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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聚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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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大妈这么快就回到凤凰堡来。

  来看望大妈的人很多,夜深时才纷纷散去。小契刚起身要走,大妈叫住他,说:

  “你先别走。有点事情咱们还得商量商量。”

  “明天说吧。”小契笑着说,“你今天也够累了。”

  “坐了几十里马车,哪就累着我了?

  大妈说着,又瞪了大乱一眼:

  “你在这儿干什么!去!到外面瞅着人去。上次要不是你,也不会出这么大事!”

  “犯了点儿小错误,没完没了!”大乱嘟哝着,下了炕。

  “披上件褂子!”大妈在后面说。

  大乱相应不理,走出去了。

  这时屋子里只有大妈、大伯和小契三人。小炕桌上放着一个烟筐箩,一盏棉籽油灯。大妈盘着腿儿坐在炕上,拧了一锅烟,在灯上吸着,然后低声说:“小契,你刚才不是说,镇反运动布置下来了么?”

  “布置下来了,可是村里纹丝不动。”小契说,“我问大能人这个工作怎么办,他说:‘咱们村有什么可镇压的?地主、富农都挺老实。谢清斋出过点儿问题,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表现不错,恐怕要考虑给他摘帽子了。不能再搞唯成分论。翟水泡虽然当过汉奸,现在劳动很积极,将来选劳动模范恐怕是个对象。’我又去问老好。老好说:‘唉,现在的运动怎么这么多呀?一个没完,又接上了一个。先看看别的村怎么做吧’这就是他们的那点儿积极性!”

  “积极?”大妈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革命革到他头上了,他还积极?你说李能有没有点儿恐慌?”

  “里紧外松。”小契笑着说。

  大妈停了一下,又问:

  “那偷谷子的事,有点儿头绪没有?”

  “有人说,那事发生头两天,翟水泡到李能家里喝了大半夜酒。”小契说,“最近翟水泡花钱很冲。三天两头到小铺里吃喝,一开口就是:来上半斤!……不过证据还没有抓着。”

  大妈低着头沉思了一阵,又问:

  “谢家那闺女怕快生产了吧!

  “已经几个月不出门了。据说人一去就盖着大被子装病。”小契抓抓头皮,说,“这事我得向党作检讨。”

  “你做什么检讨?”大妈一笑。

  “我没尽到责任哪!”小契说,“她跟李能的关系,我早就看出来了,也费了不少工夫,怪!就是抓不着他。不知道是在什么黑窟窿里干的。”

  “那种事儿也不是好抓的。”大妈表示谅解,又拧了一锅烟,沉思着问,“小契!你看这些事应该从哪里下手?”

  “我早盘算好了。”小契鬼笑着说,“从今天起,我豁着不睡觉了。我看她把孩子生出来往哪儿放,只要抓住就是证据。”

  “这也是一方面。”大妈点点头,说,“我们要发动群众。还要叫他们里头的人起来揭发。”

  “叫谁起来揭发呀,嫂子?”小契笑着说,“这可不是容易办的。”

  大妈笑着问:

  “你看,李能的媳妇怎么样?

  “不行。”大伯插嘴说,“那人胆小得厉害。”

  “再说,你也进不去。小契说,“那李能对她看得严极了,根本不让出门。”

  “就不会想办法么!”大妈笑着把烟灰在炕沿上磕掉,“我们先把李能叫出来开会,然后叫金丝到他家去。我看那媳妇三天两头挨骂受气,也够受了。”

  “那就试试吧。”小契说。

  第二天下午,乘李能出去开会,金丝拿着鞋底子,低头做着活儿,来到李能门首。

  这金丝和李能的媳妇,都是飞龙镇的娘家,乡亲近邻,从小就是一块儿打草拾柴的姐妹。土改时候,又是贫农团朝夕过从的伙伴。可是自从李能成为这村的首户以后,她就渐渐来得少了。

  说实在话,她看到李能的两扇大黑梢门,就像看到李能冷酷的脸色一样,觉得扑出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叫人心里发休。特别是自今年起,李能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只狼狗,更使金丝感到厌恨。前文早有交代,金丝的男人就是被日本人的这种狼狗咬死的,平日见了狗都不愉快,何况是这种狼狗!所以每逢走到这里,就远远地避开。今天是奉了大妈之命,不得不再三克制。

  “桂珍姐在家吧?”她在踏进梢门洞时喊了一声。

  话还没落音,就从里面窜出一只尖耳黄毛的大狼狗来,汪汪地嗥叫着,两条前腿跷得有一人来高。幸亏金丝早有准备,顺手扯起一根棍子抵挡着,那狗才没有扑到身上。

  随着狼狗的吠声,竹帘一掀,走出一个面孔黄蜡蜡的女人。

  她一面喝退狼狗,一面笑着说:“是你呀,大妹子,多少日子不见你了。”

  “你们家养了这么只大狗,谁还敢来呀!”金丝勉强笑着说,“刚才我差点儿没叫它给吓死!”

  那女人脸红红的,带着几分歉意说:“都是他叫养的。为了这,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乡亲!”

  看样子,这女人犹犹豫豫的,决不定是往屋子里让好,还是不让好。因为按照李能的嘱咐,这类客人统统都应该拒之门外。可是金丝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姐妹,她犹豫了好一阵,才怯生生地说:

  “还是到屋里去吧!”

  “你要不怕沾上穷气儿,我就去歇一会儿。”金丝笑着说。

  桂珍掀开竹帘,把金丝让进屋里。屋里也和一般农家大不相同。一般农家,都是当屋放着一张破床,床上放着案板瓢盆一类杂物。这里倒很有点地主家的派头,中间放着条几、八仙桌子,两边各放着一把太师椅,椅子上还铺着红布椅垫。条几上那座大自鸣钟,擦得明光锃亮。两边的隔扇门都挂着雪白的门帘,里间屋的摆设就被遮挡住了。

  那女人让金丝在太师椅上坐下。金丝觉得还是先说明来意为好,就说:“桂珍姐,我要没有事儿,也不会来麻烦你。前几天我爹病了,叫我给他捎几个钱去。我盘算来盘算去,还是你手头宽绰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先借我几个,等我粜了粮食,就马上还你。”

  那女人一听借钱,叹了口气,十分为难地说:“这,恐怕还得跟他说。说实在的,我是一个钱也不能作主。前些时,我娘也是病了,没钱抓药,我给她捎去了两块钱,就把我打了个半死。我就是给他家当牛做马,也得给我个草料钱吧!……”

  说到这里,那女人把头一低,眼圈红了。

  “桂珍姐,你也不要作难。”金丝劝慰地说,“我今天来,一是跟你借钱,也是为了来看望你。咱们姐儿俩,多年都没有说过知心话了。”金丝见这女人脸色蜡黄,双眼无神,就像枯木死灰一般,已往的神采竟一点也不见了,不禁难过地说:

  “桂珍姐,这几年,你怎么老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病呀?”

  桂珍像触动了心事,眼圈一红,说: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病,老觉着心口像压着块大石头似的。……大妹子,说实在的,我怕活不长了。”

  桂珍说着流下泪来。

  “唉,你怎么年轻轻的就说这话!”金丝说,“你还是叫我大哥请个先生看着才好!”

  “还请先生看?他巴不得我早死哩!”桂珍拾起衣角拭着泪说。

  “唉,他怎么会有这个想法?”金丝说,“你们两口儿以前感情不是挺好吗?现在日子过好了,对你应该更好才是。”

  “才不是这样呢,金丝。”桂珍气愤地说,“要说以前,感情是挺不错的。可是自他跑买卖,有了钱,就把我不当人看。动不动就是:‘你这个蠢东西!’‘你这个死土鳖!’‘你这个榆木疙瘩!’有一回,他请人吃饭,我给他忙活了一天,饭都没顾上吃,他连问都没问。可是有一回我忘了喂他那只狼狗,他就瞪着眼说:‘你这人就是不安好心,成心想把我的狗饿死!’说着就摔了我两耳刮子,打得我顺嘴流血。在他家我真还不如一条狗……”

  说到这儿,她用双手捂着脸哭出声来。哭了一阵,又接着抽抽咽咽地说:“我在他家真是坐大狱呵!他给我规定了三条:第一条不准我出门;第二条不许人来串门;第三条不准我跟乡亲们说话。有一回,我出去使碾子,跟来凤说了一会话儿,回来他就追问我:‘你跟她说什么了?你不知道她跟杨大妈是一伙吗,’我说:‘我是你娶来的,不是你买来的,我说什么你管不着!’一句话惹恼了他,抓住我的头发就往墙上磕,还恶狠狠地骂:‘过去的女人讲三从四德,现在的女人都成了小霸王了。’到了晚上,还把我扔到院里,不让我进门。整整冻了我一夜,那是十冬腊月天哪,金丝……要不是我还有个小锁,我早跳井死了……”

  桂珍说到这儿,放声大哭。金丝一阵火辣辣地难受,急忙掏出手绢,给桂珍擦泪,自己的鼻子一酸,也掉下泪来。

  这时候,院子里“啪哒”一声响,桂珍陡然一惊,当是李能回来了,登时吓得面如土色,马上止住哭声。金丝隔着帘子一看,原来是那只狼狗在院子里跳跃嬉戏,把几只鸡吓得飞到房檐上去,扁担也碰倒了。

  “我大哥也忒价不像活了!”金丝气愤地说,“咱们老解放区,哪有这样对待妇女的!要搁头几年,咱们把他拉到妇救会说理去。”

  桂珍见不是李能回来,定了定神,才接着说:

  “还说理呢,他从今年开春起,就跟我要打离婚。他说:‘你要是有困难,我可以给你几个钱。好狗不挡道,咱们好离好散!’”

  “他是不是有外心啦?金丝瞅着她问。

  “他,他……”桂珍怯生生地把话停住,不敢往下说了。

  “你就只管说吧,”金丝鼓励她,“有我们给你作主。”

  “我,我……”桂珍眼泪汪汪地嗫嚅着,“他不让我说呀,金丝。我要说了,马上就活不成了……”

  金丝再往下问,还是这几句活。再加上时间不早,那女人坐立不安,时时仿徨四顾,生怕李能回来,金丝也只好安慰了她几句出门去了。

  她回去向大妈作了汇报。大妈说:

  “金丝,这就是成绩。咱们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四次,五次。就像八路军打炮楼似的,非把它攻破不可!”

  大妈的烟锅子,在炕沿上磕得乓乓地响。她脸色红润,神采飞扬,就像战争年代,她披着衣服和指挥员们商议军机大事的那种神态。斗争越激烈,她的精神劲儿就越足。她在斗争中锤炼的这个性格,大约是不会改变的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谢家发生了麻烦的事:俊色的孩子生下来了。

  屋子里点着昏暗的油灯,窗上蒙着厚厚的棉被,谢俊色躺在床上呻吟。

  谢清斋变得异常烦躁,不断地唠叨着:“看,早听我的话,哪有这事!”

  孩子不知趣地在床上呱呱地哭起来。谢清斋瞪了谢家婆一眼,凶狠地骂道:“你还不快把他的嘴捂住!还像个没头的苍蝇似地乱跑什么?等天一亮,我看你把他藏到哪儿去!”

  “你说怎么办吧!”谢家婆坐在炕沿上,没有主意。

  “我早就说过了。”谢清斋说,“要是叫村里人知道了,就得把李能追出来。他也完蛋,咱们也完蛋!快!趁早把他弄死,趁天不亮弄出去一埋,俊色装几天病,也就过去了。别人抓不住把柄,就没有事。”

  “我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俊色在炕上嘤嘤地哭起来,“你把我一块儿弄出去埋了算啦……”

  “你那心思,我也早看出来啦。”谢清斋气愤地说,“我原来叫你去搞个表面儿,你就干成真的;我早就叫你把他打掉,你哼哼哈哈地拖到现在;现在生下来了,你又想保住这个孽障。你那心早就变了。李能说跟他老婆离婚,你就信了。你是想跟他过一辈子!你要向共产党投降,你就投降去吧!你爹的仇也别报了。我真想不到受了你这个连累……”

  “这都是叫你害的!”俊色从炕上仰起头说,“到这会儿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说过,呜呜地哭起来。

  “唉!”谢家婆把手一拍说,“我看谁也别怨谁了,还是快想个办法吧!”

  这时外面鸡叫头遍。谢清斋把腿一拍,就离开躺椅站起来,决断地说:“这不是,天就快亮。我是一家之主,得听我的!”

  说着,就走到炕边来抢孩子。那俊色早有准备,推了他叔一把,挣扎着坐起来,把孩子抢在怀里,哭着说:

  “我不连累你们!我自作自受!”

  说着,下了炕,登上鞋就往外跑。谢清斋和谢家婆一下没有拦柱,已经跑出门去。

  谢清斋和谢家婆一下慌了神,气急败坏地喊:

  “俊色!俊色!”

  “不行,不行,你快回来!”

  只听大门呕哪一声,俊色已经跑出去了。谢清斋跳出门就追。那俊色虽是产后不久,身子虚弱,但是一股怒气撑着,竟跑得很快。谢清斋在门限上又跌了一跤,爬起来时,俊色已经出了胡同口,向野地里跑去。

  “俊色,俊色!”谢清斋又不敢大声嚷,一路小声喊着,一边向前追赶。一直追到村外,追了小半里路,见俊色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着急地喊道:

  “俊色!俊色!你回来,我依着你!”

  俊色的脚步慢下来,但是并未停住。谢清斋又说:

  “俊色!我依着你还不行么,咱们快回去吧!”

  俊色迟迟疑疑地停住脚步。谢清斋连忙赶上去,说:

  “唉唉,你这傻孩子!我刚说了句玩笑话,你就当成了真的!来来,快把孩子递给我,我给你抱着,咱们快回去吧!要是碰见人,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俊色因为刚才跑得过急,已经喘成一团。一个冷不防,怀里的孩子被谢清斋一把夺了过去。等她急忙上前去抢夺时,那孩子的脖子已被谢清斋紧紧掐住,连哭都没哭出一声,已经断了气了。

  谢俊色像鬼似地尖叫了一声,乓乓地打了她叔两个耳光,然后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算了,算了!”谢清斋忍住气说,“你这闺女也忒死心眼了,这还不是为了你好!”

  说过,他拎着那个死孩子,离开大路,向着一大片柳子地急匆匆地走去。正在这时,从柳子地钻出两个人来,兜头将他拦住,大喝了一声:

  “谢清斋,你干什么?”

  谢清斋听出是小契的声音,大吃一惊,一连倒退了几步,抖抖索索地站住。原来小契和一个民兵早在谢家门口守候多时,看见俊色和他往外跑,就闪在一旁,随后绕着路追了过来。

  “说!你要到哪里去?”小契又喝问了一声。

  “我,我……我跟孩子拌了几句嘴……她跑出来了……”谢清斋说。

  “你手里提的什么?”

  “几,几,几件衣服。”

  谢清斋说着,直往后退。小契上前一看,吐了一口唾沫,冷笑了一声:

  “走,抱着你的衣服,到村公所说理去吧!”

  此时,天色已经发亮。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闹哄哄地来了许多人,拥到村公所去看。小契命令民兵站好岗,前来报告大妈。大妈说:

  “快,快去堵住李能。今天他是唱主角的,别让他跑了。把王老好也喊来,咱们一块审讯!”

  说着,大妈和小契一起奔李能家来。那李能刚出了梢门洞,就被他们拦住。李能披了件黑夹袄,一面舒袖子,一面故作镇静地问:

  “这是干什么呀,街上乱哄哄的?”

  “你还不知道哇?”大妈笑着说,“村里出了事了,咱们快到村公所看看去吧!”

  “不,不,”李能把两个眼珠一转,“我的一个亲戚病了,我得去瞧瞧他!”

  李能说着,闪身要走,被小契一把拦住。大妈笑着说:

  “村长,村长,你是一村之长。村里没有主事人,怎么能处理呀!”

  李能明知脱身不得,只好随着他们往村公所来。院子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小契把人吆喝开,让民兵维持好秩序,然后进了屋子。屋子里早已摆好两张桌子,桌后放了四把椅子。大妈让王老好和李能坐在中间,自己和小契坐在两边。来凤坐在一头担任记录。首先由小契简要说明早晨的情况,接着就开始了审讯。

  先带上来的是俊色。大妈叫她坐在桌前的矮凳上。那闺女头发散乱,用双手捂住脸哭个不住。李能看了一眼、就连忙看着别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两只手本来搁在桌上,因为一直抖个不住,就欠欠身子放到下面去了。

  “谁来问哪?”小契说,“我看还是村长问吧!”

  “你是治安员,你问。”李能满面怒容地说。

  “我问也行。”小契满不在乎地说,“俊色,你知道共产党一贯是宽大政策,对于地主、富农的子女更是区别对待。既然村里出了这事,就不能不弄清楚。我问你:这孩子是谁掐死的?”

  “是我叔掐死的。”谢俊色哭着说。

  “孩子是谁的呢?”

  俊色只是哭,不言语了。

  小契又一连问了几遍,俊色最后才哭着说:

  “你去问我叔吧!都是他叫我干的。”

  小契看问不出什么,就叫她下去,把谢清斋带了上来.谢清斋熟练地鞠了一个躬,翻起黑豆眼瞅了一瞅,低下了头。小契叫他坐下,厉声地问:

  “谢清斋!你在村里搞阴谋活动,你知罪吗?

  “这可屈死人了!”谢清斋掀动着他那小兜兜嘴说,“自从上回我犯了错误,坐了几个月看守所,我后悔得不得了。回来以后,我在家劳动,出去请假,凡事一概不问,我搞什么阴谋活动了?”

  小契厉声说:

  “那孩子是不是你掐死的?

  “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死的,”谢清斋说,“一个活人我掐死他干什么!”

  小契用手一指,说:

  “你侄女已经承认了,你还赖账?”

  “我,我……”谢清斋说,“她要那么说,我有什么办法!”

  小契又问:“这孩子究竟是谁的?你要老实交待!”

  李能在座位上颤抖了一下,定定神,把桌子猛地一拍,说:“谢清斋!你一定要老实交待!如果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脑袋!”

  谢清斋抬起头,和李能暗暗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又低下了头。大妈眼尖,早看在眼里,略略欠起身子,说:“你要照实说!”

  “快说!有什么可犹豫的!”小契也加了一句。

  “我,我……我不是不愿说,”谢清斋的眼珠骨碌了一阵,“我是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呀?”大妈问。

  “他在村里有权有势,”谢清斋说,“我要说出来,我这命也完了”

  “天皇老子犯了法也不行,你就快说!”小契把手一挥。

  “要说这事,快有一年功夫了。”谢清斋说,“他天天夜里拿着枪在俺家窗户前头转游,一瞅见俺睡觉了,就摸进俺家来找俊色。那闺女经常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啼哭,可是俺们这被管制分子谁敢吭一声呀!……”

  “你到底说的是谁?”小契厉声问。

  “你别着急呀,治安员。”谢清斋带着三分笑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比我还清楚哩!……今天早起,你跟我一块到柳子地里,你不是还说:‘快埋了吧,可别让人知道!’……”

  “你这个毒蛇!”小契没忍住,一下愤怒地叫出声来。

  “你着什么急呀,小契!”李能轻松地笑着说,“不是讲的实事求是么,你可叫他说呀!”

  “对啦,我们讲的就是实事求是,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大妈从座位上立起来,吩咐把谢清斋带下去;又向外叫了一声,“金丝!”

  金丝拿着鞋底子走了进来。

  “证人来了没有?”大妈问。

  “来了。”金丝说,“在外头等着呢!”

  “请进来说吧!”大妈招了招手。

  屋子里进来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正是李能的老婆桂珍。她头上缠着一条白布,渗着血水,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李能一见大惊失色,指着她骂道:

  “你,你来干什么?快给我滚!”

  李能说着,离开座位要来推她。大妈一把拦住,笑着说:

  “李能!这可不是你打老婆的地方。她自己要来说话,你可着什么急呀?”

  李能傻瞪着两只大眼,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大妈又笑着说:

  “来来来,桂珍,你先坐下。有什么话,你就对大伙说吧,不要害怕。”

  作记录的来凤,往旁边挪了挪,亲切地扶着桂珍坐在身边。

  桂珍由于过分激动,紧张,刚张嘴要说,李能又指着她叫:

  “这是谈公事的地方。不是谈家务事的地方。你要随便混说,你要负责任的!”

  “你别吓唬我,李能!”桂珍的声音虽不很高,但显得极其坚定,“说实在的,我往常是很怕你。怕你跟我离婚,怕你宰了我。可是这会儿我不怕了。过去,是我瞎了眼,没有看透你现在,我不能跟你这只狼在一块过了。”

  “你们大伙听听,她净说了些啥!”李能把两手一摊。

  “我说了些啥?桂珍说,“我现在后悔话说晚了。什么事我都替你包着,瞒着,为了不伤你的脸面。没想到你越来越坏,我真对不起乡亲们。”

  李能把桌子一拍:

  “我做的事都光明正大,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光明正大?”桂珍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今年春上,你就跟地主的闺女勾搭上了。我们家她也来过,她那狗窝里你也去过。后来,你怕小契他们发现,就专门叫翟水泡在自己家里给你挖了一个地洞,干那见不得人的事。这就是你那光明正大!……谁要不信,就到翟水泡家里看看去吧!”

  在场的人都不禁吃了一惊。李能的脸像块白纸似的,浑身瑟瑟地抖个不住。

  “李能!有没有这样的事呵?”大妈瞪着他。

  “这,这……李能的头低到桌子下面去了。

  “他跟俊色勾上以后,就拿我不当人看,提出跟我离婚。”桂珍接着说,“我不愿离,他就打我,骂我,想把我折磨死。他跟俊色有了孩子,就逼得我更紧了。他还跟我说:‘要搁过去,允许有三房四妾的,你要愿意在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可是现在不行呵,现在是一夫一妻制,我跟她已经有了孩子,你也得为我着想着想!你要真有困难,给你几个钱也行。’这就是他说的。这几天,眼看地主的闺女快生产了,他一看包不住,这才慌了神,又来央告我:‘你说不离就不离吧,咱们也是老夫老妻的了。可是有一个条件:俊色把孩子生下来,就抱到你这儿,你就说是你生的。你也别出门,装作坐月子的样子,事情也就过去了。’我没有理他。昨儿晚上,他又来逼我,真把我气急了,我就说:‘我不能养那个见不得人的狗杂种!’这一下可气恼了他,就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使死劲往炕沿上磕,后来我就昏过去了。你们大伙瞅瞅吧,我这头就是昨天夜里叫他磕的……反正我是活不长了……

  桂珍说到这里,放声大哭起来。正在做记录的来凤,也停住了笔,泪珠滴到纸上。大妈气愤地问:

  “李能!你说有没有这事?”

  李能深深地低下头去。  “到底有没有呀?”小契又问。

  李能的嘴唇动了动,几乎像蝇子哼似地应了一声。

  众人好容易把桂珍劝住,她喘了一阵,才接着说:“你们看他平常对人嘻嘻哈哈的,在官面上也像个人似的,不,他不是人,他是吃人的狼!瞅准了谁就狠狠地叼你一口。他在村里最恨的就是大妈,还有小契和一伙贫农们。他说大妈成社是故意共他的产,掐他的尖儿,生活再也没有奔头了。他头一个就想先把大妈除掉。那两口袋麦子的事就是他栽的赃!……”

  “桂珍,你怎么越扯越远了?”李能抬起头,瞪着她说,“那天我到他姥姥家去了,根本就不在家,这事你不知道?”

  “你别蒙人了。”桂珍接着说,“那是你故意去的。头两天你就把翟水泡请到家里喝了大半夜酒。你答应事情办成,给他50块钱,还答应发展他入党以后把大妈换掉,就由他来当支部委员。你还打算下一步搞掉小契。大妈和小契都搞掉了,你就给谢清斋摘掉地主帽子,然后发展俊色入党,让她来担任支部书记。他确确实实地是想要变天!”

  李能听到这里,猛然站起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说:

  “这纯粹都是胡编乱造!我再也不能听下去了。”

  李能迈步要走,被小契双手拦住,按在座位上。大妈带着笑说:

  “是真是假,不是还要订对么?你着什么急呀!”

  “我没有胡编,也没有乱造。”桂珍沉着地说,“那些话都是你跟翟水泡和俊色亲口讲的。”

  李能又站起来,走到大妈面前,显出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捶胸顿足地说:

  “婶子,你可千万不能相信这个泼妇的胡言乱语呀?我承认,我偶然不慎,在生活作风上出了一些毛病,但这都是生活小节的问题。我对党,对人民是非常忠实的。尤其对你,婶子,我一贯是非常尊敬的。我在背后从来没有议论过你,没有说过你一句坏活。那泼妇说的什么栽赃,什么变天,完全都是造谣诬蔑!我真想不到,我在家里拍了她两下,她就这样地陷害我。婶子,别人不了解我,你了解我。我从小就跟我爹逃荒到凤凰堡来,住在村东头的破庙里,吃没吃,喝没喝,要不是共产党……要不是你……”

  李能说到这里,两手把头一抱,伏在桌案上干嚎起来。

  大妈望了大伙一眼,然后对李能说:

  “我看你也不用忒委屈了。你都干了些啥,大家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明白。今天下午,县委书记就要到咱村来。还要专门开会来讨论你的问题。到时候还有你发言的机会。我们也会尽量来挽救你。不过,你的态度一定要端正,不要耍两面派。确实,你过去要饭,受苦,土改那阵儿也表现不错,可是这几年你变了,你那立场,思想,感情全变了。你跟党走的不是一条路,跟党也不是一条心了。你爱的是地主、富农,恨的是贫下中农。地主富农放个屁你就赶快去办。我看你成了他家的‘穆仁智’了。老实说,你比谢清斋那样的人还要危险!因为他们没有共产党的帽子,你戴的是共产党的帽子;他们拿的是黑旗,你是打着红旗骗人。那些坏蛋,就是靠着你这样的人来兴风作浪。李能!我看你还是好好地想想,把你那一套见不得人的事都端出来吧!”

  “你这话,我坚决反对!”李能红着眼,面目狰狞地望着大妈。

  “那就会上解决吧!”大妈说着,又转向王老好,“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王老好还是那句老话: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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