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愈往前走,炮弹坑愈多。矮矮的松树和灌木的枝条都被烧得黑乌乌的。敌人的炮兵校正机,在头上不死不活地哼哼着,一阵阵排炮不时落在这边和那边的山谷里。师长毫不理会,只偶尔抬起头来单望那架校正机,照旧走自己的。快要接近前面山口的时候,团部带路的小通讯员,忽然停住脚步。他长得又虎势又机灵,圆乎乎的小脸上,闪动着一双猫眼。他把冲锋枪往后一背,沉着小脸说:
“首长们!前面就是敌人炮火封锁区。平时我服从你们,这会儿你们可得听我的!”
师长望着他那天真而又异乎寻常的严肃的神态,不由得微笑起来。
那个小鬼又说:
“等会儿,敌人的排炮一落地,我们就猛跑过去,谁也不许慢腾腾的!”
“好,好,我们大家都归你指挥!”师长点点头笑着说。
说话间, 一阵排炮打在山口,立刻腾起一片黑烟,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小鬼喊了一声“跑呵!”接着猛跑了几步,回头一看,师长和周仆只不过加快了一点脚步,并没有跑。小鬼急得什么似的,两个猫眼骨碌一转,从挎包里拿出两个蒜瓣,一个鼻孔里塞了一个,连声喊道:
“快快!毒气!毒气!”
小鬼说着,箭似地猛跑过去。师长和其他人也不自觉地跟着他跑了起来。等到跑过山口,大家才放慢了脚步。师长一面喘气一面擦汗,说:
“什么毒气,我怎么没闻见昧儿呀?”
“我也没闻见什么!”周仆说。
参谋们纷纷地问:
“小鬼!你闻见了没有?”
小鬼脸偏向一边。眨巴着一双猫眼鬼笑着,还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师长斜了他一眼,说:
“哼!别问了,我们这些老兵都叫他骗了!”
大家哄地笑起来。
师长有兴趣地望着小鬼,问:
“这个小家伙,你多大啦?”
“16啦。”他眨巴着眼。
“你什么时候参军的?”
“才不几天儿。”
“好,不几天儿,你就学会骗人啦!”师长哈哈笑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杨春。”
“他的小名叫大乱,是凤凰堡杨大妈的儿子。”周仆代为介绍说,“自从杨雪牺牲以后,杨大妈就又把他送来参军了!”
“噢!……”师长感情深沉地应了一声。隔了半晌.才感慨地说,“真是一位英雄的母亲!我好多年没有见她了。”
师长赶上几步,和杨春并着肩膀走,一面说:
“杨春!下次给你妈妈写信. 一定替我问个好。我在你们家养过伤,你一提她会记得我的。”
说过,师长又抚着他的肩头说:
“小鬼!你这次来朝鲜,可要好好干哪!”
杨春咕嘟着嘴说:
“我有心好好干,就是他们不放我到前方去。”
“这还不算前方吗?”师长笑着问。
“这算什么前方!我要到步兵连去,一枪一刀地于。”
师长回过头对周仆笑着说:
“你看你的这个兵思想还不通哪!……看起来,这小嘎子,跟郭祥是一类角色!”
大家向前走了一程,向左拐进一条更窄的山沟。这里弹坑十分密集,几乎一个挨着一个。许多大树被炮火拦腰斩断,地皮烧得乌黑。周仆指指前面一座歪脖山说:
“前面就是鸡鸣山了!”
话刚落音,从前面矮树丛里跑出两个人来,向师长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师长一看,正是三连连长郭祥,后面跟着个挎冲锋枪的小通讯员。他们虽然满身泥土,但都扎着皮带.把腰杀得细细的,裤脚也用带子扎紧,显得十分利索英武。
师长显然很高兴,一面赶上去握手,一面带有批评的意味说:
“又不是外宾,还来接我们干什么!”
“我们怕首长认不得路。”郭祥笑嘻嘻地说,“你看这山都打成秃子的脑瓜了,要没人带,怕你还真找不到哩!”
师长见郭祥精神抖擞,满意地望着他笑了一笑:
“你们这一次打得不错,听说还有一些创造,所以我要来亲自看看。”
“创造,”郭祥不由一愣,红着脸说,“我们没有什么创造。”
“一号今天主要看你们的工事。”周仆解释说,“你先领我们看看,随后找几个人座谈下。”
郭祥点点头,领大家上山。一时绕过大炸弹坑, 一时跳过歪倒的树干。整个山坡,果然被打得像瘌痢头似的。再往上走,已经分不出弹坑,因为经过炮火反复地耕梨,已经成了一片喧土。郭祥回头看见师长和团政委深一脚浅一脚的,心中老大不忍地说:
“一号,你要了解什么情况。打个电话,我跑一趟不就行了吗?干吗非要亲自来看?”
“嗯,有些事就是要亲自看看才行。”师长从喧土里拔出腿说。
师长和团政委的到来,一方面使郭祥兴奋和感激,一方面又担心首长的安全。好在天色已经黄昏,正是前线上沉寂的时刻,只偶尔有几发冷炮落在附近。郭祥打定主意,想尽快地带他们看完工事,免得发生意外。在这一点上,周仆正与郭祥的想法相同。但师长却想利用这个机会,得到更多的东两。在这个经过炮火洗礼的阵地上,他的步态越发从容,煞像一个爱好风景的人,贪馋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师长站在交通壕里,首先看了看敌方。可惜暮色苍茫,只能看到敌人阵地的轮廓,和炮弹出口时的闪光。山下有一条小河,像一条曲曲弯弯的白蛇,静静地躺在敌我之间的山谷里。在我方的阵地上,师长立刻发现山顶上只修了一些假工事,真正的工事却修在半山腰里;根据自然地形,挖了一道半圆形的交通壕,就像罗圈椅的椅背一般。交通壕里修丁若干有掩盖的火力点。在暮色的掩护下,战士们正在抢修被炮火打坏的工事。堑壕里发出一片小镐小锹的响声。师长顺交通壕走着,一面同战士们握手,一面进行亲切的慰问。指导员老模范和排长们,也纷纷赶过来向师长敬礼。整个连队都因为师长的到来,显得十分兴奋激动,听得出小镐小锹的响声都有点不一样了。
在交通壕外面的山坳里,也有镐锹的响声传来。师长往下一看,那里有一片模模糊糊的人影,就随口问:
“那里在挖什么?”
“正在埋敌人的死尸呢。”郭祥答道,“这几天天气热,死尸都发臭了。要不埋起来,明年春天瘟疫流行,对群众也不好。”
师长点点头,又问:
“在这个凹凹里打死的敌人不少吧?”
“伤的不算,光死的也有七八百人。”一个战士插嘴说,“胜利以后,在这儿开辟个苹果园,收成准错不了。都是上等肥料!”
人们笑起来。师长回头一望,见这个战士生得像小炮弹似的,精力充沛,性格幽默,很逗人喜欢,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齐堆儿。”郭祥笑着介绍说,“现在是我们的四班长。是我们连的老资格了。上次,打敌人喷火坦克的就是他!”
“首长不认识我,我可认得首长哩!”齐堆儿笑着说,“一号,你当营长的时候,一讲话老爱说:‘同志们!这次打仗,我们一定要用刺刀杀出威风来!’有没有这话?”
帅长的脸上浮出微笑,眯细着眼说:
“东西庄那次拚刺刀,有你吗?”
“有哇!”齐堆儿兴奋地说,“那时候,我年纪小,一个日本鬼子把我拦腰抱住,摔倒了。他骑在我身上,正要下毒手,我一瞅,他皮带上挂着个小甜瓜手榴弹.我就嗖地拉开了弦。吓得日本鬼子撒腿就跑,我就用他的手榴弹送他回了‘老家’。那次,你还奖给我一个小本呢。……”
“噢,是你呀,小调皮鬼!”师长哈哈大笑起来,上去握着他的手说,“你不是复员了么,怎么又来了?”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嘛!”齐堆儿笑着说。
郭祥老是担心首长的安全,见齐堆说个没完,就向他挤挤眼说:
“齐堆儿!首长的时间宝贵,你快领他看看你们的猫耳洞吧!”
齐堆会意,领着师长沿交通壕向前走去。走了不远,就看见交通壕的里壁上,有一个半人高的小洞。平常的猫耳洞,只能容纳一两个人,这个却是斜挖下去,像是很深的样子。郭样和齐堆在头前领着,师长和周仆猫着腰随后钻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瞅不见。大约走了五六米远.师长停住脚步问:
“现在每个洞能盛多少人?”
“能盛一个班的兵力。”郭祥说,“敌人一开始炮火急袭,我们就钻进来待避,外面只留少数人观察。”
“出击来得及吗?”
“来得及。炮火一延伸,我们就立刻跑出去,一点都不误事。”
师长沉思了一会儿,用手指敲敲洞顶:
“一般的炮弹能顶得住吗?”
“没事儿。”郭祥笑着说,“上面的积土有两米来厚呢!”
“如果口子被堵住呢”
“那边还有一个出口。”郭祥答,“原来的猫耳洞都是孤立的,一是盛人少,二是联系困难。我们就把它连起来了。”
郭祥说着,就转了一个“U”形的小弯儿,领着大伙从另一个洞口钻出来。
师长显然很高兴,拍拍土,回过头久久望着洞口,就像鉴赏什么艺术品似的,自言自语地说:
“噢,问题原来是这样解决的!”
沿着交通壕,都是这种“U”形的工事。
师长又问:
“还有别的工事吗?”
郭祥指指山的左侧说:
“那边挖了个屯兵洞,首长还看不看?”
“当然要看!”师长笑着说,“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大学呀!”
说着,就随郭祥转到山的左后侧。这里有个一人高的洞口,是从山腹掏进去的。师长和周仆随着郭祥走进去,原来是一公尺来宽的一条甬道,约有十公尺长。壁上削了几个小土台,点着几支蜡烛。借着昏黄暗淡的烛光,看见地上铺着柴草,放着背包。再往里是弹药和武器。郭祥解释说:
“前面猫耳洞不需要放过多的兵力,所以我们就挖了这个屯兵洞;再说一守好多天,弹药也要有个存放的地方。”
师长点点头,说:
“看起来这比猫耳洞坚固多了。”
“炮弹落在上头,就像敲小鼓似的。”郭祥笑着说,“前几天,敌人向这个山头打了好几千发炮弹.连我们的汗毛都没碰着一根。”
大家笑起来。周仆笑得眯着眼说:
“今天的座谈会,我看就在这儿开吧!”
不一时,参加座谈会的支部委员、小组长、活动分子都已来齐。师长和周仆坐在战士的背包上,大家围拢着他们,散乱地坐着。周仆刚掏出他那小拳头般的大烟斗,郭样就凑过去了。周仆笑着说:
“喝!你的动作倒不慢哪!”
“政委,你就快让我们共点产吧!”郭祥嘻嘻地笑着说,“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闻到烟昧了。”
“要不是我早有准备,怕还过不了这一关呢!”
周仆说着,让小迷糊掏出烟来。郭祥竟以主人的身份,会抽烟的每人甩了支过去,人家在烛头上燃着,会场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周仆笑微微地望着师长,等待他发表讲话。
师长一直埋头在沉思里。这时抬起头说:
“还是大家多谈谈吧,比如说,你们这个创造,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郭祥美滋滋地喷出一大口烟来.说:
“齐堆!你先说说!这种工事还是你们班先出现的哪。”
“这都是我们连长的主意。”齐堆转向郭祥, “还是你先说吧。”
“这哪里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郭祥说,“为这事,我们支部不知道研究多少遍了。”
“齐堆,叫你说你就先说。”老模范说。
“开头儿,我们班修的是掘开式工事。”齐堆说,“费了好大劲往山上扛木头,一两天才修成一个。结果几炮就打坍了。再说,木头也不好找。我去找连长解决木头问题,连长就对我说:‘齐堆!你是个老民兵了,在日本鬼子猖狂那时候,你那地道是怎么挖的?现在没有木头,你就不能把那个猫耳洞挖深一点?’一句话使我开了窍,这样就越挖越深。开头能盛下三两个人.后来就能盛半个班了。因为互相联系很不方便,连长又叫我们把它掏通。这就成了现在的工事了。”
齐堆说完,又笑笑说:
“叫我看,这也是叫敌人的炮火逼的。”
郭祥插嘴道:
“从客观上说,是叫敌人的炮火逼的;可是五次战役以前,为什么就没有逼出这样的工事呢?”
大家都瞅着郭祥,他又继续说:
“因为那时候,我们许多人都有速胜思想,什么‘从北到南,一推就完,消灭美帝,回国过年’。就像咱们政委说的,这是‘一瓶牙膏’的思想。好像美帝国主义,还没有一瓶牙膏的寿命长。我自己就很典型,出国的时候,牙膏只带了半瓶。 ”
人们哄笑起来。郭祥又接着说:
“自从西海岸休整,传达了毛主席‘持久作战,积极防御’的作战方针,和‘零敲牛皮糖’的指示,我这种思想才纠正了。我就想,光战略上藐视敌人还不行,还要做到战术上重视敌人。牛皮糖一口吃不下,就敲它个十年八年。有了持久作战的决心,才会有持久作战的办法。如果还是我以前的想法,谁肯花力气去修这样的工事呀!”
大家都点头称是。接着又有几个战士发言。最后,周仆看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就望望师长说:
“还是请一号讲几句吧!”
“好.好,我讲几句。”师长笑了一笑,庄重地说,“说实在的,我从内心里感谢同志们的伟大创造。因为你们解决了当前朝鲜战场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也就是在我们的装备还投有充分改善的条件下,如何抵消敌人火力优势的问题。对我们指挥员说来,这是一个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但是同志们在毛主席战略思想的指引下,通过实践把它解决了。这就是同志们的伟大贡献!”师长望望大家,兴奋地说:“现在你们的工事,已经不是一般的野战工事,而是一种新型工事的雏形。这种工事在朝鲜战场上出现.意义很大。毛主席指示我们的‘持久作战,积极防御’的作战方针,可以得到贯彻了,战线也可以从此稳定并向前发展了,在这方而,我看不仅是一个战术技术的问题,而且具有战略意义。”
大家静静地听着。
“当然,我不是说你们的工事已经就很完美了;因为它是一个新事物,还需要继续研究,改善,提高。”师长沉思片刻,又接着说,“就比如,你们前面那些小坑道吧,积土显得薄了一点,还没有抵挡重磅炸弹的抗力。洞子过于狭窄,口子也小,出击还不算方便。”他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屯兵洞,说,“再比如这个屯兵洞吧,你们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如果把它打通。以这条主坑道为骨干,再同前面的支撑点联系起来,这就会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那就任凭敌人倾泻他的钢铁吧,他的人别想上来,上来就叫他回不去!正像齐堆同志讲的,他们都是上等肥料,将来在这儿开辟苹果园,倒是很理想的。齐堆同志,到那时候,咱们俩就在这儿帮助朝鲜人民种苹果树吧!……”
大家哄笑起来。周仆把臂膀一扬,也笑着说:
“光你们俩就够啦?到时候,我也算一个!”
人们又笑了一阵。
“我今天不准备多讲了。”周仆在笑声里接着说,“我们一定要按师首长的指示,把现有的坑道工事,继续改进提高。我们要克服一切困难,把山打通,筑成一座攻不破砸不烂的地下堡垒。如果敌人不罢手,我们就在这里活活地磨死他们!”
这时,洞口外火光一闪,接着洞顶上发出一连串咚咚咚咚的响声,确实就像敲小鼓似的。壁上的蜡烛微徽地摇曳着。敌人实行炮火袭击了。
周仆望望帅长,笑着说:
“座谈会是不是就开到这里。你看敌人给我们打送行炮呢!”
“他那个送行炮倒不要紧。”师长一笑,“要紧的是客走主心安哟!”
郭祥和老模范送师长一行人出了坑道。周仆忽地想起了什么,把老模范拉到一边悄声地问:
“老模范,最近嘎子怎么样?情绪转过来了吧?”
“劲头很足。”老模范说,“他这人一进阵地就没事儿;一松下来,怕就要想起那件事了。”
“最近有表现吗?”
“没有。就是临上阵地以前,有时候,他悄悄地拿出那个小圆镜子来看。”
“什么小圆镜子?”
“就是小杨留给他的一面小圆镜子,还有一支钢笔。”
“这也很难免哪!”周仆叹了口气,“他对小杨的感情是很深的.以后你要多安慰他。”
“自从上次政委交代,我跟他谈了好几次了。”
说到这里,只听师长在前面喊:
“老周哇!这地方你不让我们多呆,你在后头老磨蹭什么呀!”
周仆急步赶上前去。一行人说说笑笑离开鸡鸣山阵地。师长多日来锁着的眉头舒展开了,感到特别的轻松愉快和充实。走在归途上,他深有所感地说:
“老周,主席讲:在人民中间,实在有成千成万的诸葛亮。确实一点不错!今天,我觉得群众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周仆也点点头,深思着说:
“是的,历史就是这些普通人创造的。不过,你今天也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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