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希荣犯错误的事,后方医院很快就传开了,杨雪却蒙在鼓里。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她才知道。
医院设在德川以南几条偏僻狭窄的山沟里。汽车开不进来。她同伙伴们每天夜里到沟口的公路上接收伤员。担架少,伤员多,杨雪自恃体力强健,常常背着伤员向山沟里运送。
那些负伤的战士们,真有一股硬劲。尽管深夜的寒气和卡车的颠簸使他们的伤口疼痛难禁,也不愿一个女同志来背负自己。可是杨雪有杨雪的办法,她的头发一向剪得很短,在执行任务的列候,就通通塞到帽沿里,再加上她的个儿稍高,这样就把许多战士瞒过去了。当别的女护士还在公路上同伤员们争执的时候,杨雪早就走到前面去了。
前方的伤员下来得越来越多,杨雪也就越发挂念陆希荣,挂念前方的战斗。尽管她的性格泼辣大胆,也还是害怕打听消息会受到同伴们的嘲笑。一次,她背着伤员走到半路了,看看前后无人,才问:
“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
伤员听出背他的是个女同志,在她背上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说:
“十一师,三十七团的。”
“哪个营的?”
“同志,我下来走吧,我的伤并不重呵!”
“不不,”杨雪继续问,“你是哪个营的?”
“一营红三连的。”
“真巧!”杨雪的心扑通了一下,又问:
“你们……你们连打得不错吧‘了“我们打退了敌人15次冲锋,生把几万敌人给卡住了。”他的声音充满着兴奋。
“你们……连长打得怎么样,”她本来想说“营长”,到了嘴边义改口了。
“嘿,真是难比!”他带着无限敬佩的口气。
“营长呢?”
“一个大熊包!”战士气愤地骂道。
“什么?你说什么?”
“要不是他贪生怕死,我或许不会负伤哩!”
伤员很气愤。把他们受夹击的情形简要地说了一遍。
杨雪像被右子绊了一下似的,打了个趔趄,步子慢下来。
“同志,让我下来走吧!”伤员以为她走不动了。
“不,不。”杨雪艰难地迈着脚步。
听到亲人的丑事,真比自己劈头挨了两记耳光还要难受。但接着她又想:这可能吗?这个一向在战斗上表现很好的人,有可能做出这样丢人的事吗?一个战士在战场上看到的有限,事情未必会是这样。
“刚才说的情况.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我到了绑扎所,同志们都这样说。”
“这就对了,”杨雪带有批驳的意味,“自己没有弄清,还是不要乱讲的好。”
“怎么,你认识我们营长吗?”
“我,我……不认识。”她含含糊糊地说。
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给杨雪带来深深的震动。尽管她设想了许多理由来否定它,还是不能驱除心情上的不安。她迫不及待地想证实事情的真相。
拂晓时,她听说郭祥也负伤到医院里来了,就急忙跑去看他。
郭祥被安置在九号病房——山沟最里面的一间农舍里。杨雪轻轻推开房门,看见地下躺着五六个伤号,一个女护士正在厨房间里给他们烧水。那些伤员都是在前方绑扎所临时急救后就抬下来的。血衣也没有换,冻得梆硬。蒙着的小绿被子上结着一层霜花。杨雪看见郭祥闭着眼挨墙躺着,连被子也没有,只盖着一件大衣。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蜡黄。棉军裤被烧得焦煳一片,露出发黑的棉花。一双黑胶底棉鞋,鞋带系得紧紧的,鞋底上沾满了血泥,好像是在血水里中蹚过似的。杨雪轻轻地揭开大衣,看见郭祥只穿着运动背心,臂上也裹着伤。下肢又是一片一片的烧伤。杨雪看见自己所熟悉的人,自己少年时的伙伴,伤得这样重,止不往心里难过。她不忍心叫醒他,轻轻地给他盖好,然后帮他去脱沾满血泥的鞋子。
鞋子刚脱下一只,郭祥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她,说:
“小牛,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嘎子,我是小杨。”杨雪凑近他说。
“我问你,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他的脸色充满怒容,“我要你给团首长报告情况,你为什么还呆在这里?说!你是不是害怕?”
旁边烧水的女护士插嘴说:
“郭连长,这是你的老乡看你来了.”
“快去,没什么道理好讲!”他的臂膀动了一动,没有抬得起来,“你快去告诉首长:我们决不能给祖国,给毛主席丢脸!我们红三连的阵地是守得住的!……南面的阵地丢了,敌人要夹击我们,问题不大!据我看,问题不大!让他们来吧,来吧,我有办法对付!来得越多越好,我要让他们通通碰死在这里!你告诉首长,我用党性保证!……”
“嘎子哥,你,你真的不认识我啦?”杨雪的眼里涌出泪水。
“不要开玩笑,快去!”郭祥嗔着脸说,“有手榴弹的话抬几筐来!……其他的意见,对营长的意见,以后再提……”
杨雪心中一跳,忙问:
“你对他有什么意见哪?”
“意见?当然有意见!”他满脸怒容地说,“我什么也不提,这不是提意见的时候! ……”
其他几个伤员,都被惊醒了,纷纷说:
“以后再谈吧,他的伤很重呵!”
女护士也对杨雪说:
“班长,等会儿换了药再来看他吧,送伤员的说,他头上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来呢!”
杨雪不听。等郭祥睡熟,又去给他脱另一只沾满血泥的鞋子。鞋子脱去,袜子却扒不下来,原来郭祥的脚早冻肿了,用手一摸,冰凉冰凉。杨雪坐下来,毫不犹豫地解开怀,把郭祥的那只冻脚紧紧地抱在胸前,用棉衣严严实实地捂住。不知是由于感动,还是由于对少年朋友的怜惜,或者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未经证实的羞愧,她的泪扑簌簌地洒在胸前的棉衣上……
但是,她仍然不能相信,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未婚夫真的犯丁那种可怕的错误。假若那是一件真实的事情,那是多么可怕呀!她甚至想都不敢想了。
野战医院的工作,是十分繁重和困难的。那些年轻的女孩于们,白天在病房里值班,夜间要到公路上去接收伤员。还要挤出时问,到山上砍柴给伤员烧火取暖,砸开冰冻的溪流给伤员洗绷带和血衣。每天只能轮流睡上三四个小时。杨雪是争强好胜的人,又是一个班长,样样不愿落后,休息的时问就更少了。但即使在这样的忙碌和劳累中,这个恼人的问题.还是像粘在脑膜上似地不能驱掉。而且她明显感到,在这以前,但凡提起前方,提起战斗,人们,尤其是她的女伴们,总是少不了提起陆希荣给她开几句玩笑;而现在却表示出明显的冷淡,或者故意从话题中避开。这也不能不使她的心里增添了难受。
几天以后,有人告诉她,邓军团长也负伤到医院里来了,住在另一个所里,只隔着一个山梁。她决定抽空去看看他。
这天,杨雪照顾伤员们吃过午饭,就一路小跑爬过山梁。她踏着积雪一边走一边张望,看见山坳坳里有一座孤独的茅屋,有三两株乌黑的松树盘着屋顶。小玲子正背向着她,猫着腰儿在山坡上劈劈柴呢。
要是平时,杨雪一定会悄悄地扑上去,给他开个玩笑;可是现在一点这样的心思也没有了。她蔫蔫唧唧地走到小玲子身边。
小玲子的斧头被劈柴夹住了,累得他满头冒着热气,没有转过身就说:
“小杨,你先屋里去吧,我马上就完。”
“你怎么知道是我来啦?”杨雪笑着说。
小玲子直到把那根劈柴挣开,才直起腰来,笑着说:
“嘿.你在山梁上走着,我就看出是你。……怎么啦?你比前些时可瘦多啦!”
杨雷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屋子里一指说:
“他……伤重不重?”
“炮弹皮已经取出来了,好多了。”
杨雪脱了黑胶棉鞋,露出一双半旧的绿线袜,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炕上放着一个火盆。邓军的枕头垫得高高的,正躺在那儿静静地看书。“小杨来啦!”他掩起书,微微一笑。
杨雪把火盆朝邓军那边移了移,盘着腿坐下来。她打量了邓军一眼,看见他那严峻的黑脸,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又负伤了,出国还不到一个月呢!”她心疼地说。
“这也是件好事,连过去没有取出的炮弹皮子都取出来了!”他满意地笑了一笑,“他们还要把我送回国去!别人在这里能治,我就不能治?我这命比别人就那么值钱?现在还不是治了?……哼,我知道他们的计划!”
“你说的是谁呀?”
“谁?还不是军首长他们!他们老想叫我住学。你别看这条鸭绿江,过去容易,要再过来可就难啰!”
他收住笑,细细地打量了杨雪一眼,说:
“小杨,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9”
“我死我活,你们别管!”杨雪把脖子一扭。
“干吗这么大的气呀?”
“你说说你们对别人的关心表现在什么地方?……我问你,老陆在前方到底怎么样了?他到底是不是犯了错误?”
邓军脸色沉重,半晌没有说话。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不希望你们瞒我。……”杨雪的眼睛含着泪花。
话虽这样说,但杨雪却在内心里希望邓军的回答是否定的。她像等待判决一样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邓军。
邓军叹了一口长气,说:
“小杨,我觉得实在对不住你! ……过去我看错这个人了!”
杨雪的脸立时变得煞白,手也在火盆上索索地发抖。
“唉,真正认识一个人,不容易呀!”邓军无限感慨地说,“过去,我只看重了他才的方面。只看重了他能说会道。只看了他一些表面现象。……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几乎害了我们全军。我不仅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党,对不住革命。我回到前方,要向同志们检讨我的错误……”
杨雪最迫切知道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杨雪最害怕证实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证实。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觉得屈辱,难过,她想在这里大哭一场,又怕正在隔壁屋烧火的小玲子嘲笑,就两只手捂着脸,推开房门,匆忙地蹬上鞋子跑出去了……
邓军、小玲子都段有蜮仕她。她一直向山梁上跑去。她爬过山粱,看看四处无人.才坐在一块石头七嘤嘤地哭泣起来。
世界上那些没有出息的男人,为自己的亲人带来多少这样屈辱的眼泪呵!杨雪哭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心里惦记快到了给伤员打水的时间,就急忙收住眼泪,系好鞋带,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她蹲在小溪边,从冰窟窿里掏了两捧水洗了洗脸,拢拢乱发,在水里照了照,才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回到病房。
杨雪虽然工作照常,但精神上却起了显著的变化。她话说得少了,而且变得不敢看人。她处处怀疑伙伴们在嘲笑自己。三十七团的战友们谈起缚龙里战斗,她也觉得是有意地议论她,讥讽她。她平常那种爱说爱笑爱逗的风度。也像落叶一样不知道被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几天以后,她终于病倒了,发着高烧。她同陆希荣前前后后的事情,好像演电影片子似地在眼前重现。她几十次几百次地向自己提出同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一向认为很好的人,会发生这样的丑事?在脑子里,一时出现的是一个崇高的、可爱的、聪明能干的形象,一时出现的却是一个卑琐的、可耻的、丑恶的形象,仿佛这两者结合不到一起似的。她开始搜索他们认识以来记忆中的每一件事情,从新的角度上来思索它的含义。她把她平时绝对不愿考虑的甚至带有反感的同志们的反映,也重新思考。思想上渐渐露出一线光亮。陆希荣的个人英雄主义的面貌渐渐地清晰起来了。她觉得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筑起了一道感情的帐幕,才把那些丑恶的自私的东西掩盖起来,是的,这是一道多么可怕的帐幕呵!有了这道帐幕,自己不但看不出坏的,而且把坏的也看成是美好的。她回想起入朝前夕,陆希荣竟丝毫不考虑自己入朝的热情和心愿,要求在入朝之前的二天时间里结婚,他表现得是多么自私!这件事她本来在当时就不满意,但是接着自己就为他辩护:他是为了爱自己才这样做的。她又想起,她同郭祥一起结伴回队,也引起他很大怀疑,这本来使自己感到不快,但是接着自己也以同样的理由为他找到合理的解释。她还想起今年夏天他从南方回来,笑嘻嘻地送给她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陆希荣竟穿着皇帝的龙袍。她当时十分生气,就把这张照片撕了。但过后自已又为他解释,这不过是一时的玩笑。现在平心一想,在陆希荣的内心深处:考虑的是人民的利益么?是无产阶级的利益么,不,不,考虑的是他个人可是这一切都被个人情感的帐幕掩盖住了。现在才看清楚:在他那堂皇的外表下,掩盖着一个多么卑鄙且恶的灵魂!想到这里,她深深地痛恨自己……
在翻腾的思绪中,母亲的面容也浮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想起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她曾在母亲的耳边透露了自已的婚事。当时母亲的反应就是冷淡的。母亲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人不老实。可是她当时是多么的反感哪!母亲老早就告诫过她:“你的婚姻我不管,随你自已。可是我告诉你,我们家是一个革命家庭,你要找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人,找一个嘎渣子回来,你不要登我这个门!”可是看看现在,自己找的不正是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嘎渣子吗?我的母亲是一个革命的母亲,英雄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从小就跟着党闹革命,难道我能够同一个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在一起生活么?我能同这样贪生怕死的家伙在一起白头到老吗?不,不能,不能,不能!我要立刻同他一刀两断!……
她决定立刻给他写信。屋子里墙上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半明半暗,女伴们因为劳累一天,睡得很熟。她看了看那只嘀嘀哒哒的马蹄表,已经五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值夜班的同志就回来了。她鼓了鼓劲,挣扎着身子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夜的寒气,从挂着的雨布缝隙里吹进来,使她咳嗽了一阵。她从墙卜取下那盏小油灯,放在枕头附近,然后又拿过军用挎包,打算取出几张纸来。她首先一摸,摸出自己保存的一大叠陆希荣的信件,又一摸,摸出一本信笺,也是陆希荣买来送给她的。过去她都是当作珍品保存,今天却使她起了一种深深的厌恶之感。甚至不愿用手指去触动它。她立刻拉开厨房的隔扇门,把那些东西在灯头上点着,投到灶洞里去了。她守住灶洞门直等那些信件烧尽,才从挎包里取出自己用白报纸订的小本子,伏在枕头上写信。她那支金星钢笔是多么不好用呵,一点点墨水也早已冻住,需要不断地呵气。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扯下了十几张纸来,才把那封信写成。写成以后,想了一想,又在信封后面写了“请军邮同志速送快交”几个大字,然后,小心地用手绢擦去因偶然不慎洒到信封上的两滴眼泪,才装到衣袋里,准备一早寄发。
这时,天色已近拂晓。敌人的夜航机,还在时远时近地嗡嗡着。杨雪正要准备躺下,忽然听见一阵轰轰隆隆的爆炸声,把小小的灯头也震熄了。她揭开雨布推开房门一望,只见南面一片火光。看样子轰炸点正在沟口的公路上。杨雪心里一惊,一定是送伤员的卡车到得晚了,被发现了目标。她急忙穿衣,准备前去抢救。衣服还未穿好,就听外面响起了急保的哨音,随后是看护长的喊声:“集合!集合!快到公路上救人去!”等护士们起身的时候,杨雪已经在厨房里喝了半瓢凉水,把短发通通塞在帽沿里,向着火光冲天的地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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