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内城外,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外面增援的部队想进来,城里的老百姓在大战来临之前想逃离这块是非之地,军方则想把城里的百姓绑在同一辆战车上,以增加胜算的筹码。成群结队的百姓被军队赶回到城里,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整个沈阳城就乱成了一锅粥。
乔天朝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快拿到东北沈阳、锦州两地的军事布防的资料,解放大军已经远远地把这两地合围了。现在东北战局的情况是,只要把这两地一举攻克,整个东北也就一马平川了。乔天朝要是搞到这两个城市的布防情况,就为解放大军的排兵布阵提供了可靠的保证。
这些日子,徐寅初带着乔天朝到处检查沈阳城内的指挥机构,战时的军统人员主要工作就是督战,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即刻上报南京总部,部队的指挥官最怕的就是军统的人这时来添乱了,心里仇视着军统的人,表面上还要笑脸相迎,努力殷勤着有问必答。他们离开指挥部后,作战指挥员都会咬牙切齿地骂:这群狗。军统局的人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工作着。
乔天朝一走进军统局东北站的大楼,家里就只剩下王晓凤一个人了,她已经从名字上习惯了王迎香到王晓凤的转变,她时刻提醒着自己,此时的身份是王晓凤,是军统局东北站中校副官乔天朝的夫人。心里虽然这么千次万次地想过了,但眼下的生活她无论如何是不能适应的。十六岁就参加了游击队,东奔西杀的日子习惯了,冷不丁地无事可做,整日里冲着窗外发呆,这让她难以忍受。而那些难缠的太太们,只要男人们一走,闲极无聊的女人就由沈丽娜牵头,吆五喝六地聚着打麻将。沈丽娜在家里也是把自己收拾得珠光宝气,从灯红酒绿的上海滩来到战局混乱的东北,她觉得自己亏得不是一星半点,每天总要和徐寅初吵上一架,怪徐寅初把她弄到这个风雨飘摇的沈阳城内,连个消闲的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的日子让沈丽娜忍无可忍,于是把火气一股脑撒到了徐寅初的身上。别看徐寅初是军统局东北站的站长,但在沈丽娜面前他是惧内的,这种惧怕不知从何而来,沈丽娜经常指着徐寅初的鼻子,称他为“乡下人”。尽管如此,在徐寅初的眼里,沈丽娜的美丽依然是光芒四射的。身为国军的徐寅初出身贫寒,没有靠山,完全是凭着对国军的忠心耿耿,恪尽职守,靠着自己的奋斗一路走过来,否则,军统局也不会委以他这么重的责任。自从沈丽娜嫁给他,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聚少离多,不像有些军官们,敛财买官,置房子买地,把黄澄澄的金条交到老婆手上。他没有这些,从内心里觉得亏欠沈丽娜,对沈丽娜的不满也是一忍再忍,时间长了,就给人感觉很惧内。这次让沈丽娜远离喧嚣繁华的上海滩,来到战事一触即发的东北,就更增加了徐寅初对沈丽娜的愧疚。于是,徐寅初在沈丽娜面前便一再忍让,完全丧失了国军中将的风度,回归到了传统男人的角色。
没有了徐寅初的约束,沈丽娜就嚣张起来,只要男人前脚离开家,她便在家里把自己精心收拾了,拎起小皮包,一副赶十里洋场的样子。出了家门,就大呼小叫着喊来赋闲的女人们打麻将,消磨时光。
在王晓凤没来之前,她别无选择地和刘半脚及尚品的夫人凑在一起,尽管骨子里是很瞧不上她们的,这些女人在她眼里一律是乡下女人,因为无聊,也因为寂寞,就是看不上眼,也免不了和这些女人打交道。一边打着交道,一边生着闷气,麻将桌上,刘半脚这个梳着发髻的山东女人,恨不能把手里的毛票都攥出水来,每次输了钱,刘半脚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拿出来,赖不过了,才从手心里一张张地抠出来,毛票上皱皱巴巴的沾着汗渍。
沈丽娜对刘半脚这样的女人和那些皱巴巴的票子一样不放在眼里,她挥手把钱拂到地上,气哼哼说了句:你的钱我不要了。说完,扬长而去,发誓再也不和这些女人打交道了。第二天睁开眼睛,因为闲得发慌和无聊,她还得走出家门,与那些她瞧不上眼的俗女人打成一片。
现在的情形发生了变化,自从乔天朝的夫人王晓凤来到沈阳,她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王晓凤。王晓凤不知道哪点让沈丽娜喜欢,她只要一有时间,就来找王晓凤聊家常,说女人家的事,不厌其烦的样子。这些话题对王晓凤来说是不感兴趣的,没有办法,她只能不冷不热地陪着说下去。有时候沈丽娜兴头很好,全然不顾王晓凤的反应一路说下去,说上海滩,说自己当舞女时的风光。王晓凤听着,眼前就幻化出一幅灯红酒绿的场景,她下意识地向自己的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婊子,臭女人。表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半分的,她明白自己此时的身份。自从来到战事纷乱的东北,她真正感受到了种种危险——军统局东北站的院外,彻夜不停地有国民党的部队走过,甚至还有拉着大炮的车队,如果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就是插翅也难逃出沈阳城。自己牺牲事小,耽误组织的计划,那才是大事呢。
因为沈丽娜的到来,王晓凤对家里的布置也小心起来。沈丽娜第一次不请自来地闯了进来,就险些露出破绽。乔天朝走得匆忙,昨晚睡在沙发上的枕头还没有收起,仍显然地摆在沙发上。沈丽娜一进客厅,便惊乍地叫了起来:你不和乔副官一起睡呀?
王晓凤心里一惊,忙把沙发上的枕头抱在怀里,掩饰着说:哪儿呀,今早我肚子疼,顺手抱了枕头焐着,刚才你叫门,我就给丢到这里了。说话时,因为紧张,还红了脸。
沈丽娜前后左右地把王晓凤打量了,这才满脸内容地说:你和乔副官都年轻,可别虚了身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眼下可别太贪了。
王晓凤听懂了沈丽娜的话,脸自然又红了一次。从那以后,只要乔天朝起床,她就第一时间把沙发上的铺盖抱到床上。看着被摆在一起的枕头,她就想到了李志。和李志朝夕相处的细节便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此时的王晓凤真心实意地开始思念部队,思念战友了。她空前绝后地感受到了孤独。
沈丽娜在她耳畔的絮叨,忽远忽近地飘走了。沈丽娜似乎发现了王晓凤的心不在焉,就止住话头说:王夫人,我下午带你去逛中街,沈阳的中街还是蛮值得逛逛的。
沈丽娜说完,就扭着腰肢走了,剩下了发呆的王晓凤。
阿廖沙站在街头又开始唱那支好听的《喀秋莎》。他一遍遍地唱着,不厌其烦的样子。
乔天朝和王晓凤是在傍晚时分出现在街头的,他们似在不经意间走到了阿廖沙面前。阿廖沙不看他们,仍然目视前方,沉浸在自己歌声里。
乔天朝在阿廖沙面前停了几秒钟,从兜里掏出几张毛票,顺手扔在阿廖沙脚边的帽子里,然后拥着王晓凤向街对面一个咖啡馆走去。
王晓凤压低声音问:他是咱们的同志?
乔天朝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到王晓凤的话,径直带着王晓凤走进了咖啡馆。咖啡馆里很暗,每位客人的桌子上都点了支蜡烛。乔天朝和王晓凤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服务生走过来,把蜡烛点亮了。一簇火苗,让两个人看清了对方的脸。
乔天朝点了一支烟,样子很悠闲。很快,服务生把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送了过来。
王晓凤喝了一口,皱着眉头,把咖啡杯推到了一旁,嘀咕一声:这洋玩意儿,比药还苦。
乔天朝把王晓凤面前的咖啡杯摆正,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不一会儿,阿廖沙出现在咖啡馆里。他站在门口扫视了一眼,缓缓向乔天朝这边走过来,有熟悉阿廖沙的服务生,小声地和他打了一声招呼。阿廖沙最后在乔天朝的邻座坐了下来。阿廖沙冲乔天朝微微点了点头,乔天朝则还以一笑。
阿廖沙拿出烟,摸了自己的口袋之后,起身向乔天朝借火。乔天朝用火柴帮阿廖沙点着了烟。在点烟的一瞬,阿廖沙把一个小纸条塞到乔天朝手里,乔天朝顺势把纸条放到火柴盒里。
乔天朝继续啜着咖啡。
终于,他把一张钞票放到桌子上,带着王晓凤向外走去。
他揽着王晓凤走在暗夜的街上。王晓凤的样子显得有些拘谨,她不停地嘀咕着:这就是工作?!
乔天朝小声地说:别说话,要么就说点儿别的。然后他大声道:看样子明天要下雨了。
这时,一队巡逻的卫兵,列队跑过他们的身边。
王晓凤下意识地向自己的腰间摸去,乔天朝揽在她腰间的手就用了些力气,两个人别扭着走进了军统局东北站的驻地。
摸黑进屋后,王晓凤长吁一口气道:这是什么接头啊,话都没说上,能交流到什么情报?下次再接头,你自己去吧,我可是难受死了。说完,不管不顾地把高跟鞋甩在地上,一脸的忍无可忍。
乔天朝捡起鞋子,摆好,拿来拖鞋放在她的脚边,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现在是王晓凤,不是王迎香,我们这是在工作。
说完,拿出火柴盒,抽出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刘王辛苦了,老家要的货,请尽快送来,母亲急用。
他把那张纸条递给王晓凤,王晓凤看了眼纸条,又看了一眼。乔天朝把纸条拿回去,划了根火柴,那张纸条便燃着了。王晓凤这才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抢时,纸条已成了灰烬,她不解地问:烧它干什么?我还要看看。从离开组织到现在,她这是第一次接到组织的命令,那上面明确写着“刘王”二字。这些日子,过着水波不兴的生活,她已经郁闷得要死要活了,她甚至觉得组织已经把她忘记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军统局东北站中校副官乔天朝的夫人,每天乔天朝一走,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只能面对着沈丽娜那样的女人,无休止地逛街。越是这样,她越发怀念在部队的美好时光,日子虽然忙碌,但很充实。那样的日子才是她应该有的,现在的日子和那时的日子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乔天朝和阿廖沙接头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竟没有看到那张纸条是如何到了乔天朝的手上。她一连把那纸条看了几遍,在看那几个字时,她竟有种想哭的感觉,这是老家的来信,这是来到东北,打入敌人内部后,第一次接到老家的问候。这两天她已经习惯“老家”这个称谓了,她和乔天朝聊天时,他就反复用“老家”这个字眼,刚开始她还有些不习惯,后来适应了,她觉得“老家”这个词竟是那么的形象和亲切。一提起“老家”,心里便有种热呼呼的感觉。那张小小的纸条,仿佛又让她看到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她想把纸条收藏起来,寂寞的时候能看上一眼,会让她有份寄托和念想。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乔天朝给烧掉了。望着那团纸灰,失落、无奈的心情溢于言表。更让她不解的是,乔天朝就跟没事人似的,用抹布把那些灰烬擦拭得不留一丝痕迹。
乔天朝刚做完这些,突然就响起了敲门声,接着徐寅初的声音传了进来:乔副官休息了吗?
乔天朝和王晓凤对视一眼,做了个手势,他就去开了门。徐寅初身后还跟着沈丽娜,两个人的样子似乎刚吃完宵夜回来,徐寅初嘴里还喷着酒气。
徐寅初打着哈哈道:你们这对小夫妻可真抓紧时间呢,这么早就要休息了?我和夫人从外面回来,看你们灯还没熄,顺便过来看看。
沈丽娜大呼小叫地走进里间的卧室,和王晓凤山高水长地说着女人的话题。
乔天朝给徐寅初倒了杯茶,就坐在徐寅初的对面,他知道徐寅初一定有事。果然徐寅初喝了一口茶道:乔副官,现在的情况对我们很不利,共军调集了几十万人的兵力,把沈阳和锦州团团合围,我们只能背水一战。蒋委员长的决心很大,让我们在这里和共军决一死战,誓死守住东北。如果这一战我们胜了,还有收复东北的可能;如若战败,我们将只能撤往关内。
乔天朝不明就里地说:蒋委员长不是派援军在支援我们吗?
徐寅初摇了摇头,叹口气道:看来,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共军在调集兵力,等他们布置完了,他们就开始围歼我们,合围沈、锦两地,再各个击破。
乔天朝听了徐寅初的话,心里掠过一阵狂喜,不用徐寅初说,他也知道现在东北战局是个什么样子,四平和长春失守后,便大局已定了。现在徐寅初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看来国民党上层也发生了动摇,否则,徐寅初的情绪不会如此低落。
徐寅初话锋一转,道:乔副官,你要有思想准备,战争一打响,我们都是督战队员,就是战斗到最后只剩下一枪一弹,也不能放弃对东北的争夺。
乔天朝在徐寅初的眼里看到了一缕杀气,看来敌人作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隐隐地,他开始为那些城外的战友们担心了,这势必是一场恶战,血流成河将在所难免。乔天朝手心冒汗,浑身的血液快速地奔涌着,仿佛已经置身在阵地上,率领战士们冲锋陷阵,迎着炮火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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