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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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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说话了:“被告人,本庭将依照一切法律程序对你进行审理。请你尊重法庭。”

——常年留学英美专攻法律使这位法官的语调举止十分职业,已逾七十的高龄又使他流露出的态度十分自然平和。方孟敖的率性从来对两种人不使,那就是特别讲究职业精神的人,还有真诚平等待人的人。面对这位显然二者兼而有之的老法官,方孟敖刚才还谁都不看的目光礼貌地望向了他,立刻大声应道:“是!”马上放下了架着的腿,挺直了腰板。

接着,他背后那排飞行员架着的腿整齐地跟着放下了。所有的身板像是给法官一个天大的面子同时挺得笔直。

坐在那里的曾可达,脸更阴沉了。

徐铁英却没有表情地低头默看卷宗。

今天的被告还有两人,本应在方孟敖一行坐定后接着押送上庭,被方孟敖刚才一个小小的细节耽误了几分钟。现在安定了,法官接着面对法庭的大门说道:“带被告人林大潍、侯俊堂上庭!”

法庭内,在方孟敖他们被告席的前方,左边和右边都还空着两个单人被告席。

一个头戴钢盔的法警挽着一名四十余岁半白头发的男人在法庭大门出现了,那人的空军卡其布军服上已经没有了领章,慢步走着,几分儒雅,细看能发现他显然受过刑,身负病伤。这个将要受审的人,就是国民党空军作战部参谋、中共地下党员林大潍。

接着从法庭大门走进来的是中将的大盖帽,那张脸下的军服领章上四颗中将金星依然闪着光。押护他的法警跟在身后,倒像是他的随从侍卫。此人的气场与前一位被押赴法庭的人形成鲜明对比,他便是涉嫌参与民生物资走私案的国民党空军作战部中将副部长侯俊堂。

紧接着法庭大门被关上了。

进来的两个人,半白头发的林大潍被送到了前方右边的被告席坐下了。戎装笔挺的侯俊堂被带到了前方左边的被告席却不愿坐下,笔直站在那里。

曾可达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

“报告法庭!”侯俊堂没有等曾可达发难,向法官行了个不碰腿的军礼,“我抗议!”

法官望向了他:“可以陈诉。”

侯俊堂:“本人系国军现任中将,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指控我走私一案,毫无证据,纯系诬指。今天又将我和共党同堂审讯,不唯对本人,亦系对党国之侮辱。本人严重抗议!”

法官的目光慢慢望向了曾可达:“公诉官回答被告人陈诉。”

“好。”曾可达慢慢站起,离开了公诉官席,走向侯俊堂。

侯俊堂的目光慢慢移望向走近的曾可达。自己是中将,可此时面对这个少将,满脸敌意也难掩心中的怯意。怯的当然不是曾可达,而是他背后的“铁血救国会”这个国民党的第三种势力。

曾可达走到他的身侧:“你说得对。老鹰死了,杀他的那个上校也死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指控你走私的案子当然没有证据了。”

侯俊堂:“你说的这些与本人概无关系。”

“败类!”曾可达一声怒吼,一把猛地掀下侯俊堂的中将军帽,扯掉了军帽上那块中将军徽!

侯俊堂还没来得及反应,“无耻!”曾可达紧接着唰唰两下又扯下了他的中将领章!

侯俊堂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阅历、战功、背景都不容他受这个新进派少将的如此羞辱,何况自己比他还高出半头,立刻便举起大手去揪曾可达的衣领!

可他的手刚举起便僵在那里——曾可达的手枪已经顶住了他的下颌!

法庭上所有的人都被这瞬间发生的一幕震住了。

法官、徐铁英和法警们眼睛都睁大了。

就连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的目光也都望了过来。

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就是先前被押进来坐在右边被告席上的中共地下党员林大潍。

曾可达的手枪顶住他后开始一连串怒质:“以空军作战部的名义调用国军的飞机走私民生物资与你无关?美方援助的十架C-46运输机,有七架被你们的走私物资压得都无法起飞了也与你无关?‘6·19’开封战役失利,昨天北平发生大学潮都与你无关?以为杀了那几个执行走私的人证,党国就治不了你的罪?你也太小看国防部和党员通讯局了!你还有脸抗议,不愿跟共党同堂受审!本公诉人正式向你宣告,今天的特种刑事法庭,既杀共产党,也杀贪腐的国民党!我现在问你——”曾可达的一只手指向了林大潍,“那个多次向共产党发送特密情报的共党谍匪林大潍在国军哪个部门就职,是谁的部下?”紧接着又望向方孟敖,“‘6·19’战役,作战部的方案是叫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轰炸开封,又是谁擅改作战方案,叫航校的共党分子不轰炸开封,贻误战机?侯中将,侯副部长,今天一件特大走私贪腐案,一件通共情报案,一件通共违抗军令案,哪一件都与你有关,哪一件都可以杀你,可以杀你三次!”

侯俊堂的脸上开始流汗了,声音也失去了洪亮,沙哑地向着法官:“庭、庭上!本人要陈述!”

法官:“准许被告陈述。公诉人不宜在法庭用此等方式质询被告。请将枪支呈交法庭暂管。”

曾可达这才松开了顶住侯俊堂的枪口,走回公诉席时顺手将枪交给了一名宪兵法警。

侯俊堂:“共党谍匪林大潍已在空军作战部供职六年,本人是去年才调任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公诉人将他牵连本人纯系罗织,本人恳请法庭澄清。”

法官:“还有吗?”

侯俊堂:“还有‘6·19’开封战役调笕桥航校方孟敖实习大队执行轰炸任务,通讯局联络处查有本人手令,公诉人竟诬指本人命方孟敖不轰炸开封,亦恳请法庭澄清。”

法官:“同意被告人陈述。请陪审及辩护人出示有关案卷。”

“是。”徐铁英慢慢站了起来,翻开第一本卷宗,摘要说了起来,“查国军空军作战部作战参谋林大潍,于民国二十七年隐瞒其共党身份报考国军空军航校,毕业后在国军服役一年,民国三十一年由国防部保送美国深造,民国三十二年回国混入空军作战部任作战参谋。自民国三十五年国共交战,该犯利用其作战部作战参谋之特殊身份,二十三次向共党延安及东北共军、华东共军发送国军秘密情报。该期间,林犯大潍均系个人作案,空军作战部并无同党。此案当与作战部副部长侯俊堂无关。”

侯俊堂不能太露感激之色又不能丝毫不露感激之色,只能用含有谢意的目光向徐铁英投去一瞥。

“反对。”曾可达立刻站起来,面向法官,“徐主任刚才说的‘此案当与作战部副部长侯俊堂无关’。这个‘当’字显系推测之词。本公诉人要求调查方向法庭做明确表述。”

“反对有效。”法官望向徐铁英,“调查方应做明确表述。”

徐铁英:“我没有更明确的表述了。经过详细调查并无证据证实侯俊堂知道林大潍是共党匪谍。如果因林大潍系侯俊堂所管之下级便认定他有包容共党匪谍罪名,则空军作战部六年来历届正副部长皆应被起诉。”

法官望向了曾可达:“公诉人对此表述是否认可?”

“当然只能认可。”曾可达转望向徐铁英,嘴角明显带着一丝冷笑,“徐主任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出具调查材料,证明侯俊堂与方孟敖‘6·22’通共违抗军令案无关?与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走私倒卖民生物资案也无关?”

法官都对曾可达这样的态度不以为然了,徐铁英反倒一脸平和,丝毫不以为忤:“庭上,为了使本陪审兼辩护人所出具之材料公正可信。本人申请先出具一件与本人也与本案至关重要的证据。”

这倒有些出乎曾可达的意料,他紧紧地盯着徐铁英。

法官端严了起来:“同意。可以出示证据。”

徐铁英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包装着十万美金的公函信封,将写有“贿金”二字的封面朝上,双手捧着向法官席走去。

——这可是崔中石送给他的“贿金”!

此时的秦淮河畔,下了一个上午的大雨渐渐小了,无边无际的黑云依然不愿散去,低低地压着整个南京城,就像在人的头顶。崔中石显然是有意不让北平分行那边找到自己,这时既不回自己下榻的金陵饭店,也不再去中央银行和财政部,而是一个人打着伞在秦淮河边彳亍而行。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已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他快步向前方街边一座电话亭走去。

到了1948年,尽管在南京,能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人已十分稀少了。原来还只是打电话需要付费,现在是接电话也要付费了,而且投入的只能是硬币。法币已形同废纸,硬币早成了珍藏,还有几人愿来打接电话。崔中石收了伞,进了电话亭,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整三点,电话铃声响了,崔中石拿起了话筒。对方却是一个电话局嗲声嗲气的女声:“对不起,接听电话请投入硬币一枚。对不起,接听电话请投入硬币一枚。”

崔中石将早已拿在手里的硬币投入了收币口,话筒里那个女声:“已给您接通,请接电话。”

“大少爷住进医院了吗?”话筒里这时才传来打电话人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老板。下午两点进的医院。”

“徐大夫愿意去会诊了吗?礼金收了没有?”

“都收了,应该会尽力。老板放心。”

“大少爷的病很复杂,还可能引起很多并发症。等会诊的结果吧。还有,听声音你也伤风感冒了,不要去探视大少爷,以免交叉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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