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边里附近的一条山沟里,郭样好不容易打听到自己的连队,哨兵却不许他进去。这位来自四川的新战士,态度十分认真,对他进行了再三的盘查。老模范在屋里探头一望,见是郭祥,慌忙跑出来,把郭祥的两只手都攥住了,说:
“真想不到是你呀,嘎子。你回来啦!”
戴眼镜的文化教员大李和朝语联络员小李,也从屋里跳出来,向郭祥打了一个敬礼,抢着同郭祥握手。一边说:
“连长,我们可把你想坏了!”
老模范转过脸对哨兵说:
“你们不是天天吵着要向郭连长学习么?这就是他!”
哨兵恭恭敬敬向郭祥行了一个持枪礼,用钦慕的眼光注视着他。
老模范拍拍那个四川战士异常厚实的膀臂,对郭祥高兴地说:
“你雕瞧,咱们这四川兵怎样?他们都是经过剿匪反霸、土地改革来的,觉悟高,能吃苦,一提打仗就嗷嗷叫。别看这些小墩实个子,扛着大木头爬山,你空着手都跟不上!……我保你到时候带得上去!”
“好,好,”郭祥乐得眉开眼笑,又问,“老家伙们都从后方医院回来了没有?”
“差不多全回来了。”
“花正芳呢?”
“回来了,现在是一班班长。”
“大个子呢?”
“乔大夯现在是机枪班长。他们演习去了,等晌午你就全看见他们了。”
文化教员大李插嘴说:
“现在老模范当了咱们的指导员了。疙瘩李也回来了。孙亮营长调到咱们营了。”
郭祥十分高兴。笑着说:
“看这阵势,又可以干个痛快的了!”
小姑娘规规矩矩站在郭祥身后,文雅地微笑着。她见郭祥同这些叔叔握手,也走上去向每个人鞠躬,还温柔地说:“朝斯米达!(朝语:好)”“朝斯米达!”
老模范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说:
“这小姑娘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孤儿。”郭祥叹口气说,“她非跟我来打美国鬼子不可。这可怎么办哪?真让我犯了愁了。”
大家走进屋子,老模范拉着小姑娘的手坐在自己身边。
“别犯愁,暂时先把她安插在伙房里。”老模范说,“现在好多连都收养了孤儿,也都是这个办法。”
“能照管得好吗?”
“咱们四次战役前就收容了一个。后来托人送回祖国去了。临走,全炊事班都舍不得他。老吕头那么大年纪,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孩子吃喝没问题,衣裳破了,粗针大线的,我也能缝几针。孩子在外面,没人管,饥一顿,饱一顿,夜里连个睡觉地方都没有,如果再碰上坏人,可不是玩的。跟着咱们,凑合着。虽说享不了福,怎么比流浪也强。”
“打起来,可怎么办?”
“现在的事,走一步说一步吧。”老模范叹了口气。
小姑娘非常聪明,她从大家的眼色里看出是在说她,紧紧握着老模范的手说:
“叔叔!这里能收我么?”
小李把她的话翻译过来。老模范连声说:
“收!收!”
小姑娘眼里流着幸福的泪水,一头扎在老模范的怀里。
住在隔壁的炊事班,听说连长回来了,放下切菜刀、擀面杖,一窝蜂似地赶来。他们鞋也没脱就闯到屋里,向郭祥敬礼,握手,把郭祥围了个风雨不透。
炊事班长老吕头,赶迟了一步,钻不进来,在门口挥着两只面手嘁:
“这连长就是你们的啦!让我握握手行不?”
郭祥连忙从人头上把手伸过去,同他握手,亲热地说:
“老班长。你身子骨儿还挺好哇,关节炎又犯了没有?”
“不毬咋的!”老吕头神情豪迈地说,“犯了几回,让我一挺就挺过去了。”
“看精神多好!”郭祥伸起大拇指称赞着,“你真成了老来红了。”
老吕头笑得满脸皱纹像开了花似地,说:
“我有什么不乐和的!”他晃晃两只面手,“你算算咱们红三连得了多少面奖旗!临津江边开授奖大会,军政治部主任亲自给咱们发奖,我掰着指头一算,红军时代不说,咱们连已经得了32面奖旗!我一听人们说:‘这红三连就是不简单哪!’乐得我这心都上到云彩眼儿里去啦。油担子往肩头上一放,就像没有分量似的!”
“别人越这么说,咱们连可越不能骄傲!”老模范插嘴说。
“指导员,我不过说说我这心里的乐和劲儿。”老吕头笑嘻嘻地分辩着。
老模范说:
“老吕头,有一个任务,你愿意接受吗?”
“什么任务?”
老模范指指朝鲜小姑娘,说:
“这是连长带来的一个孤儿,把她托给你收养着吧?”
老吕头瞅了小姑娘一眼,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
“怎么?”
“不行。”老吕头又摇摇头,“上次你们把小朴那孩子交给我,刚热乎乎的,你们就楞把他弄走了,弄得我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了好多天,情绪老转不过来。……”
老吕头说着,连眼睛都潮潮的了。
老模范微笑着说:
“要是你不愿意,我就把她交给别的班里。”
“就放在连部吧!我照看她。”联络员小李接上说。
“你?”这下老吕头斜了小李一眼,“毛手毛脚的,你照看得了?”
说着,老吕头已经磨蹭到小姑娘身边,蹲下来,抚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用朝鲜话心疼地问:
“你几岁了?”
“老爷爷,我十岁了。”
“你叫什么?”
“白英子。”
“你出来多少天了了?”
“记不清了,好多好多天了。”
两个人用朝语流利地问答着。然后,老吕头叹息了一声,对大家说:
“这孩子出来至少有个数月了,你看这头上脏的!衣裳挂破了,伤口也没有换药。”
他拉着小姑娘的小手站起来,说:
“走,英子,跟我到伙房先把脸洗洗!”
说着,拉着白英子的小手走出去了。
老模范望着老吕头的背影微笑着。
郭祥惊讶地说:“这老吕头会的朝鲜话还真不少哪!”
“要论说朝鲜话,除了联络员就数他了。”一个炊事员说,“以前小朴那孩子在这里,两个人一天到晚说个没完,可热乎着哪!”
炊事员们渐渐散去,老模范反复地端详着郭祥,带着几分怀疑地问:
“你这伤倒是好了没有?”
“不好,人家就让我出来啦?”郭祥一笑。
“不准!”老模范说,“瞧你脸色黄得厉害。”
“你瞧瞧去,后方医院全是这个脸色。”郭祥说,“在那地方,好人也得给憋坏了。”
老模范碰碰他的肩膀,悄声说:
“你说实的,是不是开的小差儿?”
“小差倒是没开,”郭祥把他那黑眼珠骨碌一转,笑着说,“就是临走时候,没有通知他们。”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这里头有鬼!”老模范用手一指,然后批评说,“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了。要让连里同志知道。这影响够多不好畦!”
“下次,下次一定注意。”郭祥故意低下头说了声。
“又是下次!我看你这次怎么向上级交待。”
“帮帮忙!你去替我说说。”
“要说,你亲自说去!”
“你这个指导员可真厉害。”
“就是要憋憋你才行!”
老模范神色极其严肃,把头歪在一边。郭祥噗哧一笑,掏出来一个信封,规规矩矩往小炕桌上一放,说:
“这回,你可憋不住我喽!”
老模范展开一看,又是介绍信,又是出院证,又是鉴定表,就用手指头戳着他说:
“真是嘎家伙!你还找我寻开心哪!”
“别说这,”郭样洋洋得意地说,“你先瞧瞧我的鉴定!”
老模范展开鉴定表,离得远远地笨笨磕磕地读道:
该同志于1950年11月入院。在休养初期,一般表现尚好,能安心休养,遵守院规,并能帮助护理重伤员,给重伤同志端大小便,帮助护士打扫病房,尤其突出的是能够在伤病员中开展文化娱乐活动,起到了活跃情绪的作用。曾获得本院多次口头表扬,并准备选为模范休养员。但该同志在后期没有再接再厉,出现了严重的不安心现象。虽经再三说服,仍然固执己见,态度很是主观。该同志回队后,望领导上多多加强教育。
老模范念完鉴定表,笑着说:
“进步肯定是有,就是没有坚持到底。”
“我的老天!”郭祥说,“坦白说,我这一辈子,能抓上这么一张鉴定表回来,已经很不易了!”
两个人都朗声大笑起来。
满满一盆面条汤已经端来。小姑娘也回到连部。郭祥一看,小姑娘像换了另一个人,手脸脚丫洗得干干净净,更显得秀气了。头发也刚刚洗过,还没有干,发出一股肥皂的香味。她的脏污的小褂和裙子已经脱去,穿着一件异常肥大的军衣,挽着袖子,拖落到膝盖上。她满脸是笑,一跳一蹦地走进屋里,坐到郭祥身边。
“刚才,那个老爷爷可太好啦!”她说,“我以后就跟着他吗?”
老模范和郭祥笑着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们的家吗?”
“对!这就是我们的家!”郭祥笑着说。
“还发给我枪吗?”
“以后打仗,我缴一把小手枪给你。”
郭祥让小李把话翻给她。
小姑娘的脸笑得像一朵花似地,把筷子一放,说:
“叔叔,我给你们唱一支歌儿吧!”
说着,她立起来,用她那极不熟练的汉语唱着: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
她那细嫩的带着奶腔的声音,唱得老模范和郭祥的心里热烘烘的。
饭后,郭祥站起来,要去团营报到。老模范拦住他说:
“你等一等!咱们连新来了一个同志,天天念叨你,说你们是自小的朋友,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他说,你一回来,就马上告诉他,他还给你带着一封重要的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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