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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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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云没有拒绝,接过缸子和牙刷,对着下方的小洋铁桶,极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了方步亭多少次就是这样在车内洗漱,眼睛湿了……

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昨夜没有定闹钟,可何孝钰还是醒了,向桌上的钟望去。

小钟的指针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点!

何孝钰望了一眼依然侧身睡在里边的谢木兰,极轻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又极轻地去开了门,听见了对面父亲房间隐约传来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

她连忙轻步出门,轻轻将门拉上。

假装未醒的谢木兰倏地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墙,刚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消失了——机键声在她的心里却依然响着,越敲越响!

她幻想着这时睡在床上的是何孝钰,而起身下楼的是自己,取而代之为梁先生亲自下厨,做他喜爱的早点……

何宅一楼客厅。

一如既往,面是昨天晚上就饧好的,装好生面馒头的锅放在了蜂窝煤的灶上,何孝钰便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二楼,急步走向门口,轻声问道:“谁呀?”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的眼睁开了。

梁经纶敲击机键的手也停了。

两人都知道楼下来了访客,梁经纶离开打字机,过来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了吧?”何其沧并不提楼下来人的事。

梁经纶:“都打完了。先生审看一下,如需急交财政部王云五部长,十点有一趟飞往南京的飞机……”

“十点的飞机只怕赶不上了。”何其沧被梁经纶扶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已经堆积在楼板上长长的连轴纸报告,“知道是谁来了吗?”

梁经纶:“是方孟敖?”

何其沧摇了摇头:“关心这个报告的是中央银行。方步亭来了。”

梁经纶:“先生见不见他?如果不愿见他,我去解释。”

何其沧:“方步亭这是代表中央银行摸底来了。钞票是中央银行印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发行。中央银行不点头,财政部想推行新币制也不过是一纸空文。你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去睡一觉。顺便叫方行长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来。”

“是。”梁经纶便又走到打字机前,扯下了还连接在打字机上的连轴纸,又拿起了桌上的裁纸刀,准备一页页裁下来。

“不要裁了。”何其沧止住了他,“我就这样看吧。”

梁经纶依然拿着那把裁纸刀,站在桌边:“关系到北平两百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其他城市无数民众的民生,这份方案最好能赶在十点前那趟飞机递交南京。中央银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财政部复制一份给司徒雷登大使……”

“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吃点东西,先去睡吧。”

“好。”梁经纶不得不放下手里的裁纸刀,“若要急送,先生随时叫我。”

说着,梁经纶扶何其沧在桌前坐好,接着将地板上的连轴纸报告拾了起来,飞快地卷好了,摆到何其沧面前,这才走出门去。

燕南园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穿着何孝钰的睡裙,谢木兰早已站在关着的门后。

对面的房门开得很轻,她却心头怦然一跳,倏地拉开了门!

走廊对面,梁经纶刚关门转身,一袭长衫,两只眼睛!

谢木兰已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直望向梁经纶的眼。

梁经纶开始也一怔,接着嘴角掠过难见的一笑。

谢木兰穿着睡裙就要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逼住了她,两根指头慢慢按在了眼角额边。

这是大学者思考时典型的动作!

可眼前这个动作却是叫自己继续去睡,谢木兰更痴了。

梁经纶那袭长衫已向楼梯口“远”去。

谢木兰还站在那里,哪怕听他发出的任何声音也好。

“方行长早。”

——梁经纶这一声问候却吓得她慌忙关了门。

她现在最不愿意也最怕接触的,就是那个曾经温暖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家。包括深疼自己的父亲,包括溺爱自己的大爸,更有一直呵护自己的小哥。

背靠着门,谢木兰心中一片慌乱,眼中一片茫然!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姑爹,木兰也不在家吗?”

谢培东正从靠墙的大铁皮柜里从容地端出另一摞账册,这一问却使他一怔,转过了头。

方孟敖依然站在大办公桌边翻看账册,并未抬头。

“两天了,跟我吵了嘴,搬到孝钰家去了。”谢培东端着账册走向办公桌,“时局变了,我们这些人都不会做父亲了。”

方孟敖抬起了头,望着这位身为北平分行襄理的姑爹。

谢培东也站住了,没有放下账册,望着方孟敖。

“是不配。”方孟敖又低头看账册了,“配做父亲的人已经死了。您刚才说你们昨晚去看了崔副主任的孩子,伯禽和平阳问起爸爸了吧?”

谢培东没有回答,只放下账册,又准备去搬另外的账册。

“你们怎么跟孩子说的?”方孟敖的语气有些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站住了,答道:“告诉他们,崔副主任去美国了,帮政府争取美援。”

“无耻!”随着啪的一声,是方孟敖将一本账册狠狠摔在桌上的声音。

谢培东猛地转过身,望向方孟敖。

“每一笔账上都签着他的名字,人却被你们烧成了骨灰!”方孟敖的手指敲击着账册,“还要去骗人家孤儿寡母……你们不觉得太无耻了吗?”

谢培东喉头好久才咽了一下,将那口涌上来的酸水咽了下去,答道:“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崔副主任留下的每一笔账。”

方孟敖眼中那两点精光倏地又化作了辽阔的天空,紧盯着的谢培东跟着消失了。他在竭力捕捉自己要击落的飞机,眼前却没有一架飞机——谢培东实在不像自己应该开火击落的对象。

望着方孟敖这种神态,谢培东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紧迫气息,不禁向办公桌上的电话瞥去。

“我不要你回答。”方孟敖又从辽阔的天空中回来了,“打电话,把你们行长叫回来,让他回答。”

“孟敖。”谢培东不再叫他方大队长,“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何况很多事你并不知道内情。这件事,他们实在不应该叫儿子来逼自己的父亲。”

“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方孟敖丝毫不为所动,“请你打电话,叫方步亭行长立刻回来,接受调查。”

谢培东望了望墙上的钟,又望向方孟敖:“给我半个小时,容我先向你介绍一下大致情况,行长回来你也好知道怎样问。”

方孟敖沉默了几秒钟,低头望向桌上的账册:“好,给你半个小时。”

何宅一楼客厅。

“小云也来了?”

开放式的餐桌灶旁,程小云正在帮何孝钰张罗早餐,猛抬起头,看见何其沧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何先生!”

“爸。”

“何伯伯!”

何孝钰和谢木兰也都抬起头看向何其沧,见他站在那里,却并没有拄拐杖。

何孝钰连忙开了水龙头洗手,准备去扶父亲下楼。

何其沧:“我不下来。方行长呢?”

客厅里,不见方步亭,也不见梁经纶。

只能是何孝钰回答了:“听说您在赶着看方案,方叔叔和梁先生到小屋说话去了。我去请他来?”

何其沧沉默了少顷:“你们接着做吧。做完早餐再叫。”说着转过身又慢慢回房去了。

何宅院内梁经纶书房。

方步亭果然坐在梁经纶这间小书房里,正望着书桌上那几本厚厚的英文书:“我可以看看吗?”

站在旁边的梁经纶:“方行长可以随便看。”

方步亭拿过最上面那本硬壳精装书:“哈佛出版的,最新的经济学论文集?”

“是。”

方步亭翻开了书:“论起来,你我还是校友,先后同学。”

“是。”

方步亭抬起了头,望向梁经纶:“庚子赔款以来,去美国留学的不少,人才不多。梁教授是难得的翘楚。”

梁经纶不能再说“是”了,答道:“比起我的先生和方行长,我们要学的太多了。”

方步亭笑了一下:“不要太谦虚。木兰就多次说过,梁教授在经济学方面强过我甚多。能做你的学生,木兰她们很幸运。”

梁经纶不能再回话了,回以那种极有分寸的一笑,是不敢当,还是不愿谈这个话题,都在这一笑里。

方步亭的直觉何等厉害,多次想正面接触的这个人,今天一两个回合便测出了水深。目光又望向了面前的书:“几千年的帝制推翻了,却很难推翻封建的落后思想。尤其是我们这一辈,光绪年间生人,青年时拖着辫子从农村走到城市;后来剪了辫子从中国走到国外,看到人家工业那么发达,可回来后还是想过旧式的生活。中国必须发展工业,发展经济,走向民主,靠我们是不行了,只能寄希望于我们后来的人。你们算一代,到了孝钰和木兰这一代就更好了,都是先进青年。梁教授,你不觉得她们这些女生都很可爱吗?”

“是很可爱。”

“谈个私人话题,梁教授,如果自由恋爱,你更喜欢孝钰还是木兰?”方步亭猛地甩出了这张牌!

梁经纶终于见识了这位在平津一带呼风唤雨的北平分行行长的厉害了,愣在那里。

方步亭又慢慢抬起了头:“我是不是唐突了?”

梁经纶不能回避他的目光了:“我不明白方行长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方步亭:“因为今天我跟何校长会谈起这个问题。时局再乱,儿女婚嫁依然是大事。我们家木兰倾慕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了这个时候,梁先生应该给女孩一个明确的态度。我跟何校长也好有个商量。你觉得呢?”

回答长辈的问话,不能直接对视长辈的目光,这是中国无数代读书人从小就被教育的基本礼数,刚才梁经纶就一直没有跟方步亭对视。

面对如此直接的挑战,梁经纶不需要再讲礼数了,倏地望向了方步亭的眼,露出了他那以深邃著称的目光。

方步亭的眼中此时却没有深邃,虚虚的只露出几分期待,便将梁经纶的目光笼罩了。

梁经纶目光中那点儿深邃在一点一点被方步亭虚虚的目光吸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种对视,梁经纶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大爸!梁先生!何伯伯等你们吃早餐呢!”

屋外传来了谢木兰清脆的呼唤。

梁经纶的目光终于能够转望向门外了。

方步亭也慢慢站了起来:“我刚才的话是一个私人话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话题,何校长在给政府论证币制改革,你理解西方经济观念应该更透彻一些,提醒何校长按照经济规律分析币制改革到底可不可行,责无旁贷啊!”

梁经纶必须接招了:“方行长不耻下问,这么早见我谈了两个话题,我现在还不明白,这两个话题到底哪个与我有关。”

方步亭:“两个话题其实是一个话题,真能救中国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等我们吃早餐呢,走吧。”

方步亭见梁经纶依然站在那里,不再虚套,先走了出去。

梁经纶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到了院子里,才走出门去。

两个学生装的青年,就是每次骑着自行车护送曾可达去见梁经纶的其中两个青年,静静地站在曾可达房门外的走廊上,在等着叫他们进去。

后园小径,王副官端着玻璃罩托盘的早点来了。

两个学生装青年静静地望向了他。

王副官登上走廊,望着他们:“可达同志也是刚回来不久,等着吧。”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

是曾可达的声音。

冲了澡走到客厅,曾可达正在系短袖军服的衣扣,丝毫不见疲惫,能看出还在兴奋中,又透着继续整装上阵的态势。

“将军,先吃点儿东西吧。”王副官将托盘放到茶几上,揭开了玻璃罩。

托盘里也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六必居的酱菜,四个大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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