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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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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是一场热闹的聚会。小契喝醉了,郭祥和大乱把他搀回家去。大妈心里有事,锅碗也顾不得刷洗,就动身去找村长。

  这村长名叫李能,识字不多,但很有才干。人说:“不怕事儿难办,只要李能的眼珠儿转一转。”他生着一双大眼,那滴溜溜的眼仁一转,就来了主意。上面下来什么工作,他都布置得头头是道,常常是最先完成;还能把工作经验,一套一套地汇报到区县里去。特别是他说话和气,对上对下,人缘全很好,因此在区县干部和村里群众中,他都很有威信。人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大能人”,说他跳到井里,也能找出个干地方儿。

  据老年人说,他原籍不是凤凰堡人。是他爹逃荒用一条扁担把他挑来的。乍来时,他和父母就住在村东头的小庙里,靠讨饭过日子。后来他爹在谢家扛了长活,也就在这里落了户。他爹是一个极有心计舍命苦干的人,看扛长活实在落不下钱,就辞去了长活,白天打短儿,夜间编柳罐。每进来一文钱都捏得汗淋淋的。日久天长,竟买了几亩地。有了地,他心气儿更高了,家规也更严了。全家大小,白天下地里干活,黑间编柳罐,一年到头,只睡半宿觉。打下粮食,大部存起来,一年四季不是粗糠就是细糠。直到大年初一早上,才能吃一顿净粮食面做成的悖悖。这样经过20年的苦拽,就零零星星置买了十五六亩地,勉强成为凤凰堡的一个中农。可是李能一家已经筋疲力尽,李能的母亲像一个耗尽灯油的干捻子似地去世了。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谢家露出口风,要李能的爹把邻近谢家的一部分土地转卖给谢家。这事真如同晴天霹雳,李能的爹死也不肯答应。谁知几天过后,半夜里突然来了一帮土匪,把李能绑架走了。李能的爹哭了几天几夜,才忍痛卖了十几亩地,把李能赎回。李能的爹从此变得半疯半傻,一天傻坐着,也不做活,也不说话,痴呆呆的。不久,他腰里又生了一个疮。请医抓药,剩下的几亩地不到半年就踢蹬光了,最后,人扶着他在卖契上画押的时候,他咽了气……

  父亲的死,使李能对谢家非常仇恨,但又无可奈何。眼前黑茫茫的,看不见一丝出路。七七事变前几年,地主剥削农民还有一种很厉害的方式,就是贩卖料面(海洛因的俗称,是鸦片一类的麻醉剂。)。只要抽上它,用不了多久,就会倾家荡产,乖乖地把土地交到地主手里。李能竟跳到了这个陷阱。不久,就把仅剩下的两间房子典押给谢家,又住到当年全家逃难住过的小庙里去了。瘦得皮包着骨头,披着破衣褴片,人不人,鬼不鬼,情景十分可怜。

  直到八路军过来,强迫这些不幸的人把料面瘾戒掉,这才将李能挽救过来。大妈常常劝导他,分配他做一些抗日工作。抗日后期,他就已经是村里很顶事的民兵。不过他最出色的表现,还要算参加土地改革的斗争。

  在那些日子,他仿佛突然有了用不完的精力,样样走在前面,表现得非常勇敢。那谢家也像其他地主一样狡猾,他们很早就听到了风声。一切值钱的东西,都埋的埋了,藏的藏了。农民们除了土地和笨重的农具外,几乎没有落到什么东西,所以又来了一次复查。在复查期间,李能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铁钎,领着贫农团的人们,在谢家的屋里屋外,宅前宅后,向地下探寻着藏东西的地方。结果地主的夹壁墙被发现了,秘密的地窖也被发现了,找出了谢家不少的贵重衣物、用具。可是谢家的白银和元宝却一直没有找到。村里的贫农们都很焦急。李能饭也吃不下去,整日整夜地在谢家院子里转游着,用铁钎将屋里屋外的地探遍了,还是没有结果。在人们已经失望的时候,李能灵活的大眼忽然发现,庭院里的一棵丁香树,有几片黄叶飘落下来。这正是六月天,为什么树上有了黄叶?仔细一看,树叶干巴巴的,像是移动过的样子。李能的眼珠一转,果断地说:“刨这个地方!”贫农团的人们动手一刨,把树移开,果然发现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大瓮,一打开,是满满一瓮亮锃锃的白洋和元宝。这是凤凰堡贫农团一个很大的胜利。从这时起,村里的贫农们对李能非常敬服。土改以后不久,李能就同其他一些积极分子参加了党的队伍。接着,又当选了这村的武委会主任。

  经过土改,李能分了七八亩好地和一个小院,又娶了一个寡妇,还带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从此就结束了他那段悲惨的生活。过了几年,孩子长大了,劳动力又不缺,日子就一年好过一年。也就从这时候,他父亲当年那发家致富的灵魂又在他的身上复活了。但是,比起他父亲来,他是多么聪明的人哪!他睁着一双精明无比的眼睛,察看着他的周围,在这世界上探寻着一切可以找到的轻巧的门路。

  有一天,他在街上闲坐,从人们的闲谈里,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人们说,邻村里有一家张姓兄弟,因为不和分家了。分家以后,哥哥为了表示对分家不公的气忿,新盖了三间北屋,屋子的拱门上修了很好看的塑花。塑的是两枝大仙桃,红嘴绿叶,人人称赞。兄弟媳妇气不过,就怂恿丈夫也盖了三间房,跟哥哥那三间遥遥相对,并且赌气要找一个能工巧匠,做出更好的塑花来,压倒对方。房子盖好了,可是还没有找到塑花的人。因为哥哥门上的塑花,是方圆三五十里闻名的巧匠做的,再也没有人敢和他相比。李能听了,心里暗暗盘算,什么都是人做的,不妨试试。于是,他就到了那张家弟弟的家里,自称在大地方学过这行手艺,不做便罢,要做出来,如果盖不过对方,就一个钱不要。就这样把活接过来了。可是不要说雕塑,他连平常的泥水匠也没有做过。他就借口做准备,用了几天工夫,跑了十几个村子,凡是拱门上有塑花的,他都站下来细看。回到家里,就倒在炕上,闭着眼苦苦地揣摩。开工了,他就到了张家门上,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直做了半个月,简直不成个体统。张家弟弟急了,他说:“你别急,常言说‘慢工出细活’,你这房子不是住了一辈子就不住了,将来传到孩子手里,也得叫他们看了高兴。”这样,他整整做了33天,才做成了。张家弟弟一看,这拱门周遭,被五颜六色的花朵快包严了,一眼看去,真是华丽非凡。村里不少人闹哄哄地挤在门前指点观看。这李能当场指给主人说:“常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这些花鸟都有个讲究。你看,这上面是凤凰戏牡丹,这就叫‘花开富贵’;这两边是菊花,‘菊’和‘举’同音,这就叫‘举家欢庆’;还有这下面,是笨鸟口衔莲花,为什么单塑个笨鸟?这也是取它的音,叫‘辈辈连生’。……”大家看着,尤其对那一嘟噜葡萄,感到有趣。那都是小孩玩的玻璃球嵌上去的,葡萄叶上还翘着用细铁丝做成的葡萄须,看去像真的一样。大家不由得称赞起来。他笑了一笑说:“这都不算什么,还有一个地方,你们没有看到。”他指了指门框,原来门框上摆着两小筒干电池。他一通电,忽然那风凰的眼珠闪闪地亮起来,原来那里镶嵌着一个手电筒的小电灯泡儿。大家齐声叫起好来。主人夫妇眼花缭乱,笑得合不拢嘴儿。他们的愿望实现了,终于压倒了他们的哥哥。对于邻村这位素昧平生的巧匠,真是说不尽的崇敬和感激,大大宴请了他一番。席间又提出要跟他结为异姓兄弟。这使李能感到突然。不答应吧,捱不过面子;答应了吧,还怎么张口要工钱呢?但他那滴溜溜的眼珠一转,马上答应了。过了一个月,他借口要做一个小本买卖,要他的盟弟添个本儿。结果他这盟弟给了他大约比工资多一倍的钱。——这就是李能独立决定生活道路时的第一个成功。

  这个成功,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小的勇气。谁家的水捅漏了,他也敢答应换底;谁家的铁锅破了,他也敢答应修补;谁家的铜锁老旧得不管用了,他也能抠抠搜搜地给你修好。时间不长,他竟成了许多职业的大胆尝试者,因为他心灵手巧,竟是无往不胜。也就从这时,他得到了“大能人”的声名。

  解放战争正炽热的时候,这地方,机关、部队、老百姓以及过路客商很多,可是飞龙镇只有一家车子铺,真是应接不暇。李能看准了这个机会,到车子铺喝了两次水,抽了一次烟,经过短期地观察研究,购置了些零件,就在飞龙镇这交通要道上挂起了“李能车子铺”的招牌。当天下晚,就有人推来了一辆车子,一进来就说:“喂,掌柜的,你骑骑我这车子,看看有什么毛病?”这真让李能挠头,因为他从来没骑过车,但他仍平静地不慌不忙地打喜诨说:“咳,您太客气了!您就说吧,我给你快点修好,你好上路。”幸亏那个人没有坚持原来的方案。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起,就有人推来一辆车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牌号。他心里惊讶,肚里为难,眼珠一转,张口要了一个大价,要一口袋米,还起码要五天时间。谁知车主都一一答应下来。车主走了,他把车子卸开,面对着好多小零件,干瞪眼,就是找不到毛病。他一天一夜没睡觉,终于发现是干斤磨损了,就到别的车子铺讨了一个换上——就把那一口袋小米揪过来了。

  那时候,国民党继日寇之后,对根据地进行了严密封锁,就是买一两煤油,一盒洋火,一包牙粉都很困难。这时,城乡的商人小贩,往往用各种方式把货物偷运出来,获取厚利。尤其是染料,要弄出一筒来,就能赚好几倍的价钱。李能的注意力又转移了。他把车子铺换下来的破旧零件,整成了一辆虽然难看但却很牢固的车子,就投身到这个带危险性的行业里去。他把染料装到车子的轮胎里,在大道上呜呜飞驰。这新的职业,带给他最大的成功,使他觉得他以往从事的那些“小勾当”,简直是一个可笑的笨汉的做法。

  平津解放,大军南下,村长和支部书记都调去开辟新的地区了。这时李能就担任了村长。随着大城市的解放,李能面前展开了更广阔的天地。他来往于北京、天津、保定之间,有时贩运布匹,有时贩运铁器,有时驮来一些破旧衣服、布头子,在集上出卖,赚了不少的钱。时间不长,他已经置买了一辆胶轮大车,一匹大黑骡子,成为凤凰堡日子最红火的一家。

  大妈匆匆走着。李能的家住在街东头,并不算远,不一时就来到了。这是一个大黑梢门,门前停着一挂崭新的大车,一个精干结实的小伙子,正端着半簸箕高粱给那匹大黑骡子加料,好像要走远路的样子。

  “小锁!”大妈招呼了一声。

  小伙子转过头来,他在太阳地里晒得满头是汗。大妈问:“你爹在家不?”

  “在哩!”那小伙子向家里摆了摆头,“可是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大妈顾不得细问,就走进院里。她好久没有来了,没想到院子有这么大的改变。她惊讶得几乎叫出声来。那正房东西间,都换上了明光瓦亮的大玻璃窗。从玻璃窗里,可以看见雪白的蚊帐。门上垂着竹帘。门口两边,一左一右摆着两大盆夹竹桃,开得红艳艳的。西边是一溜牲口棚,换了一个大青石槽,槽上拴着一个小骡驹。鸡窝也修得非常考究,还有两扇小木门。就是墙角里那堆煤,你都不可能看到主人有一点马虎。大块放在下面,中溜块在中间,小块摆在顶上,堆成了很整齐的宝塔形。特别使大妈惊讶的,这整个小院的地,平展展,光溜溜,竟同城里的洋灰地一模一样,不知主人是怎么搞的。

  “他大哥在家吗?”大妈叫了一声。

  “在,在,”只听门里一阵响动,竹帘一扬,走出一个身穿洁白裤褂的中年人来,正攥着一张葱花油饼吃着,两只手油晃晃的。他笑嘻嘻地随口谦让着:“婶子,你里边吃点儿?”话虽这么说,但他却把门挡了个严,惟恐大妈再跨进一步。

  大妈斜了他一眼说:“你这院子拾掇得好漂亮呀!”

  “嘿,什么物件都在人收拾。”他满意地笑了一笑,“其实并没有花几个钱!你就比如这烧了一冬的炉灰,你们怕都扔了,我是一小撮也没抛撒。你瞧这地,就是用炉灰搀上石灰砸的。你跟大津、北京那洋灰地比比,我看也不在以下。刮起风来,连一点儿尘土都没有。你再比如……”

  “他大哥,我找你打算商量点事儿。”大妈打断他的话说。

  “咳,真不凑巧。”他皱皱眉为难地说,“我马上就得赶路!”

  “你要到哪儿去?”

  “到山里去。”

  “到山里干什么?”

  “唉呀,我的婶子,你怎么越过越糊涂了?”他把最后一块油饼塞到嘴里,“你算算再呆几天是什么日子?……连八月十五你都忘了?我得赶紧去拉一趟鲜货。”

  “你明天赶早动身不行?”

  “老天爷,你算算有多远哪!”李能扳着他那油晃晃的指头,“这儿离易县山边子,足有200里路。来回400挂零。今天傍黑,我得赶到梅花渡过河,明天这档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赶到。办了货,马上往回返,怕还赶不上飞龙镇的大集哩!”

  “你就不会让小锁去?”

  “他?秤高秤低,还看得出来;要说办鲜货他就不懂眼了。常说,‘有同行的货,没有同行的利’。年前我让他到山里拉核桃,争点儿没把我气死。人家跟他一样拉了一车,就比他多挣了半口袋小米!再说,他还有他的事。我让他今天就得赶到保定,去弄一批镰刀回来,眼下正秋收,这也不能误了。”

  大妈有些生气,但竭力忍住说:

  “这么说,村里天塌下来,你也不管了?”

  这李能异常机灵,听大妈口气不对,眼珠一转,连忙说:“好,好,你就简单地说一说。”他又回过头去:“小锁妈!油瓶挂到车上了吗?”

  “还没有哩。”竹帘里有人应声答道。

  “你是死人吗?屁大一点儿事也得我结记着!”

  屋里人低声低气嘟嚷着:“人家正刷碗呢。”

  “刷碗,我们起身了,你不会刷吗?你办事有没有一点儿计划?”他向屋里不满地斜了一眼。

  屋里走出一个脸孔黄瘦的女人,也顾不得跟大妈打招呼,在牲口棚里找出一个黑瓷油瓶,提着到梢门外面去了。

  “多膏点儿油!”李能在后面大声说,“来回几百里,拉上千斤货,不是闹着玩的!”

  当——当——屋里传出很好听的自鸣钟的声音。

  “两点了。”李能搓了搓手,对着大妈,“你说,你说。”

  大妈不耐烦地从口袋里取出郭祥帮她写的纸片,递给李能:“你看看吧!”

  李能皱着眉头看了几行。

  “这是谁写的呀!这个乱劲!”他撇了撇嘴,“一个笸箩,一个簸箕,一个小红箱子,一个……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妈说,“这是地主夺咱们群众的胜利果实。人家听说美国出兵朝鲜,又骑到我们头上来拉屎了,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有这祥的事?”李能怀疑地说,“我看他们不敢!”

  “怎么,你还不相信吗?”大妈接着把谢清斋这两天的猖狂活动说了个大概。

  “他妈的!”李能骂了一句,“那谢清斋刚才还来我这里说,金丝和一群妇女,天天骂他。还故意把楼房碰坏来气他。他好心好意帮她收拾,金丝劈头给了他两脖子拐,打得他膀扇子都拾不起来了。”

  “依我看,这不是小事儿,咱们得赶快处理!”大妈说。

  “对,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反水。”李能也说。

  大妈这才显出欢喜的样子,说:

  “那好。咱马上去找小契他们,开个支委会,今天下晚就把这事办了。”

  “这,这……”李能的大眼珠来回乱动。

  这时,小锁走进来说:

  “爹,倒是还走不走?刚才老亨的大车已经过去了!”

  “他怎么不等等我?”李能着急地问。

  “他说再晚就赶不到梅花渡了。”

  “这小子抓得真紧。”李能骂了一句,接着对大妈说,“就这样吧,婶子,你也别心急。咱们当领导的,重要的是掌握原则,不能听见风就是雨。等我回来,把事实调查一下再处理吧!”

  李能说着就往外走。

  这时大妈再也忍不住了。

  “李能!你停一停。”说着,她赶了上去,“要像这样,我就有意见。”

  “什么意见?”李能在梢门洞里停住脚步。

  “我看人不要太顾自己了。”她愤愤地说。

  “你说谁净顾自己?”李能也激怒了,“我比谁参加工作也晚不了多少,别这么教训我!”他瞪着鼓鼓的大眼睛,“我1939年就当民兵,提着脑袋干革命是为了自己?土改时候,我十天半月地不合眼,这是为了自己?请问,那谢家的大大小小300多个包袱,是谁领着找出来的?那一大瓮白花花的大洋和大元宝是淮找出来的?带头的是我,得罪人的是我,可是我比谁多分了一指甲的东西?……”

  “你没有多分,是支部对你抓得紧。”大妈也分毫不让地说,“你没有把谢清斋的狐皮袍子抱到你家里吗?依着你,金丝住的楼屋也得归你……”

  “我没时间跟你争论!”他气昂昂地跳上了车,“现在革命成功了,自己想点生活,我看也算不了什么错误。”他向小锁把手一摆:“快走!”

  小锁把鞭一扬,鞭声清脆地响了一声,车走动了。

  不一时,大车就走到村中间了,车上又传过来李能的喊声:

  “小锁妈!你好好结记着小骡驹,可不能给我饿瘦了。”

  接着,在大路上,扬起一片浓重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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