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晚上他同参谋长研究军情以来.又是一周过去了。其间诱敌部队虽然进行了局部反击,迷惑了敌人,但敌人仅前进了几公里,就又止步观望。彭总心里也不禁忧烦起来。几位副司令员知道他的心事,也不怪他。
彭总一走,人们就活跃了。首先是那位第一副司令员秦鹏。他大约半个月没有刮胡子,在那张赤红的脸膛上,黑乎乎的络腮胡子,已经斐然可观。他一向爱同女同志和年轻战士开玩笑。这里没有女同志,那几个警卫员就戚了他开玩笑的主要对象。
“小鬼,我提个意见行不行呵?”他对值班警卫员说。
“首长对伙食有意见,你就多指示吧!”警卫员含着笑说。
“什么手掌脚掌!”他把头一摆,“我是说,往后开饭.能不能早通知我一声?”
“怎么,先通知你一声?”
“对,先通知我,我先吃个半饱,不然司令员吃得快,我们吃得慢,显得我们都是大肚儿汉了。”
因为他同警卫员玩笑惯了,警卫员也开玩笑说:
“你本来吃得就不少嘛!”
大家笑起来。
第二副司令员滕云汉,是南方人中典型的小个子。他黑而瘦,两眼炯炯发光。他看了秦鹏~眼,也开玩笑说:
“刚才,司令员在这里,你怎么不提意见哪!”
那个高个子一说话就笑的冯副司令,像忽地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问:
“咱们军队里都传说,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毛主席家里也很随便,就是有点怕彭总,这话可是真的?”
秦鹏仰起下巴颏哈哈一笑:
“也不能说是怕。只能说,在别人面前,我都放得开,就是到了他那儿.我就有点拘住了!”
“那是为什么呢?”其余的人也都有兴趣地问。
“说起来,也是从吃饭上起的。”他边吃边说,“我总觉得他是个怪人,又是个苦命人。打了一辈子的仗,苦差使都是他,享受的事从不沾边儿。红军时候,别人到下面去,都是加一个菜,他下去就没有了。不是不给他.是一加菜他就骂人,谁愿讨这个没趣!抗战开始那一两年,还不算困难,他同国民党一个将军谈判回来,经过我那个地区。那地方出鳜鱼,我就想招待招待他。可是,我不敢哟,我想起他那怪脾气,就不免顾虑重重。而不招待呢,又确实于心不忍。于是,我还真是从他的随行人员那里作了一点调查研究,并且再三说明只是一点鳜鱼而已。等到吃饭时候,先上了一大盘鳜鱼,我特意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仿佛颇为高兴的样子,我这心就放下来了。心想,老总到外面跑了一趟,可能见了世面,也开通了。谁晓得第二道菜——一只清炖鸡刚端上来,还没有放稳,他那脸色就起了变化,从春天冷古丁一下变成了秋天。大家刚才还是欢声笑语,这时候气氛一下变了。我那心就嗵嗵地打起鼓来。彭总也像在极力克制着,没有立刻说出什么。但沉默了一两分钟,他还是说出来了:‘秦鹏,你不是说请我吃鳜鱼吗?’我知道,这是一个信号,说明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管理员也傻了眼,神色慌乱,不知所措。他站在我对面,一个劲给我使眼色,意思是下面还有两个莱,究竟还上不上呢?我心里七上八下。一面想,算了,算了,别给自己找麻烦了;一面又想,我那苦命的副总司令!多么可怜!他享受过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当团长后的第一道命令,讲的就是两件事:第一什是军官不许拿鞭子,不许打骂士兵;第二件就是取消连排长的小伙房,同士兵一起吃饭。平江起义以后,他对自己就约束得更严格了。论功劳是功勋盖世,论享受是两袖清风!一身破军衣,再加一双破草鞋!说实话,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将军!想到这儿,我就下了决心:上!豁出来挨批吧!我就向管理员悄悄地把头一摆,那道鳜鱼丸子就冒着热气端上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彭总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两个嘴角也搭拉下来,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们是向延安看齐呢,还是向西安看齐?’我连忙赔笑说:‘彭副总司令,这也是鳜鱼,不过做成丸子罢了。’彭总听也不听,为了给我一点面子,不致于把我弄得太难堪,勉强扒了两口饭,把碗一推,就下席去了。……”
“好厉害家伙!”冯副司令笑眯眯地说。
“嘿,在这一类事情上,他对我还算是客气的哩。”秦鹏颇为得意地说,“不过,从此以后,我在他面前也就再也不敢随随便便。有什么办法,我天生是一匹野马,他天生是个拿笼头的,我见他自然也就有点……”
人们又笑起来,那个警卫员也笑眯眯的,仿佛说,谁不让你戴上笼头呢!人们刚要离开饭桌,防空号就响起来,接着传来敌机沉重的隆隆声。参谋长夏文向门外探头一看,说:
“快出来吧,阵势好大哟!”
几个人全走出来,站在一棵大核桃树下抬头观望。只见大队的流星型喷气式敌机,一编着整整卉齐的队形向北飞行。过去一批,又是一批,像是没完没了的样子。
“看起来.敌人的攻势要开始了!”秦鹏望了望众人说。
“恐怕已经开始了。”滕云汉闪动着一双小而明亮的眼睛。
说着,从南方飞来一架大型座机,显出一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样子.上下左右都有战斗机护卫着,向北飞来。由于早晨高空的寒气,喷气式战斗机划过一道道白烟,这些白烟把那禁大型座机严严实实地包括住了。大家惊奇地注视着这架座机,它向北飞了一程,就回过头兜起圈子来。接着,飞机上放出一阵广播喇叭声,一个粗嗄的男低音在说着什么。那声音时高时低,飘忽不定,一时听不清楚。
“你听,用英语广播呢。”秦鹏说,一面又招呼参谋长,“老夏,你注意听听吧,这里都是土包子,就你还学过几天洋文,我学过几句早就忘光了。”
“我也不行。”夏文谦虚地笑了一荚,一面支起耳朵谛听着。
说话间,飞机又从南面转过来,飞得近了,声音也更清楚了一些。
“是麦克阿瑟这老家伙在广播。”夏文扫了大家一眼。
“什么,是他?”人们惊奇地问。
夏文挥挥手,叫大家不要说话,又继续谛听着。
直到飞机远远地飞到东面,夏文才转过身来,为大家翻译:
“麦克阿瑟说,这个战争本来在感恩节就可以结束。后来由于不明国籍的军队的出现,使形势复杂化了。但是他认为,在联合国军面前,并没有什么不可克服的障碍。从本日起发动的攻势,是圣诞节结束朝鲜战争的总攻势。也就是说,这场战争将在圣诞节之前结束,他的士兵们就可以叫到家里和家人一起过圣诞节了。……”
“哈哈,到底还是来了。”秦鹏笑着说,“那就请他们到天堂过圣诞节吧!”
正说话间,山那边嗵嗵几声巨响,接着有四架敌机,一架跟着一架窜过来,飞得很低。秦鹏机警地用眼一扫,然后对参谋长说:
“恐怕要对我们打主意了。你快点去把彭总请出来吧!..“找上次就没有完成任务……”夏文有点儿为难地说。
冯副司令微微一笑,说:
“我去。”
“好,好,”秦鹏说,“你是他的棋友,你去合适。”
所谓“合适”者,一来他是彭总亲密的棋友,两人于楚河汉界之间,厮杀与和谈交织,笑语共棋子齐飞,自然颇不拘谨;一来这位副司令肚子大,脾气好,平时与别人笑骂中应付自如,无论别人开多大玩笑,也从不气恼。有了这两条,执行这个特殊任务,自然最合适不过的了。
这冯慧个子高,步子大,一面仰着脸观望低飞的敌机,一面快步上了山坡。等他穿过那几棵古松,踏进那座术屋时,看见彭总站在地图下,手里拿着他那个象牙包边的放大镜,正凝思默想地看地图呢桌案上电报稿纸铺得平平的,墨盒已经打开,一支七紫二羊毫的毛笔,也脱去笔帽,搁在墨盒沿上,就像他刚刚离开桌案。林青和小张正立在门口愁眉苦脸,彷徨无主。冯慧一看这里还若无其事,就急了,忙说:
“彭老总,敌人的攻势开始了,今天飞机很多,你知道吗?”
“知道了。”彭总显出一脸轻松的神色,说,“总箅把他们盼来了。”
冯慧见彭总不动声色,仍然拿着放大镜看地图,就轮了林青和小张一眼,假意训斥说:
“飞机快下蛋了,你们也不着急,对首长的安全怎么这样不负责呀!快,搀司令员到洞里去!”
冯慧又是说又是挤眉弄眼。林青和小张心里明白,正迟迟疑疑地动手去搀彭总,彭总已经走到桌案前坐下来。他放下放大镜.慢吞吞地拿起那管毛笔,说:
“去去,你们先走,我写个电报马上就来。”
冯慧一听外面满山满谷都震荡着隆隆的飞机声,不容再迟疑了;就笑眯眯地走上前去,夺过了毛笔,盖上了墨盒,一并交给了小张,说:
“司令员,你还是到洞里写吧!”
“冯麻子!你这是干什么?”彭总瞪着冯慧。
“我这是配合你防空嘛!”冯慧嘻嘻一笑。
“你太不沉着!”
“对对,我太不机着。”
“你这是怕死!”
“对对,不光我怕死,我还怕你死哩!”
冯慧嬉皮笑脸,不容分说就把彭总的膀子架起来;林青也趁势上来搀着;一齐拥出了木屋。
这时.第一架敌机已经开始俯冲扫射。等到彭总几个人走到松树下时,第二架敌机又俯冲下来。冯慧一看不好,连忙把彭总摁在地上。“咕咕咕”一阵机关炮.打得前后左右都是烟尘,松枝纷纷落地。冯慧看看彭总没事,就喊了一声:“快跑!”连忙搀起彭总跑进防空洞去了。
大家刚定了定神,小张在后面一手拿着电报纸、铜墨盒,一手提着暖瓶,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彭总见他脸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就说:
“小鬼,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
“谁知道为什么!”小张噘着嘴,满脸不高兴地说,“你刚离开屋子,你那行军床就让机关炮穿了四个大洞;我看着那几个大洞,越想越后怕,腿都软了。以后再这样我就调动工作。”
“你看连警卫员也提意见了不是!”冯慧笑着说,“还说我怕死哩,要不是我采取果断措施,恐怕咱俩就下不成棋了。”
彭总双手抚在胸前,笑着说:
“感谢马克思在天之灵!”
说过,又拍了拍小张的肩膀说:
“小鬼,我就向你道个歉吧!”
小张这才笑了。
这时,洞外急火火地跑来一个年轻参谋,站在洞口说:
“彭司令员,参谋长让我向您报告:毛岸英和高参谋没有跑出来!”
“为什么不出来呀?”彭总着急地问。
“他们正在作战室值班,一步也没有离开。”
彭总默然,知道这两个年轻人,为了忠于职守,在铁与火的瀑布中,仍镇定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
“去,快把他们救出来!”彭总说。
“已经去人了。”
彭总的脸绷得像铁板似的。林青挤过来,望了望彭总:
“还是我去一趟吧!”
“好,快,你去一趟!”彭总把手一挥。
林青略停了停,乘一架敌机刚刚过去,就窜出了洞口,向山坡下跑去。彭总站在洞口,向村中一望,只见几架敌机正此伏彼起,得意洋洋地进行轰炸扫射。其中一架敌机向下俯冲投弹时,没有声响,却立刻腾起一大片火光,随着滚滚的浓烟蔓延开来。附近一片喊声:“投汽油弹了!投汽油弹了!”接着敌机又投下不少汽油弹,火光愈来愈大,黑烟也愈来愈浓,整个村子烟尘弥漫,浓烈的汽油味已经飘到洞口。小张几次劝彭总到里而去,彭总仿佛没有听见的样子,只呆呆地望着村中的烟火一动不动。
半小时后,林青从烟雾中跑回来,浑身上下都是灰尘泥土。他站在洞口外拍了拍帽子,喘着气低声说:
“他俩都不行了!”
“还能抢救吗?”彭总急迫地问。
“不,已经烧得不像样子。”
“尸体还有吗?”
“不要问了。”
林青说到这里,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表,抖抖索索地递给彭总,说:
“这是毛岸英的,我从地卜捡起来了。”
彭总接在手里,面色顿时变得苍白。他垂下眼睛,望着这块已经破旧的罗马牌手表,久久不动。他不禁想起中南海的那个月冷风寒之夜,这个年轻人追着他要求出国的情志,是多么诚挚,多么动人。而且事后才知道.他那时还正处在新婚未久的甜蜜之中。出国以后,尽管艰苦不同一般,他还颇有一点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就在前几天的晚上,他还热情地提出自己的建议。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呵!可是出国刚刚一个月,他就为这个伟大的斗争献出了生命,怎不令人难过!何况他还是中国人民领袖的爱子呢!彭总想到这里,觉得热泪将要涌出,就急忙背过脸去,向洞子的暗影里走了几步。
“将来回国,把表交给他的妻子吧。”彭总把表交给了林青。
敌机已去,几个小时后,在一个僻静的小山坡下,举行了两位烈士的简单的安葬仪式。彭总到场,在墓前脱帽致礼,默立甚久。其他志愿军首长也都来了。在他们走到山坡下时,参谋长夏文问道:
“这件事,要向毛主席报告吗?”
彭总沉吟半晌,未曾回答。几位副司令员纷纷建议,此事可暂时不报主席。理由是朝鲜战争爆发以来,主席焦心苦虑,每日休息甚少,听说已经瘦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听到此不幸消息,精神上将会受到很大打击。不如以后情况缓和时再说。
彭总一时无语,在那个小山洼里往返走了好几趟,才站下来:
“不,还是要告诉他。他是个伟大的政治家,不会受不住的。……他把孩子送到这里,自然会有精神准备。”
既然彭总说了,大家也就不再坚持。夏文又问:
“高参谋呢,通知他家里吗?”
彭总又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那就先不要说,因为他的妻子再过三个月就要生孩子,听了这消息,年轻人怎么受得了哟!”
大家点头称是。彭总又补充说:
“打听一下,最近有谁回国,可阻买几件小孩儿衣服,给她捎去。……”
下午。彭总在作战室召开会议,专门研究当前作战问题。第二次战役的方案早已作过研究,现在又根据新的情况加以调整。战役的中心环节,是将进攻之敌诱到预定战场以后,在西线左翼首先歼灭几个伪军师取得突破,然后以大力实施迂回,切断西线美军退路,加以歼灭。在迂回的兵力上,原定是两个军,毛主席来电认为不够,提出要三个军。彭总和其他将领都认为这是一个异常卓越的意见,但是由于后勤保障有问题,如左翼再增加一个军,存在着很大困难。大家决定再次向上请示。会议临近结束时.又研究了成立西线前线指挥所的问题,副司令员滕云汉提出愿担负此项任务。彭总深知他实战经验极为丰富,常常能使危急的战线趋于稳定,也就欣然同意。
晚饭后,滕云汉准备乘车登程。彭总和其他几位首长一面散步,一面送行。他们来到公路边,一辆插着伪装的吉普车正整装待发。
滕云汉行动敏捷,快步走到车旁,回过身来说:
“彭总,你还有什么指示吗?”
“什么指示哟!”彭总微微一笑,“本来是我的差使,都让你抢了!”
滕云汉一笑,登车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淡淡的月色中,大家回转身来,猛一抬头,一轮饱饱满满的黄铜色的圆月已从山岗上涌起,犹如巨大的车轮一般。秦鹏不禁失声叫道:
“好圆的月亮呵!”
彭总停住脚步,默默地望着那轮圆月,自言自语地说:
“等到这一天,好不容易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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