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员小张,常常是从他的脸色上来判断前线情况的。刚刚入朝时,他那脸绷得像铁板似的,充满者一种无畏和刚毅之气。直到一次战役结束,才显得轻松了些,脸上有时露出笑容。现在呢?小张不好判断了。因为他既不显得高兴,也绝不是忧愁,似乎是一种不安在袭扰着他,饭也吃得不多。
中国志愿军在朝鲜的出现,引起了全世界的纷纷议论。对这支部队的实力,人们尤其注意猜测。尽管志愿军已经进行了第一次战役,但在美军的统帅部里,却认为这只不过是一支“象征性的部队”。当彭总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禁喜形于色,就像我们的诗人捕捉住了灵感一般。当时,在作战室里,参谋长正端着蜡烛同彭总一起看地图,从烛光里看见他的脸色非常动人。对于敌人暂时撤退之后重新发起的攻势,他本来说还要再看一看,现在他却用有力的手指向图上的清川江南一指,决断地说:
“那就放他们进来吧!”
“放他们进来?”夏文不禁一惊,端蜡烛的手也停住了。
“嗯。”彭总点点头,又指了指地图上清川江北浓密得几乎成了黑色的线团,说,“他要飞虎山也送给他。”
“飞虎山也送给他?”
“对,”彭总用手指一扫,指了指纳清亭、安心洞、新兴洞、牛岘洞、凤德山一线说,“可以一直让他们进到这里。”
“噢!原来是利用敌人的错觉,诱敌深入呵!”聪明的夏文没有言语,望着彭总含有深意地一笑。这时一串灼热的蜡液,滴落在他的手上,他似乎也不觉得,连连地点头说:“好,后面这个战场我们比较熟悉,供应线也可以缩短一点。”
彭总眼角一扫,见夏文的手上落了许多蜡油,就轻轻地接过蜡烛放在桌案上。接着在地图下来回踱着步子,一面沉思着说:
“但是,诱敌部队一定要注意动作适度。既不能死顶,也不能一触即退。特别要告诉他们,不能使用重火器!”
夏文坐在桌子旁边,仔细地倾听着,记在一个小本上。
“还有,绝对不能丢一个伤员,也不能有一个人被俘。如果哪个部队发生这种事,部队首长就要负完全责任!”
彭总说到这里,声调显得有些严厉。
最后,彭总同夏文一起走出作战室,西面山顶正悬着一弯细眉般的新月。彭总停住脚步,指指那弯新月轻松地说:
“大概等到她圆了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动手了!”
彭总的计划,得到志愿军几位领导人的一致赞同,而且很快得到毛主席的批准。彭总本人的雄心就更足了。他把整整两个军——第一军和第五军隐蔽地摆在左翼,就像两只时刻可以扑出的猛虎,准备随时向敌后猛插迂回;而正面却故意向敌人示弱,进行着有一搭没—搭的抗击。但是这计划实施以来的一周内,却发现敌人异常谨慎,每天只前进两三公里。特别是自我撤出飞虎山阵地之后.敌人没有前进多远就停住了。在一连三天里,敌人每天出动五六百架以至一千架各种类型的飞机轰炸鸭绿江口的公路桥梁,海军的“空中袭击者”和“空中海盗”,以每枚重两千磅至三干磅的炸弹轰炸新义州至惠山镇,但地面部队却没有什么动静。这就不能不使彭总产生疑问:为什么敌人不前进了,就好像一条大鱼,刚刚接近钓钩却忽然停住,似乎要游开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呢?彭总抽烟一向不算太多,现在却抽了好几支了。他抽烟很猛,几口就抽下小半截子,烟蒂的火光不断在月阴里明明灭灭。天上,那把金色的镰刀,离山岗只有几丈高了。
他终于停住脚步,把林青叫过来说:
“马上请参谋长来,把敌情资料也带着。”
不一时,夏文就披着大衣从山坡下急匆匆走来,彭总同他一起回到木屋里。
这座木屋经过小张的反复整顿,已较前整洁。但变化却不多,桌椅还是原来矿上的,只不过添了彭总的一张行军床,墙上挂满了作战地图罢了。
彭总让参谋长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自己坐在行军床上。
“为什么这几天敌人不前进了?”他问。
“我也很纳闷。”夏文说,“几个副司令也很着急。”
“是不是我们的企图暴露了?”
“不会,现在还没有这种迹象。”
“伤员呢,有没有丢?还是个别人被俘虏了?”
“这个,各部队都执行得很严格。同时战斗很从容,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么,是不是有人用了重火器,顶得太厉害了?”
“各部队连迫击炮都不准使用,我还落了不少的埋怨呢!”
彭总默然。他沉思了一会儿,又问:
“那么,敌人究竟是怎样估计我们的呢?”
“到现在为止,敌人仍然估计我们不过六七万人。”夏文说,“不过我们的撤退把敌人搞迷糊了。各通讯社都说,共军的撤退使联合国的统帅部莫测高深。他们对我们为什么要撤退猜测很多。一家通讯社综合为五条:第一,估计我们可能在等待政治解决;第二,估讣我们在聚集供应品;第三,估计我们可能在等待援军;第四,估计我们可能转移到另一条战线;最后一条估计说,也许是他们完全不知道的一回事。……”
彭总听到最后一条,几乎要笑起来。他问:
“有军队方面的资料吗?”
“这里有一份美军第八集团军发言人的估计。”
夏文说着,找出那份材料递给彭总。彭总戴上老花镜看起来:
“中国军队在其高级领导人没有采取对战争进程有影响的行动以前,可能与联军避免发生战斗。四天来,我们很少与敌军接触,甚至不知中共军的所在地,这是一个非常令人迷惘的局势。”
彭总看到这里停了会,又接着看下去:
“中共军几乎和他们的出现一样出人意外地撤退了。他们在联军采取守势的时候,没有受到压力就自行撤退,从他们撤退的范围之大来看,他们的撤退仿佛是有意的。”
彭总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把“仿佛是有意的”那一句,又重复看了一次。然后把那篇电讯放在行军床上,沉吟了一会儿,说:
“可见战术上还有毛病。为了示弱,没有掌握住分寸,撤退得快了,面也大了。”
夏文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红,没有作声。
彭总又问:
“还有其他的材料吗?”
“今天的电讯正在翻译,可能快送来了。”夏文说,“路透社的消息讲,英军认为当前的局势是一种‘假’局势。‘假’局势的形成有三条:第一,由于中共的干涉已经挽回了他们的面子感到满意;第二,由于他们想建立一条缓冲地带;第三,或许是由于寒冬的将临,他们企图借严冬的帮助,使联合国军遭到拿破仑式的大溃败。”
彭总昕到最后一句,感到兴趣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微微一笑:
“只有这个估计还差不多!”
但紧接着他的脸色又严肃起来:
“可见一个秘密想长久保持不容易噢!”
这刚,一个参谋送材料来了。彭总抬头一看,却是毛岸英。此刻他身着人民军的绿呢子军服,已经是姿态英挺的青年军官了。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笑眯眯地递过材料来,说:
“彭叔叔,现在全世界都在猜测我们的行动呢!”
彭总接过材料,让他坐在身边,亲切地问;“你的目的达到了吧,现在习惯不习惯?”
“彭叔叔,”毛岸英说,“我在晋西北农村还是吃过一点苦的,在陕北也种过地,这里不过飞机多一些就是了。”
“他小时候在上海流浪,也吃了不少苦头。”夏文插上说。
“彭叔叔,你看过《三毛流浪记》吧?”毛岸英说,“我除了没偷人东西,没给有钱人当干儿子,别的都跟三毛一样。睡马路呀,给人拖地板呀,擦皮鞋呀,从垃圾箱里找破烂呀,全干了。上海有个外白渡桥,黄包车拉上去很费力,我跟弟弟岸青就在后面帮着推,推上去人家给几个钱。……”
“那时候,你多大?”彭总问。
“我十岁,岸青八岁,还有个小弟弟才三岁。”
“不是组织上把你们送去的吗?”
“是的,可是后来组织被破坏了,经济来源断绝了,那家房东就翻了脸,叫我们出去给他挣钱,挣不来就劈头盖脸打我们。有一次,把找弟弟的头都打破了,我就背起弟弟去流浪……”
“你那个小弟弟,到底哪里去了?”
“不知道。”毛岸英痛苦地说,“有一天,我跟岸青出去讨饭,回来一看,没有他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彭总听到这里,凄然无语。毛岸英也就把话收住。
他望了望墙七的作战地图,作为敌军标志的小蓝旗,又插到了清川江以北,就冲口问道:
“彭叔叔,为什么还要向后退呀?”
“你觉得退一下不好吗?”彭总笑着反问。
“不好!”毛岸英说,“我觉得,开始出国没有底,慎重还是对的;但是第一次战役已经打赢了,敌人很恐慌,为什么反而撤退呢?”
“那末,你的看法?……”
“我的意见就是乘胜发起进攻,从清川江打过去。”
这个年轻人,在统帅面前如此唐突,无异班门弄斧。夏文确实吃了一惊。他偷眼望了望彭总,见彭总的脸色并没有变化,还眯着眼笑眯眯地问:
“听说你参加过苏德战争?”
“是的,那时我是苏军的坦克中尉,曾经乘着坦克一直打到波兰。”
“听说斯大林还奖了你一支小手枪,是吗?”夏文插了一句。
“是的。”毛岸英略显腼腆地一笑。
彭总眯着眼睛又问:
“你觉得那个战争,和这里的味道一样吗?”
“不一样!大不一样!”毛岸英说,“那里是飞机对飞机,大炮对火炮,坦克对坦克,现在咱们同敌人的装备相比太悬殊了。”
“这就对罗!”彭总说,“条件不同,战术也就不同。现在敌人足高度现代化的装备,我们呢,武器倒很齐全,什么日本的,德国的,美国的,甚至还有北洋军阀时代的,简直像个历史兵器展览会了。你拿这样的装备,去进行阵地战,展开粗鲁的进攻,正是以我之短击敌之长,你觉得有胜利的把握吗?”
夏文也望着毛岸英,和气地解释道:
“这次撤退,是有深意的。彭总利用敌人的狂妄心理,故意示弱,是将计就计。这一着是很高明的!”
“什么高明不高明哟!”彭总笑道,“这都是我们在长期革命战争中形成的一套,也可以说是中国独特的战术。现在我们就是要用这套战术,使美国人吃点苦头!”说到这里,他望着毛岸英亲切地说:“《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你看过吗?”
毛岸英笑着点了点头。彭总说:
“不过,还要深刻地领会哟!”
毛岸英用钦敬的眼光望着彭总,说:
“我确实需要很好学习,我父亲就说我还不懂中国的东西。”
“彭叔叔,夏叔叔,你们商议军机大事吧,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时,又回过身来说:
“材料里有一个麦克阿瑟总部发言人的谈话,比较重要,请叔叔们看看。”
说过,又打了一个敬礼,径自去了。
彭总没儿没女,特别喜欢孩子和年轻人,一到了他们面前,他那铁板一样的脸,就立刻明朗生动起来。同毛岸英的几次接触,觉得他和那些娇生惯养的孩子颇不相同。他泼辣大胆,有斗争勇气,不怕吃苦,而且谦恭有礼。所以心里很喜欢他.等毛岸英走出很远,他还望着门外笑眯眯的,自言自语地说:
“这孩子不错!”
“我看这孩子很确出息。”夏文也说,“他一天同参谋们滚在一起,一点都不特殊,晚上睡在地铺上,就铺那么一点点草,盖一床薄薄的毯子,还说,这比我在上海流浪时睡马路强多了。”
“真是苦难折磨人也锻炼人!”彭总深有感触地说,“毛岸英八岁就跟他母亲一起蹲监狱,据说,把杨开慧绑赴刑场的时候,他还抱住妈妈的腿不让走.被国民党兵一枪托就打开了。我想这些他是不会忘记的。”
这时,夏文已经把那份麦克阿瑟总部发言人谈语的报道找了出来。
“我还是念一下吧!”说过,他凑到蜡烛下念道:
“发言人说:总部仍然弄不明白,在通往鸭绿江的路上,敌人究竟是想进行防御战,还是准备新的攻势。发言人意味深长地说,除非了解敌军的实力,对于这问题是不能答复的。又说,过去敌人在进攻之前先行撤退,这种撤退与近十天来在西北前线上的撤退一样,但也不能断定,敌人已经决心退到他们事先选定的防御阵地。这个声明也许部分地解释了联合国军在西北前线采取谨慎态度的原因。”
彭总眯着眼聚精会神地听着,念完以后,他又要过那份材料反反复复地看过,然后点起一支烟,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也许敌人有一半猜中了我们的意图。”夏文满脸忧色,叹了口气,“也许这个鱼钓不成了!”
彭总没有立刻回话,又转了好多来回,才又坐到行军床上,声调缓缓地说:
“还不能那样认为。”他习惯地摸了摸嘴角,“敌人基本上还是处在迷惑不解的状态。他们对我们的企图虽有猜测,但有几个基本方面没有改变。第一,由于第一次战役并投有打疼他。敌人至今仍然估计我们不过六七万人,仍然过高地估计他们自己。前几天还有个美国将军说,在当前的战线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们。如果中国共产党要一个十五英里的缓冲地带,就让他们在鸭绿江的那边来建立吧。至于说,他们的统帅麦克阿瑟,自从仁川登陆之后,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根本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他们的狂妄心理,到现在并没有改变;第二,他们的战略方针是速决战,随着严冬降临,他们急欲摊牌的心理,只会越来越迫切;现在他们很谨慎,只不过是暂时的现象,很快就会改变的。”
说到这里,他注视着夏文说:
“一个决心下定,就不要轻易改变。就说钓鱼,也要有耐心哦!”
夏文点了点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敬佩之情。他望望地图上彭总那披着军大衣的身影,背微微地弓着,一霎时觉得他真像是一个老渔翁,沉着而又坚忍地坐在波涛汹涌的岸上。
“当然,战术上也要采取点措施,抗击不要太稀拉了,有时还可以适当地反击。这样前一个时候的缺点就弥补了。你还可以同几位副司令研究一下。”
蜡烛将尽。小屋中已觉寒气袭人。彭总送夏文走出门外时,那弯偃月,已经将要落山。彭总在那几棵古松下停住脚步,举头望了望月亮,带有鼓励、安慰的意味说:
“不会呆几天了,你看她不是快圆了吗!”
夏文含笑点头,把大衣裹紧,走到山坡下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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