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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黑云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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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团指挥所笼罩着一片严肃的气氛。

  邓军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周仆刚放下电话,就又拿起耳机来:

  “摇观察所?”

  观察所摇通了。周仆焦灼不安地问:

  “前面下来人了没有?”

  “没看见有人下来,政委。”

  “狮子峰没有下来吗?”

  “已经1小时20分了。我就不相信,他们一个不剩地被消灭了。难道敌人会抓了他的俘虏?这不可能!”

  邓军没有答话,喷了一口浓烟;把那只空袖管一甩,从石崖下走了出去。

  小玲子看他又要到山顶上去亲自观望,就连忙挎着望远镜跟了出去。周仆和小迷糊也离开洞子。其实,他们从山顶上下来至多不过20分钟。

  在长期革命战争中,他们没有计算过,实际也无法计算从自己的身边倒下了多少可爱的同志。每当一个战友牺牲时,自然都引起他们内心的痛楚,但这种痛楚都默默地化为对敌人的仇恨,深深地埋入心底。表面上则很少过多地流露出什么。尤其邓军,他是最反对那种“婆婆妈妈”的了。他认为,那是与革命者的刚强性格不吻合的。可是,今天他却不能解释,郭祥的迟迟不归竟引起他如此的不安。

  邓军和周仆登上山顶。刚才狮子峰和玉女峰上空,有一大块火烧云,赤红鲜亮,就像刚刚从熔铁炉里夹出的铁块一般;现在似乎已经冷却了,只在边沿上还有一层暗红。整个的天空,被越来越重的暮色染成了铁青。狮子峰和玉女峰也变成墨绿色了。邓军和周仆都举着望远镜往来寻觅。他们总希图忽然之间在什么容易忽略的地方,发现几个人影。尽管在这苍茫的暮色里,他们已经没有可能发现什么,可是还不停地望着,望着……

  “首长下去吧,望不见了!”经过小玲子的一再催促,两个人才勉勉强强地收起望远镜,沉默地、缓缓地走下山去。

  回到指挥所,周仆慢慢地燃起烟斗,说:

  “老邓!你看要不要派一个侦察班去接接他们?也许他们隐蔽在什么地方,白天不便行动。”

  邓军点了点头。

  不一时,年轻的花正芳被喊来了。他在石崖外面打了一个敬礼。尽管环境艰苦,他依然穿得很整齐。身上挂破的地方,都由他那一手好针线精细地缝补过了,显得十分干净、俐落。而且可以看出,自当了侦察排长之后,也显得更加沉着和老练了。

  周仆简单地介绍了前面的情况,随后交代任务说:

  “今天夜里,你亲自带一个班,到狮子峰、玉女峰一带,去找郭祥他们。三连可以派一个人,充当向导。他们是死是活,一定要搞清楚。是活,就要接回来;如果牺牲……”

  “把尸体也要运回来!”邓军把右臂一挥。

  “如果实在有困难,”周仆连忙补充说,“也要掩埋妥善做上记号。”

  “我一定完成任务!”花正芳说。

  在黄昏暗淡的光线下,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声音里,略微听到一点嘶哑……

  天黑以后,花正芳率领着一个班,下了黑云岭,潜行在黑黝黝的山谷里。

  这一行总共是八个人。其中有三连派来的老战士调皮骡子王大发。要搁平时,他见到花正芳,一定会同年轻的排长开开玩笑,但今天却因郭祥他们的生死未卜而显得格外严肃。他走在最前面,领着这支小部队在山径上快步行进。

  当夜,银河横空,星光明亮。这些惯于夜行的人,脚步轻捷,行动神速,就像一条小蛇在草叶上沙沙地飞行。即使这样,花正芳还是觉得行动不快,恨不得一步跨到狮子峰下。在他眼前,不断浮现出郭祥亲切熟悉的面影,仿佛看见他正负着重伤,伏卧在那边的草棵里。

  前面就是狮子峰山脚……

  “哒……”的机枪声。因为离得过近,就像在头顶上震响似的。人们不由地伏倒在草棵里。花正芳沉着异常,注意到红色的曳光弹直向谷底飘去,知道这不过是敌人一种惊恐的表现,并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就摆摆手,叫大家不要理会。人们按照预先划分的两个小组,开始在草丛中分头寻觅。

  这里的枯藤、野草总有一人多深。花正芳用手拨开草丛,睁大了他那双明亮的猫眼,特别认真地搜寻着,惟恐有丝毫的遗漏。正搜寻间,断崖下的那个小组,向这边发出一闪一闪的暗淡的红光。那是红布包着的电棒所发出的联络信号。花正芳一阵惊喜,连忙大步赶了过去。只见调皮骡子呆呆地站着,凑到他的耳边,声音嘎哑地说:

  “找到了一个,牺牲了。”

  “是连长吗?”花正芳心里一阵发紧。

  “不是。”

  花正芳拨开草丛,用手捂着电筒一照,一位烈士静静地卧在草丛里。仔细一看,认出是本团百发百中的神炮手老广东。他的帽檐儿仍旧像平时那样戴得低低的,神态安详,半眯缝着眼,就像瞄准一般。他的手里还紧握着摔断了枪托的枪支。花正芳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已经冰凉。看来己经牺牲多时。

  花正芳正要继续寻觅,忽然山顶上打起一颗照明弹,在空中晃晃悠悠,照得满地雪亮。大家赶快隐伏在草丛里。直到照明弹熄灭,大家才又继续找寻。

  不一时,又找到了四位烈士的遗体。经过调皮骡子的仔细辨认,这里有在七峰山因打坦克未成而难过万分的四川新战士秦德让,有党支部的组织委员陈兴国,还有给乔大夯充当弹药手的李保田、王东林。但是郭祥、小牛和乔大夯却仍然找寻不到。花正芳更加焦灼不安,心头一阵阵酸楚,暗暗想道:“如果是一齐跳崖,连长怎么可能不跳呢?如果他还活着,人又在哪里?就这样离开吧,连长根本没有找到;在这里继续蹲着,又怎么办?……”

  一个侦察员见他怔怔地站着,在他耳边催促着:

  “排长,快下决心吧!”

  “再找一遍!”他声音嘶哑地说。

  于是,大家又拨开草丛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仍然没有找见什么。调皮骡子建议道:

  “依我看,还是先把烈士掩埋了再说。”

  花正芳表示同意。他们就分别把几位烈士背到我方阵地的山坡上。掩埋前,花正芳他们把烈士的军衣上上下下整理了一番,还用手绢蘸着溪水给他们擦净了脸上的血迹。调皮骡子砍了几个木撅,刮了一刮,用歪歪斜斜的字迹记下了他们的姓氏,插在他们的墓前。大家在默默的悼念中,把自己的战友付托给朝鲜的山水。

  这时候,花正芳仰起头来,望望三星,还不到午夜,就宣告决心说:

  “现在连长生死不明,我们怎么能回去呢?你们看,是不是到玉女峰南边抓几个俘虏,带回去讯问一下?至少有点头绪才好。”

  “我看行啊!”调皮骡子说,“根据现在的情况,这办法还是比较好的。”

  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干是这支小队紧紧装束,沿着玉女峰右侧的山沟又出发了。

  花正芳派出两个侦察员走在前面。自己带领其余的人,隔了一段距离随后跟进。这一带,是花正芳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轻车熟路,行动迅速,不到一个小时,就接近了沟口。

  花正芳让大家停下来,隐蔽在路边的草丛里。过了十几分钟,还不见前面两个侦察员回来报告。正要亲自到前面察看,只见对面并排奔过来三条黑影。待黑影走近,才看出是两个侦察员架着一个俘虏。花正芳从草丛里钻出来,挥挥手让他们停住。

  一个侦察员指指俘虏,轻轻地说:

  “是个哨兵。这老先生正在那里打磕睡呢!”

  花正芳见这个俘虏又瘦又小,嘴里塞着一条大毛巾,一个劲地筛糠,贴近一看,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李承晚兵,不禁失望地说:“抓这么个小崽儿,他能知道什么!还是抓个美国兵才好。”

  说过,他让这两个侦察员一边看守俘虏,一面在沟口担任警戒。自己带着其余的人继续前进。

  出了沟口,见玉女峰下,有一大片帐篷,少数点着暗淡的灯火。山坡上有一座独立家屋,距帐篷总有五六十米的样子。一个哨兵在帐篷那边,也离得较远。花正芳心中暗喜。他留下四个人警戒和封锁帐篷里的敌人,自己亲自带着一个侦察员向独立家屋摸去。

  花正芳用猫一样轻的脚步,摸上了台阶,听了听没有动静,就把门轻轻一提,慢慢向外拉开。屋子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只传出一阵呼噜呼噜的鼾声。他让那个侦察员端着冲锋枪,自己用蒙着红布的电棒一照,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有六七个敌人,枪支靠在一边,全钻在北极睡袋里,死猪一样酣睡着。他把一个睡袋的拉锁轻轻拉开,一看,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兵。他觉得太老了,怕路上跑不动,倒惹出麻烦,就把拉锁又轻轻拉上当然,花正芳这样做,倒不是怕他伤风感冒,为的是他惊醒了也一时爬不出睡袋。花正芳接着又拉开了第二个睡袋,这个人看去年轻精干,花正芳比满意,立即确定为当选的对象。第三个虽然年轻,脸色苍白,很像是刚患过重病的样子,花正芳嫌他太衰弱了,没有理他。第四个满脸大胡子,尽管年纪略显大些,看去却颇为粗壮,花正芳认为也将就了。对象选定,花正芳立即让侦察员叫进两个人来。他们这时是四个人,两个人对付一个,看准“对象”,一声极轻微的口哨,很快把毛巾塞进两个人的嘴里。然后抓起睡袋口,像背死狗似地扛到了外面,往地下一丢。接着用冲锋枪对准他们的胸,逼他们剥去温暖的睡袋。这两个家伙完全吓呆,不停地哆嗦着。花正芳一挥手,由两个侦察员押着他们向沟口跑去。

  花正芳和调皮骡子等四人在后面担任掩护。估计他们已走出很远,就分别在独立家屋和帐篷里投了几个手榴弹。敌人登时乱了营,一片鬼哭狼曝,乱跑乱窜。花正芳和调皮骡子他们用冲锋枪干了个痛快。等到敌人架起机关枪还击的时候,他们已经远远地消失在如海的夜色里。……

  他们回到团部,天色已经大亮。周仆听说仍未得到郭样的下落,迫不及待地立即在山坡上对俘虏进行了讯问。

  首先被讯问的是那个自称吉斯的大胡子老兵。因为其余两个一直惊魂不定,完全是一副吓瘫了的样子;他则比较活泼,流露出一种欣幸脱离战场的欢快。

  周仆通过联络于事,首先向他了解了一般情况,接着问他:是不是参加了进攻狮子峰的战斗。

  “什么狮子峰?”吉斯惶惑不解地问。

  联络千事把那座山峰指给他。

  “噢,您原来说的是小直布罗陀呀,军官先生。”吉斯恍然大悟说,“这些天,我们都是用这个浑号来称呼它的。因为在我们看来,它也许是地球上最狭窄、最难通过的地带了。我们的司令官说,我们必须通过它来包抄你们的部队。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是聪明的。因为当这个遥远的目标还是未知数的时候,我们自己的航船已经在礁石上被撞碎了……”

  周仆发现他是个问一答十的健谈者,怕他扯远了,连忙提醒他:

  “你是否参加了这场战斗呢?”

  “参加过。我的确参加过,军官先生。”吉斯坦然承认,并深有所感地说,“而且我不无根据地认为,这是我所有参加过的包括第二次大战在内的一次最残酷的战役。骑兵第一师和我们二十四师在这一带至少伤亡了八九千人。仅仅在小直布罗陀,伤亡的也有近两千人。我自己的连队只剩下六七个人,这并不是什么奇事。我要永远感谢上帝的是,我就是这六七个幸存者之一。而且,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也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连骂人、说开心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们昨晚把我抓来,应该说,绝不是偶然的。”

  周仆急于了解情况,又问:

  “你参加了最后一天的攻击吗?”

  “是的,先生。”吉斯点头说,“我最幸运的地方也在这里。如果我早几天就参加对小直布罗陀的攻击,那也许就没有我们之间现在这次谈话了。因为最后两天,守军的弹药已经不很多了。这对我这个老兵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我和我的同事的心理是:最好等我们的炮火把他们消灭得一个不剩,我们再冲上去占领阵地。可是,当我们看到山头上没有动静,鼓起勇气冲上去的时候,我发现你们的士兵真是沉着得可惊!直到距离十几码远,他们才好像突然间从地底下钻出来,向着你的胸脯开火。真是可怕!先生,我应该对您说,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那么厉害的炮火,他们就硬是不怕?他们哪里来的那么高的勇气?我当时的确认为,这恐怕是有上帝保护他们的原故,说不定在这次战争里上帝是站在你们一边,尽管你们是无神论者。”

  周仆微微一笑,插话说:

  “不是上帝,是人民!是人民站在我们一边。”

  “当然,这是你们的看法。”吉斯耸耸肩膀,把手一摊。

  这时,联络干事给了他一支烟。吉斯点着,更高兴了。周仆又接着问:

  “昨天的战斗,你看到我们的人有什么行动吗?”

  “噢,我的确遇到一些不可思议的奇事。”吉斯说,“昨天,我清清楚楚听到你们的士兵唱歌。我敢保证这不是传闻,是我亲耳听到的,而且是被我们包围的时候。最后他们还向我们——在我想是他们已经没有弹药了——抛下几十磅重的石块。特别是他们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在小直布罗陀的右翼跳下了悬崖绝壁。当时的确把我们都惊呆了。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勇敢的军队!我确实作过严肃的考虑:和这样的军队作战,是毫无希望的。在任何情况下,我们还是不要同中国人打仗的好。”

  周仆笑着说:

  “我相信,你的这个结论是很宝贵的。”

  由于他一心想知道郭祥的下落,没有多谈,接着又问:

  “我们的人跳崖以后,你们下去搜索过吗?”

  “没有,我肯定没有。”吉斯连连摆手说,“当时我想的只是,赶快把我轮换下去,以便离开这个可诅咒的地方。而且我确实认为,我们只是在他们没有弹药的情况下才侥幸占领阵地的。我们干吗还要去搜索呢?……”

  吉斯的谈话虽然提供了不少情况,但对郭样的下落,仍然没有答案。这使周仆的心情不仅没有得到宽舒,反而更加挂心了。郭祥既然没有被俘,又找不到他的尸体,那么,他究竟到了哪里?……

  周仆把敌人的混乱和被削弱的情况告知了邓军,并且说:

  “现在时机多好!如果手头有兵力,出击一下该抓多少俘虏呵!”

  邓军沉思了一阵,坚定地说:

  “至少也要把阵地夺回。我们可以把机关人员和轻伤员再组织一下。”

  当他们把自己的决心报告给师长的时候,师长在电话里显得并不着急,并且有些神秘地说:

  “不要慌嘛,同志!据我看,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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