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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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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向他请教那些什么四行、两局、一库、一会的问题。还要问吗?”方孟敖答了这一句,从后面伸手带紧了谢木兰座旁的车门,“开车。”

陈长武已经开动了车,军营炽亮的灯光被抛在了反光镜后,渐渐暗了。

崔中石家北屋客厅隔壁账房内,一根电线吊下来的那只灯泡最多也就十五瓦,满桌子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真的昏暗难辨。

近视眼镜被搁在了一边,崔中石将头尽量凑近账本,一边看着,一边在另外一本新账簿上做着数字。入伏的天,虽是深夜,门却紧闭着,窗口也拉上了窗帘,他光着身子依然在冒着汗。

和别的所有房间不同,崔中石这间账房的房门装的是从里面拧动的暗锁,门一拉便能锁上,在外面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就在这时,门内暗锁的圆柄慢慢转动了,接着门从外面慢慢推开了。

崔中石非常警觉,立刻合上账本,戴上了眼镜,转脸望去,是叶碧玉捧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

“干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个门的钥匙?”崔中石对妻子好像还从未有过如此严厉的语气。

“叫什么叫?我另外配的,犯法了?”叶碧玉虽依然是平时的口气,但这时说出来还是显得有些心虚。

崔中石猛地站起来,走到门边:“你怎么敢私自配我账房的钥匙?!你进来看过我的账了?”

叶碧玉从来没有见过丈夫这般模样,尽管知道犯了大忌,上海女人的心性,此时仍不肯伏低:“就是今天买东西时配的,现在连门都没进,看你什么账了?这几天你夜夜关门闭窗的,配个钥匙也就是方便给你送个消夜,凶什么凶!”

崔中石紧紧地盯着还站在门外的叶碧玉:“谁叫你送消夜了,钱多得花不完了吗?钥匙呢?”

叶碧玉终于有些发蒙了,右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

崔中石一把抓过钥匙,紧接着将门一关。

叶碧玉手里的托盘差点儿掉了下来,冲着门哭喊起来:“崔中石,我明天就带两个孩子回上海,你死在北平好了!”

门又从里边慢慢拉开了,崔中石再望她时已没有了刚才的火气,透出的是一丝凄凉:“我明天就去跟方行长和谢襄理说吧,求他们安排一下,让你带孩子回上海。”说完又把门关上了,这回关得很轻。

叶碧玉怔在那里,对自己刚才的不祥之言好不后悔。

卧房的门也被程小云从外面拉着关上了。

那瓶液还剩下一半,针头却已经拔掉。

方步亭靠在床头深深地望着刚刚赶回正在窗前忙活的谢培东的背影。

窗前桌上,一个大木盘里摆满了大大小小显然已经用过多次的竹筒火罐,还有一瓶烧酒。谢培东正在木盘旁熟练地将一张黄草纸搓成一根卷筒纸媒。

“澡洗了吧?”谢培东端着木盘走到了床边,放在床头柜上,“打了火罐明天一天可不能洗澡。”

方步亭开始脱上身的睡衣:“刚才小云已经给我擦洗了。”

谢培东点燃了卷筒纸媒又吹灭了明火:“趴下吧,一边打一边说。”

方步亭光着上身将头冲着床尾方向趴下了。

谢培东拿起酒瓶含了一大口烧酒,接着向方步亭的背部从上到下喷去。

从谢培东嘴里喷出的酒像一蓬蓬雨雾,均匀地喷在方步亭的颈部、肩部、背部,一直到腰部。

方步亭刚才还望着地板的眼这时安详地闭上了。

谢培东一口吹燃了左手的纸媒,将明火伸进右手的火罐里,接着左手晃熄了纸媒的明火,右手拿着罐子在方步亭左边背部从上到下先刮了起来。

一条条紫红的印子立刻在方步亭背上显了出来。

“知道曾可达今天晚上来说了什么吗?”方步亭像是只有在这样的方式下,背对着谢培东一个人,才能这样毫无障碍地开始对话。

谢培东又吹燃了纸媒的明火,烧热了手里的火罐,在他右边背部刮了起来:“怎么说?”

方步亭:“借刀杀人!”

“杀谁?”谢培东的手颤停了一下。

“你知道的。”

“崔副主任?”谢培东的手停住了,“他们也太狠了吧?”

方步亭:“接着刮吧。”

谢培东又只得重复刮痧的动作,这回刮的是脊椎一条部位,手劲便轻了许多:“借我们央行的刀杀我们央行的人,他们总得有个说法吧。”

“搬出共产党三个字,还要什么说法。”方步亭这句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显然不是因为背上有痛感。

谢培东沉默了,痧也刮完了,烧热了一个火罐,紧紧地吸在方步亭的颈椎部,又去烧热另一个火罐,挨着吸在方步亭左边的肩部。

方步亭:“你怎么看?”

谢培东又将另一个火罐打在他右边的肩部:“要看后面。”

方步亭这时睁着眼只能看见前面,立刻问道:“怎么说?”

谢培东继续打着火罐:“他们能借我们的刀杀了崔中石,接下来就能用这把刀再杀我们。这其实跟共产党没有什么关系。”

方步亭:“那跟什么有关系?”

谢培东:“还是那个字,钱!”

方步亭:“是呀……崔中石的账什么时候能够移交给你?”

谢培东在继续打着火罐:“牵涉的方面太多,日夜赶着做,最快也要三天。”

“不行。”方步亭动了一下,谢培东那个火罐便没能打下去,“你明天就要把账接过来。”

“不可能。”谢培东的话也答得十分干脆,“我详细问了,账里面不但牵涉到宋家、孔家和美国方面的交易,还牵涉到傅作义西北军方面好些商家的生意,现在徐铁英又代表中央党部方面插进来了,急着将侯俊堂他们空军方面的股份转成他们的党产和私产。哪一笔账不做平,都过不了铁血救国会那一关。”

方步亭刚才还睁得好大的眼不得不又闭上了:“说来说去,还是我失策呀……培东,你说崔中石有没有可能把钱转到共产党方面去?”

谢培东接着给他打火罐,没有接言。

方步亭:“我在问你。”

谢培东轻叹了口气,这才答道:“行长自己已经认定的事,还要问我干什么?”

方步亭:“你依然认为崔中石不是共产党?”

谢培东:“那就认定他是共产党吧。如果他真是共产党,帮上层那么多政要洗了那么多见不得天日的钱,捅了出来,宋家、孔家先就下不了台,何况还牵涉到西北军、中央军和中统、军统直至中央党部。行长,愣要把他说成共产党,这个案子恐怕只有总统本人才能审了。”

方步亭:“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承认崔中石是共产党?”

谢培东:“不用我们否认,他曾可达还有他背后的人也不敢咬定崔中石是共产党。他们既然口口声声说崔中石是共产党,抓走就是,何必今天还要来找行长。他们自己都不敢做的事,要行长来做。这也就是曾可达今晚来的目的。”

方步亭:“这个我也知道。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崔中石会不会把央行的钱转到共产党那里去?”

“行长忘了,我们央行北平分行的钱从来就没有让崔中石管过。”谢培东在方步亭背上打完了最后一个火罐,拉起一床薄毛巾毯给他盖上,“在他手里走的钱都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那些人会让他把一分钱转走吗?”

“你还是不懂共产党。”方步亭立刻否定了谢培东的分析,“他要真是共产党,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把那些人的钱转走。不义之财,共产党从来讲的就是师出有名。因此,明天一定要把账从崔中石手里全盘接过来。不管哪方面的钱都不能有一笔转给共产党。”

谢培东必须打消方步亭的这个决定:“忘记告诉你了,徐铁英派了好些警察在崔中石的宅子外守着,崔中石一步也走不出来。行长,不要担心他转账的事了。”

方步亭想了想:“那三天以内你也得把账接过来。”

“我抓紧。”谢培东答道,“账接过来以后,行长准备怎么处理崔中石?”

“不是我要处理崔中石。”方步亭突然有些焦躁起来,“已经告诉你了,曾可达代表铁血救国会向我下了通牒,叫他消失!”

谢培东便不作声了。

方步亭平息了一下情绪:“培东,我知道你怎么想。要是没有牵涉到共产党这个背景,崔中石这个人我还是要保的。这么些年做人做事他都在替我挡着。我就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才偏又是共产党……还有,他还牵连着孟敖。”说到这里是真的长叹了一声。

谢培东:“行长,有你这几句话,我的话也就能说了。”

方步亭:“就是要听你说嘛。”

谢培东:“崔中石不是共产党行长要保他,是共产党行长也不能杀他。”

方步亭睁大了眼:“说出理由。”

谢培东:“留退路。”

方步亭睁大着眼在急剧地思索着,接着摇了摇头:“眼下这一关就过不去,哪里还谈得上退路。”

谢培东:“想办法。眼下这一关要过去,退路也要留。”

“有这样的办法吗?”方步亭说着下意识地便要爬起,一下子牵动了背后的火罐,掉了好几个。

“不要动。”谢培东立刻扶稳了他,“时间也差不多了。”说着轻轻掀开了毛巾毯,替他拔背上的火罐。

方步亭又趴好了:“接着说吧。”

谢培东:“曾可达不是说要崔中石从行长身边消失吗?那就让他从行长身边消失就是。”

方步亭:“说实在的。”

谢培东:“孔家扬子建业公司那边说过好几次,想把崔中石要过去,到上海那边去帮他们。行长要是同意,我就暗地跟孔家露个口风。孔家将他要走了,他们再要杀崔中石就与我们没有关系了。更重要的是行长也不用再担心崔中石跟孟敖会有什么关系了。”

方步亭已经盘腿坐在床上了,拽住谢培东从背后给他披上的毛巾毯,出神地想了好一阵子,转对谢培东:“警察局是不是日夜守在崔中石那里?”

谢培东:“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着。”

方步亭:“那就好。徐铁英不是想要那20%股份吗?培东,孔家的口风你不要去露,让徐铁英去露。为了这20%股份,徐铁英会配合孔家把崔中石送到上海。要斗,让他们斗去。”

谢培东一怔:“行长,这样做是不是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

方步亭:“这个时局,没有什么复杂和简单了。你不要卷进去,也不要让孟韦知道。你说得对,要留退路。眼下第一要紧的退路就是怎样把孟敖送到美国去。”

尽管谢培东提醒过方孟敖会来找自己,何孝钰还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这么晚来到自己家里。

夜这么深,墙上壁钟的秒针声都能清晰听见,再过五分钟就是十二点,十二点一过就是明天了。

何孝钰在装着一勺奶粉的杯子里冲上了开水,用勺慢慢搅拌着,端起这杯牛奶和两片煎好的馒头时,她闭上了眼睛,怔在那里。

想象中,坐在背后的应该是一边看书一边做着笔记的梁经纶。

可转过身来,坐在餐桌边的却是穿着空军服的方孟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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