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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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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军和小玲子坐师长的吉普车回到团部,天色已近黄昏。

  周仆看见团长不仅毫无倦意,而且满脸是笑,就亲昵地说:

  “你这家伙,收获一定不小!”

  “可不是么!”邓军说,“差点儿俘虏了一个师长哩。”说着嘎嘎大笑起来。

  邓军一连气把一路的情况和师长的意图说了一遍。最后说:

  “依我看,打响出国第一炮,问题不大!”

  “小迷糊!快给团长热饭!”周仆兴奋地叫,一边又向小玲子挤挤眼说,“再给他一点奖赏!”

  所谓“奖赏”,指的就是小玲子饭盒里的油炸辣椒。这邓军有个老胃病,一犯病,常常疼得满头大汗。关于这一点,周仆简直比一个妻子的关怀还要周到,常常劝他少吃一点辣椒。可是邓军什么都可以吃得下,就是没有辣椒不行。战争时期,小玲子常年给他背着一个日本饭盒,里面总是盛着满满一盒子辣椒。周仆怕他犯病,有时就不让小玲子给他炒。吃饭时他一看没有辣椒,就发脾气,或者拿着筷子,闷闷地坐在那里,委屈得像个孩子似的。每当这时候,周仆常想,这样一个老同志,从来不怕牺牲,不怕流血,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随时可以抛弃自己的头颅。但他所取于这人间者,既不是名,也不是利,更不是吃喝穿住;平生所好,不过就是抽几支烟,吃饭时能再有一点辣椒,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如果连这一点也让他受委屈,自己心里也觉着难过。

  于是就在这种矛盾心情下,同他作了妥协。但说话的调子仍然又不免是严肃的:“今后一定要少吃一点啰!”“好好好,一定少吃一点儿!”一听说让他吃,他连声乖乖地答应着,又像孩子一般地笑了。

  不一时,小迷糊端来了一饭盒热腾腾的白米饭。小玲子按照政委的眼色,把那个铝制的旧饭盒打开,拨出了一点炸辣椒,作为奖赏。那么一点辣椒,邓军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又伸过碗来,叫小玲子:

  “我的老天爷!你再赏给一点儿行不?”

  小玲子看看政委的脸色,发现没有异议,这才用筷子又轻轻地拨了一点。邓军吃得满头大汗,连声说:

  “真痛快极啦!”

  他擦擦汗,点起一支烟,说:

  “老周,你看用哪个营引诱敌人好些?”

  周仆略一寻思,说:

  “晌午你刚出发,孙亮就到这里坐了半天。东拉拉,西扯扯,我就看出他有心事。果然,最后吞吞吐吐地问:团里对他这个营究竟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他这个营过去打得并不算太好嘛!”邓军打断说。

  “是呀,”周仆接下去说,“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委屈地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看来,他是有些不够满意。他最后说,三营所以战斗力弱些,并不是这个营的本质不好,是团里对他们的使用太少。据我看,这个意见是对的。战斗力弱的单位,使用在主要方向的机会越少;使用越少,战斗力也越弱。我看,今后可以多使用他们。”

  “可以考虑,”邓军说,“不过,这是头一锤子买卖,有钢还是要用在刀刃上呀!”

  “你是说让咱们的‘才子’去呀?”

  “对喽!”邓军说,“我看还是让陆希荣去。这小子有点子鬼名堂,遇到意外情况也好应付。”

  这周仆是那样一种政治委员:聪明,识大体,虽然自己担任着团党委书记,但在军事指挥上,从不勉强让指挥员接受自己的意见。尤其是在比较次要的问题上,很能让步。何况,他知道在邓军的心目中,是比较欣赏陆希荣这个干部的。于是就同意了。

  因为时问紧迫,邓军一面通知各营作行动准备,一面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向各营干部传达了战斗任务。

  会议结束,周仆把陆希荣单独留下来,问:

  “老陆,你觉得这任务有什么困难没有?”

  “牵牵牛鼻子,这有什么。”陆希荣满不在乎地说。

  “困难是会有的。”周仆说,“第一次同现代化的敌人作战,又是白天在开阔地里转移;既不要硬顶,又不要稀稀拉拉让敌人识破。这就特别需要沉着呀!”

  “那当然要沉着!”陆希荣淡然一笑,“请首长放心好喽!……政委还有什么指示?”

  陆希荣话语中隐约的嘲讽意味,使周仆心中有几分不快。但因为是战前,正是需要大家团结的时候,就克制住了。

  邓军也听出话头不对,挥挥手说:

  “政委的指示很重要嘞!你们回去要好好地研究一下。”

  陆希荣潦草地打了个敬礼,走出小树林子去了。

  天色刚黑下来,队伍就集合好,向龟城方向前进。为了严格保守秘密,按照师长指示,在接近龟城时,下了公路,沿着小路绕到了龟城以南。这时已近午夜。部队通过那条狭窄的山谷,夜

  黑风寒,松涛阵阵,抬起头,只能望见一小片星天,仿佛置身在枯井中,越发觉得阴森森的。

  邓军指挥二、三两营,在峡谷的南端两列山岭上隐伏。严格命令部队做好伪装,保持静肃,不准发出任何火光。静候着后续部队的到来。一营的部队,由前面回来的侦察员引路,出了峡谷,继续前进。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营三连。郭祥在尖兵班之后,带领部队急匆匆地走着。在夜色里可以看到,驳壳枪在他身后卜浪卜浪地摆动,步态轻捷而大胆,好像惯于在夜色里潜行的狸猫一般。多少年来的夜间战斗,夜色不但不能增加他的恐怖,反而使他如鱼得水,真正成了夜色的主人。

  出了峡谷,前面豁然开阔起来了。放眼望去,在那披挂着星斗的夜空下,有几堆火光,在寒峭的夜风里不停地摆动。

  为了避免敌人的侦察部队提前发现,他们仍旧避开公路,沿着小路行进。部队静悄无声。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一座低矮的小山岗下。事先潜伏在这里的师部的侦察员告诉他们:敌人离这里只有几里路了。

  部队停止前进。郭祥随着侦察员爬到小山岗上观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远处一盏接一盏地奔驰的灯光,并且隐隐听到隆隆的汽车声。那些灯光一到那个黑魆魆的山脚下就熄灭了、侦察员说,那里就是敌人停驻的地方。

  “很可能是运送弹药的汽车。”陆希荣判断说,“看来明天进攻是肯定的了!”

  他立刻熟练地布置开队伍,就回到后面去了。郭祥到前面察看了地形,在一个小山包上设了一个班,作为全营的警戒阵地。然后回来督促全连积极构筑工事。

  启明星升起的时节,己经构成了简单的工事。郭祥在背风处,正想打个盹儿,只听前面“轰隆”地响起了一颗手榴弹声。接着是一阵繁乱的卡宾枪声。他急忙站起身来爬上山头,枪声又沉寂了。

  郭祥知道发生了敌情,正要带领一个班到前面支援,只见前面那个班慌慌张张地向回跑。郭祥厉声喊道:

  “干吗跑下来?”

  “敌人上来了!”

  “敌人上来了!”

  有几个声音慌张回答着,站住了。

  “给我回去!”

  郭祥带着他们,冲上去恢复阵地,一看并没有敌人。他心里十分恼火,用手一指:

  “刚才是谁带头跑下来的?”

  没有回答。

  “到底是谁?”郭祥声音更大了。

  “是我。”其中一个低声地说。

  郭祥一看,是五班班长刘大顺,更有气了。这刘大顺,是解放战争末期他亲自解放过来的。人一向老老实实,不会说,不会道,工作埋头苦干,战斗也很勇敢。特别是在解放兰州的战斗中,同马家军拼刺刀非常英勇,因此提升为班长。不知现在为什么这祥。

  “哦,是班长带头呵!”郭祥挖苦地说,“你看见敌人了吗?”

  “敌人是……是上来了。”

  “有多少个?”

  “像,像是有七八个……我扔了一个手榴弹,一慌……”

  “有七八个,就把你吓死了,咹?”郭祥指着他,“我问你,是叫你来打美国鬼子的,还是叫你来丢人的?”

  “我,我……”刘大顺羞愧得几乎要哭出来,“连长,你知道我过去,我过去……没有装过孬呀!”

  “这次哩,这次为什么?”

  “我,我……”

  刘大顺把头垂到胸脯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你还哭哩!我干脆毙了你!”

  郭祥大步抢上去,正要举起拳头,忽听后面有人叫了一声:

  “嘎子!你又要犯错误啦!”

  郭祥扭身一看,见老模范严肃地站在那里,就急忙收住了手。

  “他又跟上来啦!”有人悄悄地说。

  原来这老模范,方才见郭祥气刚刚的,就预料要出事。前面已经交代,郭祥自幼跟随老模范长大,虽然今天是老模范的上级,但在内心深处,仍然把老模范看做长辈;老模范也仍然像长辈一样地关怀着他,惟恐他一时冲动再犯错误。今天一看这情况就赶来了。

  “好好,战后再说!”郭样挥挥手,余怒未息地走到一边,“怕死鬼!我就是见不得这个!”

  老模范又走到刘大顺的面前,严肃地说:

  “大顺哪,你这个错误可真严重呵!这两天你也看到了,朝鲜人民家破人亡,叫人看着多难受呵!他们死了那么多人,我们的命就那么值钱!你看看你办的这事!……”

  “老模范,我,我……我一定……”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刘大顺那结实的粗墩墩的个子,那朴实的容貌。他的脸上,有一条斜斜的很深的伤痕。这时,有两大颗眼泪,滚过他的双颊,跌落在熹微的晨光里……

  “轰!”

  忽然间,一枚炮弹在小山后面爆炸了。

  郭祥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立刻就听出是坦克炮的声音。往前一望,在矇昽的晓色里,已经可以清楚看见敌人驻扎的村庄。村庄前面,有一排小黑点,一个接一个地向公路蠕动着,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再往公路上一看,已经有一辆爬到公路上来了。

  说话间,又是“轰”地一声,一枚炮弹落在山前。

  “准备战斗!”

  郭祥大喊了一声,并且习惯地捋捋袖子,仿佛立刻就要扑上前去似的。他的声音在这清晨听起来,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洪亮,听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恐惧,顿时给大家增添了力量。

  坦克震人的怪声愈来愈近。大家正注意前面,霍然间,一架敌机从左边哇地一声扑了过来。接着是两架,三架,共有七八架敌机盘旋起来。人们不自觉地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注意公路!”郭祥又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吭吭吭”一连三发的坦克炮打到山脚。黑烟遮蔽了人们的视线。黑烟过去,已经可以看见坦克后面的步兵。入朝以来的第一次战斗,就这样展开了。

  邓军的指挥所,设在离峡谷南端沟门不远的一座较高的山峰上。这里北可以望见师指挥所的山头,南可以望见峡谷以外辽阔的平川--现在正在进行激战的地方。邓军望着前面敌人浓密的炮火节节北移,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心里十分高兴。但兴奋之中又包含着紧张,就好像端着满满一碗水,老怕它洒了似的。

  这时,从东南方向出现了一架红头敌机,在峡谷上空盘旋起来。这架敌机很怪,既不扔炸弹,也不打炮,慢条斯理地哼哼着,好像飞不动的样子。有时还侧楞着身子向下面窥探。

  “这是什么怪家伙呀!”

  “简直像个老病号,真好打! ”

  战士们议论着。电话铃响起来。邓军连忙抓起耳机,是师长的声音:

  “你们看见敌人的侦察机没有?”

  “看见了。”邓军回答。

  “一定要隐蔽好。”师长嘱咐道,“如果暴露目标,就会破坏整个计划的!要再通知部队一遍。你们的指挥所我看要搬下来一点,山头上留下两个观察员就可以了。……根据情报,敌人对我们的出国行动,并没有发觉。只要我们保持隐蔽,就能取得胜利!”

  邓军在深草丛里,对本团埋伏的各个山头,又细心地、逐个地察看了一遍。战士们一个个头戴着用半青半黄的秧草编成的伪装盔,伏在密林和茂草里,没有一个人乱动。整个山峰,静悄无声,更显得无比的威严。只有飞机声、坦克声和枪炮声,在山谷里响着回音。邓军为了慎重,又通知了各营,并按照指示,把指挥所也移到山坡上的一片密林中去了。

  中午时分,战火渐渐接近了峡谷的沟门。敌人的坦克炮和榴弹炮,已经开始轰击峡谷两侧的山岭。那十几架野马式飞机也盘旋在峡谷的上空,开始了扫射和轰炸。有几处山林,已经被炸起火,冒起一团一团的黑烟。

  这是极其重要的时刻。邓军正要离开指挥所到山顶上掌握情况,师长又来了电话,用严肃的声调问道:

  “你看敌人发觉了我们没有?”

  “我看没有这种征候。”邓军答道。

  “对,”师长说,“我看他们并没有发觉我们。不过是进行威力侦察。通知部队,绝对不要慌乱。如果没有师的统一信号,随便提前开枪,或者轻举妄动,要立即执行战场纪律!”

  “老周,我先上去了!”

  邓军刚走出几步,只见观察员气急败坏地从山上跑下来说:

  “二O一!三O一!……敌人的坦克炮堵住沟门,再不往前走了!”

  “咱们的部队呢?”邓军问。

  “只有少数进来了,其余的离开公路撤到两边山上去了。”

  “你说什么?”

  “撤到两边山上去了!”

  “槽了!”周仆跌脚叫道,“向两边一撤,敌人还肯进来吗!”

  邓军大步向山上冲去,一看,敌人的坦克果然停在沟门外,高高地翘着炮口,正向山上猛烈轰击。步兵已经缩到后面去了。一营的部队,除进来一小部分,其余都向两旁的山上撤去。邓军的脸色霎时变得又青又黄,掉下大颗大颗的汗珠。一场计划竟这样被破坏了。

  他回到指挥所,沉思了好半晌,才抓起耳机。那小小的耳机,一霎时竟变得像有千百斤重似的。

  他向师长报告了这意外的情况。最后请求说:

  “看样子,原定计划是无法执行了。……我建议利用敌人犹豫观望的机会,由我带领其余的两个营,用小迂回切断敌人一股,能捞多少就捞多少。总不能让他们白白地回去!”

  “也只好这样。”师长沉吟了好半晌才说,“我现在用其余两个团的火力来支援你,希望你千万不要难过,好好完成任务。”

  邓军立刻在电话上通知了二、三两营准备出击。接着就到了三营指挥所,亲自带着三营冲下去了。可是当部队刚冲到山下,敌人的坦克已经掩护着步兵退去。最先冲下去的一个连只打死敌人20余人,缴获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当连长把这支枪拿到团长的面前时,邓军一阵难受,用那只独臂捂住了心口,小玲子知道他的胃病又患了,连忙上前扶住他,坐在山前的一块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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