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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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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水浇头,方孟韦坐在那里好一阵想,却总是理不出头绪。

方步亭:“崔中石住在南京哪个饭店,哪个房间?”

方孟韦:“金陵饭店210房间。”

方步亭:“你先给徐主任去个电话,让他从侧面问问金陵饭店总机,崔中石回房没有,关键是你大哥现在去没去金陵饭店。记住,问话前先代我向徐主任道谢。”

方孟韦立刻站起来。

金陵饭店209房间,窃听器桌前戴着耳机的青年人一边高度专注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对话,一边在速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下几行文字:

9∶05分 方孟敖至

崔惊喜 沉默(似有疑虑 目光交流?)

9∶06分 方唱《月圆花好》两句(不正常 疑被崔制止?!)

而在隔壁,210房间的桌上也摆有一沓纸。

崔中石坐在桌前用铅笔飞快地写着,同时嘴里说着其他的话:“你愿不愿意再干是你的事,谁也强迫不了你。但既然你问到我,我就再劝你一次,十年了,一直不理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你又辞去职务不干,下面怎么办?没有了家,又没有了单位,除了开飞机,别的事你也不会干。总不能到黄浦江去扛包吧?别的不说,一天不让你喝红酒,不让你抽雪茄,你就受不了。”

方孟敖站在崔中石身侧,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着纸上的字;这时,面前的崔中石沉默了,他的内心独白却随着文字出现了:

以你的性格不会接受预备干部局的任命。

请示组织以前,你先接受这个任命。

用你自己的风格,接受任命。至关重要!

——质问我刚才的话,问我以往给你的钱是父亲的还是弟弟的!

方孟敖眉头蹙了起来,从来不愿说假话的人,这时被逼要说假话,他沉默了。

崔中石抬头望他,眼中是理解的鼓励。

与此同时,209房间内坐在桌前监听的青年的笔也停了,高度专注听着无声的耳机。

“我知道你每次带给我的红酒、雪茄都是你们方行长掏的钱!”方孟敖还是不说假话。

崔中石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声色,这个时候只能让方孟敖“保持自己的风格”!

方孟敖接着说道:“我不会认他,可我喝你送的酒,抽你送的烟。美国人给的嘛,我不喝不抽也到不了老百姓手里。”

“那我这三年多每次都来错了?”崔中石很自然地生气了,“事情过去十年了,抗战胜利也三年了。让夫人和小妹遇难的是日本人,毕竟不是行长。现在我们连日本人都原谅了,你连父亲都还不能原谅?”

“日本人现在在受审判。可他呢?还有你们中央银行,在干什么?崔副主任,我们原来是朋友。如果我到了北平,不要说什么父子关系,只怕连朋友也没得做。你们真想我去?”方孟敖这话说得已经有些不像他平时的风格了,可此时说出来还真是真话。

崔中石立刻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说得好!

方孟敖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好在他拿出了雪茄,擦燃了火柴,点着烟。火柴棍是那种饭店专有的加长特用火柴,方孟敖拿在手里,示意崔中石是否烧掉写有字迹的纸。

崔中石摇了一下头,示意方孟敖吹熄火柴。

209房间桌前的速记笔写出以下字样:

方生气 说到去北平事又止(似非作假) 沉默 擦火柴 (抽烟?焚物?)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方步亭脸色十分严峻,眼睛已经盯住了桌上的专用电话:“不能让他们再待在一起!你立刻给金陵饭店崔中石房间打电话。”

方孟韦:“用这里的电话打?”

方步亭:“我说话,当然用这里的电话。”

方孟韦立刻过去拿起话筒,拨号码。

金陵饭店209房间,耳机里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桌前监听的那青年立刻兴奋紧张起来。那支速记笔的笔尖已经等在速记本上。

隔壁房间内。

崔中石目视着方孟敖,慢慢拿起话筒。

“是行长啊。”崔中石这一声使得坐在窗前的方孟敖手中的烟停住了。

方孟敖接着把头转向了窗外。

“是的。应该的。”崔中石接着捂住话筒压低声音,“他来看我了。是,在这里。我试试,叫他接电话?”

209房间,速记本上飞快显出以下字样:

9∶38分 方步亭来电话 谢崔 崔欲父子通话 方步亭沉默

接着那个监听青年耳机里传来砰的一声,一震,立刻对窗边那青年:“注意,方孟敖是不是走了?”接着凝神专注耳机里下面传来的声音。

耳机里,隔壁房间的电话显然并未挂上,却长时间沉默。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电话筒没有在方步亭的耳边,也没有搁回电话架,而是拿在他的手里,那只手却僵停在半空——方孟敖的摔门声他刚才也听到了!

十年了,儿子对自己的深拒,自己对父道的尊严,致使二人无任何往来,甚至养成了旁人在他面前对这层关系皆讳莫如深的习惯。像今天打这样的电话实出无奈,亦属首次。虽远隔千里,毕竟知道那个儿子就在电话机旁。打电话前,打电话时,方步亭闪电般掠过种种猜想,就是没有想到,听说是自己的电话,这个儿子竟以这种方式离去。这一记摔门声,不啻在方步亭的心窝捣了一拳!

方孟韦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的失态!他想走过去,却又不敢过去,只听见父亲手中话筒里崔中石那上海口音的国语依然在讲着话。

他忽然觉得,崔中石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不祥!

崔中石一个人仍然对着电话:“行长不要多心。没有的,不会的。接您电话的时候,孟敖已经在门边了。正要走,他早就说要走了……”

话筒那边还是没有接言。

崔中石只好说道:“行长,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挂电话了。我明天的火车,后天能回北平,见面后详细向您汇报。”

那边的电话这时挂了。

轮到电话僵在崔中石手里了,也就瞬间,他轻轻地把话筒搁回去。望了望临街的窗户,没有过去。无声地轻拿起桌上写有字迹的纸,走向了卫生间。

209房间内。

站在窗边那青年:“方孟敖上车了。”

速记笔写下了以下一行字样:

9∶46分 方孟敖摔门去 崔未送(电话中 劝方步亭 方父子隔阂甚深!)

楼下传来了吉普车开走的声音,窗口那青年放下了撩起一角的窗帘,回头见桌前的青年正指着窃听器上的转盘。

转盘上的磁带剩下不多了。

窗口那青年轻步走到一个铁盒前拿出一盒满满的空白磁带,向窃听器走去。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外,跟随方孟敖的军人在院门外便站住了。

方孟敖一人走进中灶食堂的门,一怔。

他的二十名飞行员都换上了崭新的没佩领章的飞行服,戴着没有帽徽的飞行员帽,每人左胸都佩着一枚圆形徽章,分两排整齐地站在食堂中央,见他进来同时举手行礼。

方孟敖望着这些十分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所有的手还五指齐并在右侧帽檐边,所有的目光都期待地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不忍再看这些目光,眼睛往一旁移去,发现桌椅都已收拾干净,排在墙边。自己原来那张干净的桌布上,整齐地叠有一套飞行夹克服,一顶没有帽徽的飞行官帽。

曾可达还是那套装束,这时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就在刚才的一个小时,他传达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对这个飞行大队的信任,感动了这些青年。他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分发了军服,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佩戴了徽章。只是还没有宣读任命文件,必须等方孟敖回来。

但现在,他不能也不敢去碰桌上那套军服,他在等方孟敖自己过去,自己穿上。经国局长的殷殷期待,这时全在曾可达的眼中,又通过曾可达分传在二十名飞行员的眼中。

方孟敖这时竟有些像前不久进门时的曾可达,孑立门边。

方孟敖的脚迈动了,牵着二十一双眼睛,走到那套军服边。

所有的空气都凝固了。

在一双双眼睛中,可以看见:

——方孟敖在穿军服。

——方孟敖在戴军帽。

——方孟敖在别徽章!

“敬礼!”本就一直行着军礼,陈长武这声口令,使两排举着手的队列整齐地向左转了四十五度角,全都正面对着新装在身的方孟敖。

方孟敖两脚原地轻轻一碰,也只好向他们举手还礼。

“现在我宣布!”曾可达尽量用既平和又不失严肃的语调,捧起了任命文件,开始宣读,“原国军空军笕桥航校第十一届第一航空实习大队,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六日改编为‘国防部北平运输飞行大队兼经济稽查大队’,对外称‘中华航空公司驻北平青年服务队’,直接隶属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特简任方孟敖为该大队上校大队长。所有队员一律授予空军上尉军衔。具体任务,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曾可达向方孟敖传达。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六日。”

南京京郊军用机场。

在当时,C-46运输机停在机场还是显得身影硕大。因此警戒在飞机旁的卫兵便显得身影略小。

一行车过来了,第一辆是军用小吉普,第二辆是黑色奥斯汀小轿车,第三辆是前嘴突出的大型客车。

三辆车并排在C-46的舷梯边停下了。

一个卫兵打开了小吉普的前门,身着飞行服的方孟敖出来了。

两个卫兵打开了小吉普的后门,左边曾可达,右边徐铁英,一个是少将军服,一个是北平警察局长的官服,同时出来了。

接着是大型客车的门开了,方孟敖大队的二十名飞行员下车列队,整齐地先行登上了舷梯,走进了飞机。

最后才有卫兵打开了小轿车的门,从前座出来的是国民政府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三十多岁,西装革履,却戴着厚厚的深度近视眼镜,有书生气,也有洋派气。

小轿车后座左边出来的是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也一副西装革履,四十余岁,也戴着眼镜,却是墨镜,也有洋派气,却无书生气。

最后从小轿车后座右边出来的人却是一身中山装,五十有余,六十不到,领扣系着,满脸油汗,手中的折扇不停扇着。此人是国民政府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

北平“七五事件”民生物资调查组五人小组全体成员同机要飞往北平了。

曾可达显然不愿搭理那三个乘轿车者,跟方孟敖站在一起,虽不说话,阵营已然分明。

徐铁英倒是笑着迎前几步打了声招呼。

那三人也不知是因天热还是因心乱,一个个端严着脸,都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便被卫兵先行引上了舷梯。

徐铁英踅回到曾可达和方孟敖身边,却望了一眼炽白的太阳:“怎一个热字了得。”

曾可达:“放心,北平比南京凉快。警察局长也比联络处主任有风。”

徐铁英绝不与他较劲,转望向方孟敖:“孟敖啊,今天是你驾机,徐叔这条老命可交给你了。”

方孟敖有时也露出皮里阳秋的一笑:“徐局长是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一句就把徐铁英顶在那里,何况曾可达那张脸立刻更难看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徐铁英转圜的本事还是有的,“干了十几年了,就是怕坐飞机。”

方孟敖还是忠厚,确切说还是礼貌:“那徐局长就尽量往前面坐,后面晕机。”

徐铁英:“晕机倒不怕,就怕飞机掉下来。”

方孟敖那股不能忍受虚伪的气又冒出来了:“那就等着飞机掉吧,反正我能够跳伞!”说完径自走向舷梯。

曾可达这时望向了徐铁英:“怕也得走啊。徐局长请。”

直到这时,徐铁英才望向站在一边约五米处的青年秘书,是他在联络处的那个孙秘书,也换上了警服,提着一大一小两口皮箱走了过来。

曾可达在前,徐铁英在中,孙秘书提着皮箱在后,这才登上了舷梯。

一阵气流袭来,巨大的螺旋桨转动了。

曾可达稳步走进了机舱。

徐铁英却被气流刮得一歪,赶忙扶住舷梯的栏杆。

在他这个位置恰恰能看到驾驶舱里方孟敖驾机的侧影——他会跳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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