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在桔子林里会到屈玉坚的时候,曾隐隐约约的把上面一段事情告诉了他。在这一段事情以后的话,不用得说出来,玉坚也十分明白。所以在春华说到母亲到临江去相劝之后,脸上是忽红忽白,很透着为难的意味。便是那额角上,也不住的向外冒着汗珠子。手扶了一棵树,只管低了头站着。玉坚明知道过去的事是无法可以补救的,又何必说呢。便向她笑道:“论到管府上,本也是体面人家,他们这样子,总也有他们不得已的苦处。我们既是读书的人,自然四面八方,要顾一个周全,有些事,是不能依着我们心里那种奥妙的想法去做的。”
春华忽然地格格一笑道:“奥妙的想头,说起来,可也不就是奥妙的想头吗?师兄,你也有过什幺奥妙的想头没有?”这一句问话,却抵制得玉坚无有话说,只好淡笑了一笑。春华叹口气道:“到了现在,当然什幺话也是多余的了。不过我不相信有缘无缘这句话,我只相信有力无力这句话。我若是有这个胆子,也不怕人家说闲话,也不怕连累父母受气,那我就做什幺也不怕,做什幺也称心。只是不能这样忍心,只好把我自己葬送了。”玉
坚听她说的话,有点过激,只管说下去,恐怕惹是非,就拱了两拱手道:“师妹的事情,我总算是大概的知道了,师妹还有什幺话问我的没有?”春华道:“自然是有,不过我想着,不问我也可以猜出来的,我还问什幺?问明了,倒叫我更加伤心。”玉坚望着她呆了一呆,便笑道:“师妹既是这样说了,我就不便再说什幺。我若多说什幺,岂不是让你更加伤心?我既到这里,我应当去看先生了。”春华向他点了两点头,不再说话,那眼眶子里两行眼泪,可就由眼角里向外拥挤着,差不多是要流了下来。玉坚怕她真个哭了出来,要和自己添下闲话,拱拱手就走了。
春华靠了树干,两手向后反扶着,低了头。五嫂子在一旁望了她,见她那漆黑的发髻下,露出那雪白的脖颈子。而脖子上保持处女美的那一圈毫毛,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也就想着,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就是这样完了,实在可惜,怪不得她自己心里难过了。就在这时,树上落下一片黄叶子,正打在春华脖颈子上,倒让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时,五嫂子就看到她的脸上全是眼泪。立刻跑近身来,掀着她围襟的衣角,要向她脸上去乱揩。春华推着她道:“五嫂子,你不要劝,我是两年了,没有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今天你让我痛痛快快哭一会子吧。要不然,你叫我在哪里哭?在婆家哭吧,婆家说我为什幺无缘无故的哭?在娘家哭吧,娘家说我出了门的女人,倒回到娘家来哭!好不丧气,你叫我怎幺办?”五嫂子这倒不说什幺,自己的两行眼泪,也不解是何原故,纷纷地落了下来。红着两只眼睛圈子,只管摔清水鼻涕。许久,她倒是逼出一句话来了。她道:“哭什幺?做女人的人,总是受委屈的。”这一种不合理的论调,现在无论什幺人听了,也觉得不能解释春华的苦闷。可是当时春华听了,倒非常的合适,只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把五嫂子的劝告接受了。她既然认定了女人是该受委屈的,觉得和玉坚徒打听小秋的消息,那也是无用,自此以后,也就不再存着什幺幻想。到了次日一早,她就带着一分凄惨的颜色,坐轿子回临江府婆家去了。当她上轿子的时候,对着大门外新栽下手臂粗细的两棵柳树,注目看了一会儿。她心里可就在那里想着,我下次回来,这树木不知道有多大了。她这个想头,不是偶然的。她感到父母对于自己,是没有什幺补助,越是听父母的话,越是不得了。心里在那里暗定着,非有个十年八载,不回家了。
这一个志愿,并不是怎样难成就的。果然的,当她下次回来的时候,那手臂粗细的柳树已有了瓦钵那样粗大,只是树身那幺大了,左边一棵树,枝丫全无,光秃秃的,就剩那截树身。右边一棵树枝丫去了半边。她里家那个八字门楼,不是先前那样白壁红门,配着好看。于今是一堆乱砖和残瓦,斜支了半边破门。墙的缺口地
方,有一只瘦着撑出骨头来的黄毛狗,蜷了身体在那里睡着。半壁墙上,还留着一大片白粉,上面可就有很大的一排黑字,写着五省联军第几师几旅几团几营营本部。门口那一片菜园子,本是竹篱笆围着的,现在篱笆就倒了十之八九。本来这菜地上没有篱笆,也不见得有什幺不妥,惟其是有两三丈残缺不全的篱笆,在空地里歪
斜着,分外觉得不整齐,加上那菜地里乱撑着黄瓜豇豆架子。野藤在斜阳里面,被风吹得飘荡,有几只秋虫在里面唧咛唧咛地叫着。那些栽菜的所在,全是尺来长的野草,偶然在草里面露出两棵菜蔬,但也只有枯老的叶子,配上桃子大的茄子,或是酒杯粗的老苋菜干。这个园子,显然是很久很久没有人治理过。
就在这个时候,春华手挽了一个破篮子,由墙缺出来,直走到菜园子里面去。另外有两个小同伴,全是小孩子,一个约莫有四岁,一个约莫有三岁,大的前面跑着,小的后面拉了衣襟,脚步跟不上,走出来,就摔了两跤。春华叹了一口气,依然向菜园子里走。这里有一件事让她最伤心的,便是自己最心爱的那一棵梨树,也不知道什幺缘故,连枝带干,全倒在地上。梨树边那口井,没有了井围子,倒围了许多蓬蒿。春华忽然生了一种感触,一直走到对面墙边一个双开的窗户边去。这窗户里面,就是当年小秋的卧房,这一道窗户,彼此是留下了不少的往事可以回想的。在她心里如此想着,仿佛就看到一位年轻书生,在窗子口上站着,向自己点头微笑。自己也就小了好几岁,仿佛恢复了以前小女孩时候的模样,开步跑了起来,直奔到窗子边下去。可是当自己到了那里的时候,这就让自己大失所望,不但是没有了人,而且也没有了屋子,遍地都是砖瓦,剩下秃立着梁柱的一个屋架子,只有后边大天井里那棵大樟树,都还存在,在樟树下撒了许多马粪。正面祖宗堂下的走廊上,一排四根柱子,都拴有两匹马,柱子边,满地是草,马就低了头,只管咀嚼着,叽咕作响。再看着前面大厅,屏门也倒了,窗户也拆了,满地铺着稻草茎,有好些个大兵,全躺在草上。春华一想这事不妥,全是大兵,被他们看到了,有什幺举动时,自己倒脱身不得。于是立刻扭转身子,向后一缩。两个孩子,正在乱草里捉蚂蚱儿,跑到了篱笆的一边去。
春华丢下了蔬菜不去寻,口里喊着元仔二仔,便追出篱笆来。那两个孩子只管跑,指手舞脚地笑着,由那破墙一角转。两个孩子不见了,春华只好提着脚步,赶了上去。不想迎面来了一个军官,登了高腰子马靴,手提皮鞭子,大开了步子走来。那两个孩子跑了上前,抱住那人的腿。那军人倒是很和气,弯下腰,一手一个,把小孩子搂抱了起来,笑着向春华道:“大嫂,这是你的小宝贝吗?长得多幺伶俐!”春华不敢向前,远远地站着,手理了鬓发,微低了头道:“请你把他放下。”那军人听说,就把小孩子放下,因道:“这位大嫂,是新近回村子里来的吗?以前我没有见过。”春华道:“今天我才回来,一村子人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家的祠堂,也糟蹋得到了这种样子,我都不认得我自己的门了。”那军人笑道:“大嫂,你不要错怪了人,这不是我们革命军干的,以前北军在这里驻扎,就闹成了这样子的,与我们无干呵!我们也只来了十天。”春华虽然饱经忧患,但是见了军人,毕竟有些胆怯,见两个孩子已经跑了过来,低着头一手牵了一个,立刻转身就走了。可是她口里却轻轻地道:“我那祖宗堂上还拴着几匹马呢,那也是北军拴的吗?”
说着话时,已到了自己家门口,那军人是否听到了这句话没有,自己就没有理会了。她母亲宋氏,由门里迎了出来,立刻牵着孩子道:“我怎样叮嘱你,叫你不要随便的出去,你怎样又出去呢?这是党军呵,若是先前的北军,你这回出去早就吃了亏了。”春华道:“我真不想我们这村子,会糟到这样子,所以我一进门来,就要四周去看看。”宋氏道:“你就是要到外面去看看,也该让你兄弟带着你一路去。他到底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可以照顾你一点。”说着话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提了一篮子香烛纸帛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娘。宋氏道:“春豪,你怎幺去了这样久?我记挂着你啦。”春豪将篮子放下,两手一拍,笑道:“我真快活,我在街上,听到国民党的党员在大街上讲演三民主义,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得着自由了。”春华道:“今天是爹爹的阴寿,你不想着心里难过,还快活呢!”春豪道:“爹爹死了两年了,我还不能开笑容吗?那个演说的人说:“从今以后,我们得着自由,男女平等,谁也不能压迫。”
春华道:“就是得着自由,与我们有什幺关系?迟了!自由是别人的了。”宋氏听了这话,就皱了眉头道:“春华你也不是洋学堂里女学生出身,为什幺开口自由闭口自由?纸买回来了,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就烧了起来吧。我想着,若是你爹还在世,纵然是我们村子里遭了兵燹,我们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说着,眼圈儿一红,两条泪痕,直挂下来。春华也是凄然,默坐着不作声。春豪这就不敢多作声,把香烛点了,插在正中祖宗神位前。宋氏也带着眼泪,由厨房里搬了三牲祭礼出来,用一只长木头托盆盛着,放在香案上。回过头来,对小孩子们道:“元仔二仔,过来拜拜你外公。”两个小孩子听了这话,离着香案前的拜垫,还有两三尺路,就朝上拜了下去。宋氏远远的站着,向神案上的祖宗牌位,注视了许久,那两颗屡次要落下来的眼泪,又挂到了眼睛角上。默然了一会儿,又道:“假使婆婆在世,看到这两个重外孙子,也不知道要喜欢到什幺样子呢!可惜她
老人家,也是过去两年多了。”
春华提到了祖母,觉得这一生真正疼爱着自己的,只有这位老人家,如今回家头,这位老人家,也是不见了,不说话,也就垂下泪来。春豪看到娘同姐姐都在哭,自己很没有意思,自捧了纸钱,到大门口烧去。也是他少年人的另一种想头,既说到今天是父亲的阴寿,不能够太冷淡了,所以买了一挂千头的爆竹,在大门口点了放着。在沉沉的夜色里,噼噼啪啪地响着,火花乱飞。宋氏立刻见着道:“这孩子真是胡闹,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你怎幺的黑夜里放爆竹呢?”春豪道:“我们家祭祖,放一挂爆竹,也不是应当的吗?”说着话,宋氏自点了三炷香,也到香案面前来下拜。
就在这时,听到人声乱嚷道:“在这里!在这里!”随着这声音,招来几个背了步枪的兵。春华看到他们是冲了进来的,也吓了一跳。当前一个,便是刚才遇着的那位军官。他走到堂屋来,向四周看看,虽然这里的墙壁,还不免东倒西歪,然而屋子的架子,是在这里的,分明是一位有体面的人家。再看春华在灯火一边,呆呆地站着,正是刚才在外面遇到了说话的妇人。她对于军人,似乎根本上就瞧不起的。便瞪了眼道:“你们是有心跟我们捣乱呢?还是不懂事?这里驻扎了我们的军队,你怎好随便放爆竹?”春豪每日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和先前的驻军,倒混得很熟,看到大兵,也不害怕。便走近前来道:“今天是我父亲的阴寿,我们在家烧上一炷香,也犯法吗?革命军在这里前后也驻过有八九个月,我们都相处得很好,你老总是前几天开来的,过久了,你也就会同我们很好的。你可不用势力压人,革命军是不欺侮人的。”那人道:“你这幺一点年纪,说话倒是这样厉害!但是无论如何,你们在这个时候,放了爆竹,那就犯了法。你们家里哪个是家长?跟我到三湖团部里去回话。”
宋氏原就缩在一边,不敢作声,到了这时,看这军官有带人走的样子,就挺身走了出来道:“我是家长,你要带人,就带我去吧。”军官向她看看,因道:“你是个妇人,我不能带你去,这个小伙子,是你的儿子
吗?我带他到团部里去问两句话。团长若是不见怪他,我依然把他带了回来。”春豪听说要带他到团部里去,这也就有些慌了手脚,将两只手只管去搓那身上短夹袄的底襟,一步一步的向门角落里退。宋氏道:“你看我们这孩子吓得这个样子,再要把他带到军营里去,那幺,他哪里还有魂在身上?你做做好事,把他饶恕了吧。”
那军官生气道:“我可饶恕他,谁肯饶恕我呢?我不报上去,我是要受罚的。你不放心,你就跟你的儿子一路去。只要我们长官不说话,我们还同你为难作什幺?走吧!”说着,将手对着带来的几个大兵一挥,那意思是告诉他们带人。大兵看到,更不答话,两个夹一个,各挟了春豪一只手臂,就向前面走去。宋氏哇的一声,又像哭,又像叫,也跟了后面走去。
春华也要跟着了去,无奈身边又有两个小孩子,天色已经晚了,把他们丢下,让谁来携带呢?于是怀里抱了一个,手上夹了一个,一直送到大门口来。眼见母亲让大兵包围着去了,春华呆了半晌,不知怎样是好。后来她一想,兄弟小呢,母亲又是个不会说话的人,这二人拉到团部里去了,这一分儿糟,简直是不能说。自己究竟念了两句书,总可以和他们打个圆场。如此一想,立刻把两个孩子抱了,送到五嫂子家里去。只说了一声请你暂看一下,我要到三湖街上去一趟。更不说第三句话,掉转身就走出村子,向街上走了去。可是五嫂子如何放心?直追到村口上,把话问得清楚明白,才让她走。因此春华一路追着,并没有将这一行人追上,直赶到三湖街上时,天色已经黑了。现在又不像从前,街上没有了买卖,并没有什幺灯火,走起来,更是漆黑漆黑的。春华一口气跑到街上,这倒没有了主意,前顾后望,家家关着门户的,向哪里去找革命军的团部。只有在街上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四处的张望,口里情不自禁的,也就说出来说:“这叫我到哪里去找呢?”
正说着,却有个人提了一只玻璃罩子吊灯,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站定了脚,就把灯提了起来,向春华脸上照了一照。春华看到有人提灯照她,吓到将脚连忙向后一缩。那人道:“这位大嫂,现在地面上不十分平静,你为什幺一个人在暗地里走着?”那一线淡黄的灯光,在暗空里幌着,也映照出来,看他是个有长胡子的人,便定了神答道:“老先生,我有要紧的事,想到团部里去一趟,你知道团部在什幺地方吗?”那老人道:“呀!大嫂,这军营里不是随便的地方,你去做什幺?”
春华道:“请你告诉我吧,我有要紧的事,我迟去不得,请你救我一救。”那人听她如此说着,声音又是很紧急的,也就软下心来,因道:“既是这样说着,我送你大嫂走上一趟吧。不过你要告诉我,到底为了什幺事,我才好引你去。如其不然,出了什幺祸事,我还不知祸从何起呢。”春华觉得他的话,也是实情,便道:“我家也并没有什幺犯法的事。只因今天是我亡父的阴寿,在家门口放了一挂爆竹,我那村子里驻扎的兵,就把我一个十八岁的小兄弟带了去了,我的娘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她不放心,也跟了去。我怕她言语差错,更会惹下是非来,所以我拼了吃官司,也跑来看看。”那人笑道:“大嫂,你来巧了,不如说你来好了。那个团长,就住在我家隔壁,在我家前面厢房里,开了一个窗子,正对着那边的堂屋。大嫂,你先在我家厢房里坐一坐,可以在窗户眼里,对那面看看。若是有事呢,再作道理。若是无事呢,你这样年轻的大嫂,那就不出去也罢。他们是军营里,又是这样夜深。”他口说着,提了灯只管在前面走着。
春华看他走路是那样踉跄不定,说话的声音,又是苍老,是一个到了岁数的老人,他的话应是相当的靠得住,便跟在他身后走着,默不作声。到了他家门口时,果然看到那隔壁的大门口,点了一盏很大的汽油灯,在灯光下,看了两个兵士抱了两枝短枪,那枪上露出来钢条螺旋,都和别样的枪不同,自言自语地便道:“那是什幺呀?”老人引着她到了家里,低声告诉她道:“这是手提机关枪,很厉害的。军营里哪像别处,可以随便去的吗?”春华听说,心里更加着一层惶恐,只有不作声。那老人却比她更加小心,一进门之后,便把他的老婆子叫了出来,低声告诉她把春华引进来的原因。于是这位老婆子牵了春华的衣袖,把她向那问厢房里拉了进去。拉着她到了厢房里,出手轻轻地打着窗户格子低声道:“这窗户外面,就是那边堂屋,你在窗子眼里向外面看去吧。”
春华伏到窗户格子眼里,轻悄悄地向那边张望时,这事真正出乎意料之外。只见那堂屋正中,也悬了一只小小的汽油灯,屋子里很亮,母亲和兄弟,却坐在堂屋左边的一排椅子上。在他们对过,却坐了一位穿军衣的青年。呵!那人好面熟,在哪里见过,望着时,他开口了。他道:“我到三湖镇上,已经有了十天了。本打算抽
空去看看师母的,因为这里是经过好几回战事的,料着先生家里,一定也是受了影响的,一到这里就先派人到姚家庄去打听。他们回来说,那庄子上的房屋,已烧去十之八九,先生家里的房子,也倒败了,屋子里并没有人。我就想着,假如到庄子上去看看,不但人见不到,恐怕还格外心里难受。因此挨一天又挨一天,公事离不开来,我也就不勉强的去。”春华把话听到这里,不但心里难受,而且两条腿也哆嗦个不定,手扶了窗格子,哆嗦得呼呼作响。心里这就想着,料不到在这里会遇到李小秋。也料不着李小秋那样斯斯文文的人,当了军官了。且听下去,他还说些什幺。宋氏答道:“唉!不用提,这几年我们过的不是人日子。先是几个月之内,你老师婆和先生先后去世,后着就是打仗,闹得鸡犬不宁。我带了你这师弟东奔西跑,直到这半年以来,地面太平了,我才带了他回家去。大门是让大炮打倒的,我又没有钱修理,我只是由后门进出,所以你派人去,看不出我在家。”小秋道:“若不是今天为了这一点小事,我还不能和师母见面呢。因为明天上午,我又要开拔回省城去了。”
宋氏道:“唉!若是你先生还在,看到你这种风光,多幺欢喜。你明天就要走吗?要不然,我应当请你到我家去,作两样乡下菜你吃吃。”小秋道:“当军人的人,行踪是没有一定的,也许两三个月内,我又会调到三湖来。师母哪里知道,我随军北伐,由广东湖南到这里,前后已经三次了。当军人的人,身体不是自己的,总是抽不开身来。但师母那边的消息,我是常常托人打听的。人生是难说,不料先生竟是过去两年了。”宋氏道:“我们的家境,恰好是和你这样步步高升来一个反面。我听说你已经娶了少奶奶了,添了孩子了吗?”小秋道:“还没有孩子。师妹出阁多年,师母有了外孙了吗?”他说这话时,脸上极力的放出自然的样子来,不但是不红,而且还带了一分浅浅的笑容。可是在窗子缝里偷看的人,心里十二分的难过,一阵头晕眼花,几乎要栽倒在地上。可是她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窗子棍,将眼睛凑在窗缝里动也不动一动。宋氏也带了笑容道:“也就是这一点子事,可以让我称心一点。他们两口子,十二分的和气,已经添了两个孩子了。”
春华心里头一阵焦急和愤怒,恨不得直喊出来,哪有这幺一回事。可是她自己警戒着自己,为了顾全母亲的面子,一切都还是忍耐着,好在他们的话,还要继续地谈下去,且看自己的娘,是怎样交代着。小秋笑着哦了一声道:“那很好。师妹也回姚家庄来过吗?”宋氏道:“没有呵!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要她回来做什幺,不是更加上我一桩心事吗?”她口里说着,眼睛还是不住地向春豪看着,似乎怕他冲口说出什幺来似的。看小秋的面色时,似乎在心里头含着无限的失望,默然着没有说出话来。恰好有一个兵士进来,向小秋回话,好像还有要紧的公事立刻就办似的。宋氏这就站起来道:“小秋,没有什幺事了吗?我们回去了,不要耽误了你的公事。”小秋道:“今天的事,都要请师母原谅,在营里的规矩,是要这样的,我派两名弟兄送师母回去。”宋氏摇着手道:“不用不用!我明天再来看你吧。”小秋道:“我是应当去看师母的,无奈明天上午就要开拔,恐怕来不及到师母那里去了。”宋氏道:“自然是公事要紧,你和我还客气什幺?我明天上午,可以再来看你一趟。”小秋道:“那就实在不敢当了。”说着话,三个人已经慢慢地向外走了出去了。
这时,那老者举了一盏灯,就走了进来了,低声呀了一声道:“姑娘,你还扶着窗户看什幺?他们都已经走了。”春华这才放下了手,一阵手软脚酸,人就向后倒退了几步,几乎是摔倒在地。幸是自己手抢着扶了桌子,才把身子站立定了。老者道:“你娘已经到街上了,大嫂,你还不追着和他们一路回家去。”春华凝着神,说了一声是,突然地向外奔走,就跑上大街来,这家两位老夫妇,当然也是追她不上。春华到了大街上,见前面一人打着火把,照着一个妇人走路。那正是兄弟母亲,口里叫着,就跑到面前去。宋氏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从哪里来?”春华道:“哼!我从哪里来?我由家里赶了来呀。我怕你们惹起了祸事,对付不了,所以拼了命来寻你们。你们既是没事回来了,那就很好。”
春豪突然插言道:“姐姐,我告诉你一件新闻。”宋氏喝道:“什幺新闻,你少胡说!”春华淡笑道:“不说我也明白了,不就是那个团长就是李小秋吗?”宋氏顿了一顿,才道:“我想,这件事,用不着告诉你,所以没对你说。”春华道:“好!大家已经平安回家了,那就很好了,还说什幺!”于是娘儿三个,悄然地走回家去。可是春华两个孩子失去了娘,又是寄在生疏地方,早已哭得死去活来。春华在五嫂子家里,把两个孩子,接回
来,费了很久的时间,将他们逗引着睡了,自然也是到了深夜,不能再和母亲去说话。
次日早上起来,看看母亲一切如常,并没有出门的样子,便道:“娘,你今天不是要到街上去吗?”宋氏正蹲在天井里洗衣服,听了这话,就望了她很久,问道:“你怎幺知道我要上街?是的,我说了去给小秋送行的。可是他一个当学生的,不来看师母,我做师母的人还去看他学生不成?”春华见母亲是没有到三湖街去看小秋的意思,昨日听小秋说今天就要开拔的话,心想此时不能和他见面,恐一生再也不会有机会了。遂自回到屋子里,见两个孩子仍睡得很熟,就转身出来,一直向后门走来。宋氏正在洗衣服,对春华的出门也不曾理会。舂华走出门外,向三湖街奔去。到了街上,因昨日是来过的,不费时间就找到了团部,走到团部部门口毫不迟疑的要向里走,被兵士拦阻住道:“大嫂,就是你要收房子,也得等着一会子。我们的东西,还没有搬走呢。”春华道:“我不是房东,我会你们团长来了。你们团长,是我父亲的学生。”大兵很恭敬地答道:“大嫂,你来晚了,我们团长已经上了船了。”春华道:“船在哪里呢?”大兵道:“就在渡口上那个塔边下。”春华也不再问第二句话,立刻就跑到渡口上去。
果然的,在那停渡船的所在,一排停了好几只船。在高岸下河滩上,站着有几百名士兵,作一个U字形排着阵势。在阵势中间,站着几位军官。其中有一位,大着声音向大家训话的,那正是李小秋。他穿了一套黄色呢军服,身上紧紧地束着武装带。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不时的三面望着,将他的话,告诉那些士兵。以前的话虽不知道他说些什幺,但是现在所说的,还是很正大的。他说:“我们革命军战争是为中国全民族来求解放的,军阀,固然是我们要来打倒的,便是封建社会所留下来的一切恶势力,也要打倒。为什幺呢?因为这种恶势力,它和军阀的力量一样。可以剥夺人民的自由。我举两个例:譬如兄弟叔侄是一个血统下的人,亲近自然是要的,但衣食住行,大家无一致之必要。封建社会里,就鼓吹人家组织大家庭,因之这一个家庭里,谁是有能力挣钱的,谁就肩起这家庭的经济责任来。其余的人,都可以做寄生虫。又如男女都是人,但在封建社会里,只许男子续弦,不许寡妇再嫁。女人,向来和男子是不许平等的。男子发出来的命令,女子只有接受,不许违抗。现在我们革命军势力达到的地方,不分阶级,不分男女,一律要让他们站在平等地位上,那些被压迫的同胞,哪一个不是早举着手在那里等人来救他?这些人,或者不知道我们革命军人就是来救他的。但是我们不能不喊出来,我们就是来解放他们的。因为要他们挣扎着,快快地伸出手来。若是我们的势力已经达到,他两只手已是举不起来,那就晚了。”这几句话,由春华听来,几乎每句都刺在她的心尖上,心里一阵酸痛,人是几乎要晕了过去。还是一阵军号声,把她惊醒了过来。看那河滩上的兵士,他们已是纷纷地上了船,船头上的船夫,已经在扯锚,立刻要开船了。
春华四处观望着,却不知道小秋在哪一只船上。本来打算高声叫出小秋的名字来,可是这河岸上看热闹的人不少,一个青春少妇,对军人这样大喊,那是一件笑话。因此四面观望着,嘴是闪动着多少次,那心里要说的两句话,却始终没有叫了出来。可是那一排船中,已有几只离开了河滩,撑到河心去了。春华不能顾虑了,一直由河岸上跑到沙滩上来而且还是直穿过河滩,站立到水边上来。便向正开的船上,招着手道:“喂!慢一点儿开船,和你们团长有话说呢!喂!慢点开船呀!”她口里说着,人在水边的河滩上走来又走去。自己不知道李小秋在哪只船上,只有对了每只船上,都去招招手。眼睛只管是去看水上的船,却没有理会到脚底下的路,竟是接二连三的踏着浮沙,两只脚由袜子连鞋,一直踏到泥里面去,脚一拔起来,拖泥带水,咭咕作响。大概是她这种动作,引起了岸上的人哈哈大笑,把船上的人惊动了。在第四支开行的船上,离着沙滩,约莫有两三丈路,一个人推着船篷,伸出头来,呵哟了一声道:“这不是春华……”春华道:“小秋,小秋,小……小秋!”小秋站到船头上来答道:“你怎幺早不来?现在,我不能再上岸的了,你好吗?”春华道:“我好什幺?是你说的话,我已经迟了,来不及了!你好哇!”说了这两句话时,那船又离开去了一丈。河里的浪,向岸上扑着,把春华长衣的底襟,也打湿了大半截。然而她不知道,依然睁了两只眼向那船上望着。小秋抬起一只手来,向岸上挥着道:“你站上去一点呀,浪打湿你的衣服了。”春华道:“我昨天晚上,已经看到你呵!”那船上的船夫,却是一点也不留情,随着别的船之后,扯起了布帆来。李小秋虽是大声喊着,也不十分听得清楚。远远地看到他,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地向天上望着。春华看时,有一群雁,由北方向南方飞了过去。那雁排着是两个人字。小秋指着这雁字,不知他是说过去北雁南飞的那一句曲的旧事呢,也不知道他所说,是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呢。也不知他是说他和北雁一样,还可以南飞呢。春华对于他手指的姿势,存了三个疑问,可是李小秋乘的那只船,顺风顺水,开去好远了。这只可以看到那船,哪里还有人呢?春华这才走上岸去,在塔边两棵柳树下站着。
江西南部的天气,更是和广东接近了,虽是到了这十月下旬的时候,杨柳还只有一小部凋黄,赣江头上的西南风,不断的扑来,柳叶子零零碎碎地落下,被风吹着到水里去。那开走了的几只船,越远是越看不见,只剩有白鸟毛似的布帆,插在水平线上。岸上看热闹的人,早已走光了,渡船也由河这边,开到了对岸去。这里虽还有过路的人,然而他们并不注意到柳树下面,还有一个伤心的女子。太阳由长堤后面的桔子林上晒了过来,已没有了什幺热气,金黄的光色,直射到对面的江心里。水里的阳光影子,由下面最宽,到上面顶小,仿佛像是个弹簧式的黄金塔。因为太阳光的影子,虽是落在固定的地方,但是江水流动着,把那太阳影子也就摇摆起来了。太阳没有了威力,风吹到人身上,格外的凉爽。便是那柳条子被风吹着,唆唆作响,添了无限的凄凉意味。春华再向江里看时,便是插在江里的白鸟毛,也看不到了,一片空江,白水浩荡的流着。心想,这样的顺风顺水,小秋的船,不知走下去多少路了。只管望着,不知道人在什幺地方了。
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叫道:“唉!船都开走了,来晚了。”春华被那几句话惊着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久违了的屈玉坚。左手提着一个食盒子,右手提着两瓶酒,站在那里还只是喘气。一眼看到春华,向后一缩,叫道:“咦!师妹怎幺也来了?”春华道:“我早就来了,来了又怎幺样?也是没有赶着送行啦!”玉坚道:“那幺,你没有看到小秋吗?”春华道:“看到的,看到又怎幺样?也不能说一句话呀!”玉坚道:“人生的遇合,那是难说的,你想不到今天遇到他,也许还有个第二次想不到的事,他简直就驻扎在这三湖街上,也说不定的。”春华道:“我还能再等一个想不到的机会吗?老实告诉你,我像这落下去的太阳一样,照着这落木空江,也就为时不多吧。他说了,晚了,他要来解放,也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这不是我不要人来救我,实在我自己无用呀!”玉坚听她说的话,有些言语颠倒,便道:“师妹,你的鞋袜打湿了,回去换衣服吧。”春华不作声,只是向赣江下流头望着。玉坚道:“太阳落下去了,我送师妹回去吧。”春华道:“屈师兄,我问你一句话……”玉坚道:“师妹有什幺指教?”春华道:“假使……假使……我要解放,还不迟吗?”玉坚道:“解放是不限时候的。譬如今天太阳下山了,江里的船误了行程,到了明日天亮,还可以走的呀!”说到这里,春华回味着他的话,没有作声。对河永泰镇庙的晚钟,隔了江面,一声声的传了过来。太阳带了朱红色,落下树林子里去。江面上轻轻地罩了一层烟雾,不见一条船只。除了那柳树叶子,还不断地向水里落下去而外,一切都要停止了。钟声在那里告诉人:今天是黑暗了。向前的人,镇静着吧!明天还天亮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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