩走进来。
焦鹏远不禁一怔,“老方?”
方浩歉意地一笑,“我刚到,去你的办公室,说在开会……”
林光汉站起来,“方浩同志,中央党校快毕业了吧?会议刚开始,来得正好。请焦书记继续作指示。”
焦鹏远的声音透着威严,“我们做任何工作,都要从安定团结出发,从有利于改革开放出发。何启章同志的死,经过一段调查,相信已经有了结论。何启章同志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们一要向中央汇报清楚,二要对广大干部讲清楚。一定要坚持不扩大,不缩小,实事求是的原则。汇报吧,谁先说?”
林先汉看着公安局长蒋大宾,“公安局先讲吧。”
蒋大宾用目光示意陶铁良,陶铁良站起来。
“各位领导,我先汇报对何肩章副市长死亡的调查。他于一九九五年五月三日在野山坡,地图上标明的五号地区死亡。接到当地县公安局报案后,我们立即赶赴出事现场。发现何的上半身靠在树干上,坐姿,身下是乱石和刚发芽的野草,右手握一把手枪,枪内缺一粒子弹。现已查明,手枪是何启章向警卫班借用的。在何启章印堂穴有一圆形弹孔,对应脑后部位有子弹穿出的弹孔。现场没有搏斗痕迹,除何启章个人物件外没有发现可疑遗留物。走访当地群众,反映说只听到一声枪响。我们在草丛里找到了子弹头。手枪上只有何启章一个人的指纹……”
工作人员打开录像机,大彩电上映出:公安人员在勘查现场的忙乱场面;何启章尸体的各种角度、各种景别的照片;手枪的特写;子弹头的特写……
陶铁良配合电视画面讲着:“……据何启章的司机讲,五月三日上午十时他开车拉着何启章到了野山坡招待所,安排住在二楼贵宾房。何启章让司机返城去御苑饭店他的包间桌子抽屉里取一个信封。司机离开前,何启章说他上山转悠转悠,招待所的两名同志证实,看见穿黑色风衣的何启章出了招待所大门,但没注意到他从哪条路上的山。司机用两个小时的时间赶到御苑饭店的长期包间909,在抽屉里找到信封,信封没有封口。司机拿着信封立即往回赶。其实,何启章在中午十二时十五分已经死亡…
与会者被电视画面上一个个镜头吸住了目光。
“当地群众在十二时十五分听到一声枪响,他们以为是打猎的,没有注意。发现何启章尸体的是当地两个农民,时间是下午一时三十五分。我们赶到现场是下午四时三十分。何启章的司机在下午二时二十分赶回野山坡。司机将取回的信封交给我们,其内是电脑打的一封遗书,签名是何启章亲笔手书。经过字迹鉴定,证实确是何启章的笔迹。从遗书内容上看,中纪委我何启章谈话后,他精神压力很大,说过不想活了之类的话……”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几个当地群众在回答公安人员询问,生动地比划着……两个农民在草丛发现何启章尸体……何启章的司机把一封信交给公安人员……遗书的特写……字迹鉴定…何启军的妻子一边哭一边讲着什么的镜头。
陶铁良最后讲道:“经过调查、取证、分析,我们认为何启章是自杀。是畏罪自杀还是想不开自杀,现在还不能下结论,那要待全部查清之后再作结论,但自杀可以认定。”
阳铁良汇报完后出现一段沉默。
焦鹏运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这是调查组的一致定见吗?”
蒋大宾站起来说:“对,这是集体讨论,一致认定,有详细的汇报材料。这是我们的调查报告初稿,市委审查后如认为有不足之处,我们继续补充和修改。”
读鹏远翻翻卷宗,敲着桌面,“这个何启章,过去自杀叫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现在不这样提了,便自杀总是不对的。自己有问题,应该向组织讲清楚,改了就是好同志。现在不会像文化大革命那样一棍子把人打死,也不会无限上纲。何启市同志担任常务副市长以来,还是做了一些有益于人民的工作。特别是在改善投资环境,吸引外资等方面,成绩是大家都看得见的。市委立即研究,如果确属自杀,我们马上向中央汇报,对下也要传达。免得人心惶惶,不利于安定团结。有什么不同意见没有?”
陈虎看了一眼对面的陶素珍,慢慢站起来,“焦书记、林市长、各位领导,我是反贪局的陈虎。”
蒋大宾盯了周森林一眼,意思是说看看你的手下连点规矩都没有。
陈虎的声音很坚定,“作为联合调查组的一员,我保留意见。我认为,虽然表面上看有种种自杀的证据,指纹、遗书,几乎样样准备好了,但我仍然认为,不能排除他杀。”
会场立刻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人们的目光投向了陈虎。
方浩意味深长地看了陈虎一眼。
陶素玲的目光偷偷盯住焦鹏远,她发现焦书记的脸色很难看。
刑侦处长陶铁良和公安局长蒋大宾嚼咕了几句。
蒋大宾冷笑说:“陈虎同志,你提出他杀,这就意味着还有凶手,请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陈虎静静神说:“我反复多次作过自杀模拟实验,自己持枪,从印堂穴射入的子弹,很难平行穿过后脑相应位置,弹道应向左上方倾斜。用这种方法自杀,对当事人来说,由于枪口正对着自己,心里会有非常大的压力,自杀难于成功。中外手枪自杀案证明,或者从太阳穴位置,或者从心脏位置,也有把枪口塞进口腔里的,从印堂穴位置自杀的非常少见。由于受手臂长度的限制,自杀者只有把枪口紧紧压住印堂穴开枪,才有可能使弹道平行穿过脑后相应部位,即使这样也很难做到。还有一点不容忽视,当地群众有听到一声枪响的,也有听到两声枪响的,一个自杀的人不可能连续朝自己开两枪,那么,另一枪是谁开的?究竟是哪一枪要了何市长的命?当然,现在认为他杀,缺少足够的证据。但结论为自杀,也未免轻率。如果对何启章之死作出自杀的结论,我保留意见,并请求继续调查。”
一个小小的处长竟然在众多高级干部面前给市委书记中央委员下不来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犯上。首先坐不住的是反贪局局长周森林。他把红塔山烟盒往桌子上一摔,说:“陈虎,你说完了吗?”
“我说完了。”
“那你可以出去了。”
陈虎收拾好面前的笔记和卷宗,挪开椅子,朝门口走去。
焦鹏远叫住他,“站住!回来,坐好!”
林先汉看看身旁的焦鹏远,又看看站在门口的陈虎,没有说话。
市长助理千钟拧灭烟头,不阴不阳地说:“陈虎同志,焦书记请你回来,你就回来。我们是民主集中制,谁有不同意见都有权谈出来。你回来坐好,我们继续开会。”
陈虎回到原来的位子坐好。
陶素玲紧张的脸变得煞白。
焦鹏远不紧不慢地说:“法医来了吗?谈谈你们的看法。”
法医是位中年女性,戴白边眼镜,她举起手说:“我可以讲了吗?”
“咽”
焦鹏远目光狠狠地扫了周森林一眼。
法医的目光凝聚在焦鹏远身上,仿佛会场没有别人,只有市委书记中央委员。
“陶铁良处长的调查报告中,已经有法医科的报告附件。具体的我就不多讲了。由于死者何启章的特殊身份,所以我们在鉴定时特别认真,是由三名法医共同签署,我们一致认为死者是自杀。我的发言完了。”
周森林站起来,焦鹏远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说。
“何副市长是不是他杀,联合调查组一开始就提出了这种疑问。因为,何副市长自杀的动机还说不清楚,说他畏罪自杀,目前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具体的犯罪事实,说他想不开,除了中纪委找他谈过一次活外,也没有什么其它压力。在个人生活方面,我是指感情生活,夫妻感情也很好,也找不出自杀的动机。当然,这不排除有其它问题而我们还没有发现。但在没发现问题之前,我们不能主观认定人家有问题。所以,调查一开始是围绕着他杀来进行的。结果没有找到证明他杀的哪怕任何很小的证据。但自杀的动机目前还不清楚。焦书记提醒我们,我党一向坚持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办案也是这样,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我代表的是反贪局的意见。我的表态完了。”
陶铁良再次站起来,“陈虎所说的当地群众听到两声枪响,只有两个农民持这种说法。而且,在死者身上只发现一个弹洞。我个人认为,听到两声枪响的说法缺少可信度,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汽车轮胎放炮,或者打猎的枪。陈虎以此为证据,作出他杀的猜测,未免有些草率。”
焦鹏远满意地点点头说:“公安局和反贪局同志的发言值得我们每一个同志深思。我们手里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使用这种权力一定要慎重。我们既要对活着的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更要对死去的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因为他不能说话,不能给自己辩护,所以我们给死去的同志作结论,一定要慎之又慎。同时也必须看到,现在有一种倾向,那就是借何启章同志的自杀,小题大作,以此来否定市委市政府的全盘工作,否定改革开放,把水发挥,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他们明着打死人,暗里整活人,这是党纪国法坚决不能容忍的。对这种别有用心的人,我们一是反对,二是不怕。反腐倡廉是头等大事,改革开放更是头等大事,我们不能自己乱了阵脚。各部门要正常开展工作。关于何启章的死亡,我们立即向中央汇报,听候中央的意见。”
林先汉和焦用远轻声交换了意见。
“今天的会到此结束,市委还要召开常委扩大会,讨论批准你们的联合调查报告。散会。”
千钟隔着会议桌,冲坐在对面的方浩谦卑地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希望散会后私下谈谈。
千钟长方形脸,眼睛细长,按照电影导演对演员外形的分类,他属于质朴的工人型。其实在官场,他位居副部级高位已有十几年的历史了。
散会后千钟有意追上方浩并很亲热地走在一起。
“方书记,中央最近有什么新精神啊?”
方浩反问道:
‘千钟,你看呢,你个人认为何副市长是自杀还是他杀?”
“方书记,你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水平不高,从来没有什么个人看法,一向以组织的看法为看法。这不,你刚一回来,我就麻烦你传达中央精神来了,哈哈。”
“那我们边走边谈吧。”
千钟与方浩亲热地靠着肩膀离开会议室。在旁人看来,他们是一对好朋友。
六
离开会议室,陈虎与周森林闷闷不乐地走向台阶。陈虎原以为周森林因他捅了马蜂窝会大发雷霆,但奇怪的是周森林的语调出奇的平静。
“就你高明?这么重要的会议上你跳出来乱说。”
“不是讨论嘛“…”
“这不是讨论,这是作结论。没有证据瞎推测就是乱说。”
副市长黎尚民一身工装匆匆登上台阶,往里走。警卫将黎尚民拦住。
“站住,你找谁?”
黎尚民奇怪地说:“开会呀。”
“开会?会议通知呢?”
“是电话通知的。”
警卫推了黎尚民一把,“没有会议通知,你不能进,要会客,先去登记。”
周森林在门内见状,急步走来,上前打招呼,对警卫说:“这是黎副市长,市委常委,你不认识?”
黎尚民对警卫抱歉地说:“对不起,证件在车上呢,我去拿。”
黎尚民回车去取证件。
警卫奇怪地说:‘她真是副市长?我怎么没见过?”
“他经常在基层,你是新上岗的吧!”
“我上岗一个月了。”
“要不你怎么不认识呢?”
黎尚民拿着证件回来,把证件递给警卫。
警卫着证件,敬礼说:“对不起,我不认识您。”
周森林笑笑,“黎副市长,会散了。”
首都地平线饭店高大的身影成了东郊的标志,它与东郊饭店并肩站立,像两柄长剑直插天空。两座饭店道路相通,往来汽车从这个饭店进入,从那个饭店穿出。
一九J\五年破土的首都地平线饭店原是东郊饭店为改善硬件环境的附属建筑,一九八七年建成后却莫名其妙地独立出去,成为五星级的首都地平线饭店。东郊饭店只好仍屈尊四星级。
三辆奔驰轿车缓缓驶来,在将进入门道时,另外两辆出租车同时驶来,也要进入门道。
“奔驰”车内,焦东方坐在司机杨可的后面。
杨可欲抢在两辆出租车前把车开人门道。
焦东方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停车,让客人的车先进入门道,客人是上帝。”
杨可刹住车。吠声口哨说:“焦总,我们的车在前面呀。”
“客人的车永远是第一位,饭店的车辆,包括我的车,都必须让客人。”
“是,总裁。”
两辆出租车停在门道,门童上前开车门,请客人下车。
焦东方在车内观察门童的服务态度,他比较满意。
两辆出租车开走,门童急步上前,打开第一辆“奔驰600”的车门,下来两个身高一米八的青年男子,他们全穿着黑大衣,围着白真丝围巾,戴着美国将军麦克阿瑟式的墨镜;前面的手持对讲机,后面的拿着大哥大。他们是主人的护卫。
持对讲机的护卫打开第二辆“奔驰320”的车门,把手挡在门檐上,一名三十出头穿白风衣、围红纱巾、戴水晶墨镜的男人下了车。他是首都地平线饭店的董事长,中方总裁焦东方,市委书记中央委员焦鹏远的小儿子。
IJ重打开第三辆“奔驰320”车11,下来两名身高一米七以上的漂亮女人。手持公文包,穿红色风衣戴墨镜的女人留披肩发,她是焦东方的机要秘书沙莉。穿意大利黑色皮夹克、皮短裙的是焦东方的贴身保镖朱妮。朱妮留着男式分头,胸脯很高,别看她身材纤细,却曾获得全国女子散打第三名。
门童毕恭毕敬地弯腰示意。焦东方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目光停在门童的黑色皮鞋上。
“你的皮鞋没擦亮。”
“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
‘没有下次,立即把你的皮鞋擦亮。”
门童在焦东方目光的通视下神情慌乱,“我……这儿没有擦鞋器。”
焦东方瞪了门童一眼,蹲下身,掏出自己的白色提花真丝手绢给门童擦皮鞋上的污点。
杨可震惊了,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切,他不懂对政府部长都不屑一顾的焦总为何屈尊给他饭店的一名最低级员工亲自擦鞋。
朱妮也不知所措。
门童面色苍白,站立不稳,又强制自己站好。
焦东方给门童擦皮鞋很认真,比街头专业擦鞋的还仔细。
焦东方站起来,把手绢塞进门童手里,径自进入饭店大门。
门童摇晃着,表情凝固在恐惧与感激的交织中。
朱妮把擦皮鞋用的手绢从僵硬的门童手里拿过来看了看,上面有污迹了。
“可惜了,五十美金的一条真丝手绢。你留着作纪念吧。”
朱妮把手绢塞回门童的手里,进入饭店大门。
朱妮刚进人大堂,看见焦东方正与几名洋人交谈,便走过去。
大厅的一角,一张大型尼龙套网下是几十只皮箱。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旅游团的东西。
“我要从我的箱子里拿一件东西,但找不到人。”一名洋女人用法语说。
焦东方的法语非常流利,“哪一只箱子是你的?”
“那只绿色的。”
“对不起,请稍等。”
焦东方来到放着“大堂值班经理”铜牌的写字台旁,这儿空无一人。
焦东方烦躁地用手指弹着桌面。
值班经理匆匆走过来。
焦东方冷冷地说:“你干什么去了。”
值班经理歉疚地解释,“来了一个旅游团,他们对房间的安排不太满意,我去安排了。”
“旅游团的箱子应当有一个人值班。客人随时可能会从箱子里取东西。”
‘提那个法国女人吧,她事儿太多。呆一会儿就要派人把她的箱子送到她的房间,偏偏这个时候她要翻箱倒柜。”
焦东方放低了声音,“你知道这件事了?”
“她刚才找过我,我正忙着调换房间,让她等一会儿。”
焦东方的声音更轻了——越严厉的措词他越用轻微的语调,这是他的习惯,“你立即替这位女士把她的皮箱找出来。然后你去填写过失单,听候处理。”
“我是为了让多数游客满意,只好把找东西这件次要的事放一放。”
“你作为值班经理应当懂得客人的任何要求都是重要的。如果你只能让一部分客人满意,而让另一部分客人不满意,那你就不适宜留在值班经理的岗位上。”
值班经理委屈地说:“我听不太懂她的法语。”
焦东方冷笑道:“那我的中国话你应该明白了。”
九
一名小姐捧着一束鲜花在前,另一名小姐托着一个水果盘在后,换上了饭店统一样式西装的焦东方在最后面,进入法国女游客住的客房。
焦东方的法语非常温柔:“对刚才的过失,我以饭店总裁的名义向你表示道歉,请接受鲜花和水果。你对我们有什么要求随时都可提出来,我祝你旅游愉快。”
法国女人感动地说:“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饭店总裁,谢谢你的鲜花和礼物,总裁先生。”
朱妮跟着总裁进入相当于总统套间规模的办公室。
朱妮留在一层,机要秘书沙莉随着总裁登上室内楼梯,进入二层。
焦东方坐在老板椅上,转动着。这是一把从日本进口的椅子,价值二十万,是一部桑塔纳轿车的价钱。
焦东方拥着椅子扶手说:“这把椅子二十多万,也不怎么好用。你通告行政部,给我换把新的。”
沙莉的回答是她习惯的“OK”。
十
陈虎从市委回到反贪局他的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电话铃不断地响着。
陈虎拿起电话:“喂,你好,反贪局。…境方书记?”
“我想提醒你注意,一种现象要多考虑几种可能,要多听听其他同志的意见,尽量避免片面性,避免片面的思维定势。尤其在证据不够确凿的时候,不应过早地提出观点……”
“……是,我明白。是。”
“陈虎同志,既然你有勇气公开提出了自己的观点,那你也许有勇气为自己的观点找到证据。嗅,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供你参考,不代表组织的意见。”
‘方书记,我能与你谈谈吗?”
电话里方浩沉吟片刻:“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认真学习学习江总书记的反腐报告,心里就会有底。适当的时候,我会找你的。明白吗?”
“明白。”
方浩挂断了电话。
陈虎回味方浩所讲的每句话,觉得自己并不孤立。但他也深知,如果是自己犯了政治错误,不能指望别人,哪怕是方浩给自己说句话。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只有证据。
十一
当天傍晚,在焦鹏远办公室,千钟一脸灰色地站在焦鹏远办公桌前,沮丧地说:“中央党校是不让请假的,听说后来中纪委出面为方浩请假才批准他回来开会。这件事有点蹊跷。我刚才从方浩嘴里套了半天,什么也没套出来。这个老方,真是莫测高深。”
焦鹏远面无表情地说:“老干,我的千助理,你是位高级干部,与方浩同级,你用不着从他嘴里套什么。要理直气壮嘛。方浩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何启章一死,中央专门放了他的假,让他回来开会,显然是有目的嘛,是冲我来的嘛,这还用得着去套?他们要干什么?”
千钟谨慎地说:“方浩……会不会有野心?”
焦鹏远走到靠墙的一排玻璃柜前,欣赏玻璃隔板上陈列的外国友人送给市政府的纪念品。他特别喜欢一座纯金打造的西洋自鸣钟。他回过头来说:
“方浩?说穿了,他只是个小角色,不过一个副部嘛,能扳得动我?他背后有人。下午我在会上说,他们明着打死人,暗里整活人。那是有所指的。老干,我们的头脑不要太简单了。”
电话响起来,焦鹏远拿起电话,传来儿子焦东方的声音:“我是东方,……爸爸,讨论结果怎么样?……我指何叔叔死因结论的事。”
焦鹏远的声音显得疲劳,“认定是自杀,但自杀的动机尚不清楚。”
焦东方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我知道何启章自杀的动机,我有证据……”
焦鹏远看了一眼千钟,在没弄清楚问题前,他不想让下级知道。他对着电话说:“我这就出去,五分钟后你把电话打到小沈的手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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