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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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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莫非我今夜遇上鬼了?”黄宗羲想,同时极力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

    但是,不管他怎样努力,眼前的狰狞影象始终只是忽隐忽现,仿佛有意在作弄他。

    与此同时,身上那股寒气却把他愈缠愈紧,并且一直朝咽喉迫上来。他一再奋力挣扎,都毫无用处。渐渐地,他感到呼吸困难,神志也变得有点模糊不清。“不……不能!我不能这样就去……”他绝望地、断断续续地想。就在即将丧失知觉之际,忽然,白光一闪,先前的景象和感觉全都消失了。一位须发皓白、道貌岸然的老者站在他的面前。黄宗羲喘过一口气,定神一看,发现竟然是他的老师刘宗周。“啊,老师不是人殓了么?怎么……”他来不及细想,连忙双膝跪倒,哽咽地说:“弟子来迟一步,不想老师已经撒手尘寰!今夕又蒙老师显灵相救,足见覆载情殷,令弟子永生难报!方今沧海横流,社屋为墟,天下之事,尚须老师复起,鼎力扶持,方能有济。如若神明有鉴,弟子誓愿以此微末之躯相赎!”

    他说这几句话时,心情激动,全身发抖,当真出自至性。可是刘宗周却不说话,只是神情悲苦地摇着头。摇着摇着,不知怎么一来,他的脸就变了。黄宗羲仔细一看,发现眼前站着的原来不是刘宗周,而是身材高瘦,长着一部花白胡子的钱谦益!黄宗羲正惊疑不定,钱谦益忽然把头一抬,嘿嘿嘿嘿地怪笑起来。更奇怪的是,随着笑声,他头上的方巾开始像纸片似的,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接着是前额的头发,然后是身上的道袍,竞同样纷纷断裂、脱落,并且连同方巾的碎片一道,雪花似的旋转着,向四面八方进射、飞散。黄宗羲不胜惊愕地瞧着眼前的怪异情景,忽然发觉那团“雪花”越旋越急,钱谦益身子也变得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消失在白光之中。他不由自主地跳起来,打算追过去,却不提防脚下绊了一跤,整个身子直跌下去。他“啊呀”地叫了一声,猛地翻身坐起来,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仍旧坐在蒲团上,灵台上那对白蜡烛已经烧剩下一小截,四壁白色孝帘正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透过仍旧浓黑如墨的庭院,声声更鼓正从大门外的巷子里传来,“咚、咚、咚、咚、咚”一共响了五下。

    “啊,莫非我做了一场梦不成?”他想,同时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的情景,“嗯,那是怎么一回事?影子、鬼怪,喘不过气来——预兆着什么?而且救我的明明是老师,怎么变成了可恶的钱牧斋?”正这么满腹狐疑地发怔,忽然,又听见云板声响,接着是开门声、人声、脚步声,有人一路走进来。

    黄宗羲回过头去——只这小片刻,朦胧的曙色已经开始显现,他依稀辨认出,由门公领着走进来的,是个头戴瓦楞帽的承差。“怎么大清早的,公差就来上门?”

    黄宗羲愈加疑惑,几乎有点闹不清是否还在梦中。却见那承差一直走进灵堂来,对他行了一个礼,说:“黄先生,余姚孙老爷已经到了绍兴,各位前来会盟的老爷也都到了。孙老爷命小人请先生即速到府衙去,商议迎接监国的事宜!”

    起初,黄宗羲还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迷惘着,然后,终于一下子清醒过来,“请我到府衙去商议?”他意外地想,随后,觉得心中一动,夜来困扰着他的那种后悔和担心,忽然松弛了,消散了。他顿时兴奋起来,从蒲团上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说:“好的,请上复孙公,我这就前往!”

    五

    正当浙东的举义士民为鲁王政权的建立而全力奔走的时候,在位于钱塘江出海口北岸、与绍兴隔水相望的海宁县,冒襄及其一家,却由于城中的混乱状况,陷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

    冒襄是在今年四月初,扬州陷落的前夕,偕同董小宛匆匆赶回如皋县家中,收拾行装,然后带着母亲和家人仓皇南来,同正在海宁监督漕运的父亲会合的。

    由于很快就传来了留都迎降的消息,结果全家便滞留了下来。起初,他们也曾考虑过是否继续往南逃难,但由于颇得众望的潞王近在杭州,估计凭借士民的拥戴,还能坚守一时;加上胆小体弱的母亲对于再度逃难奔波,又惧怕得很,便决定等待一下,看看情形再说。谁知过不了几天,潞王已经开门迎降,杭州宣告陷落。

    紧接着,海宁县知县弃官而逃,城里就乱了起来。

    按理说,县城里也不该这么快就乱。因为清兵正打算全力南进,暂时还顾不上僻处一隅的海宁;而城中的明朝官兵又一致决心坚守,加上有进士俞元良为首的一批乡绅全力支持,应该能够稳住局面,再不成,也起码还能维持一些日子。

    可是,那几位统兵的卫所千户却急于扩充兵员,筹集粮饷——本来,就备战御敌而言,这也没有错,但仓促决定、一哄而起的结果,事情就乱了套c那些官兵的纪律本来就不怎么样,新募的义兵又难免良莠不齐。于是沿门索饷、胡乱摊派的做法便大行其道。而且这些人还蛮横得很,对出不起钱,或钱出得不够的人家轻则臭骂毒打,重则拆房子抄家。至于乘机拉帮结党,一心报私仇、发横财的,就更别说了。上一个月,乡绅葛征奇在南门内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府第,就因为一点小争执,被一把大火烧个精光,也抢个精光。随后,西城门和衙前大街又在二十天内接连起火,烧毁数以千计的民房。这么一来,城中的殷实人家便大大恐慌起来,开始纷纷逃往乡下避难。冒襄一家自然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仅仅由于冒襄本人反对,认为清兵近在杭州,随时都会来犯,到了乡下,安全更无保障,才又勉强拖延下来。

    不过,挨到闰六月底,面对全家上下人心惶惶,一日数惊的困境,就连冒襄也开始有点动遥所以这一天,他终于匆匆地赶到城南去访他的一位本地朋友——在学秀才张维赤,同对方商量能否在城外找一个偏僻安全些的处所,暂时把全家搬出去避一避风头。张维赤正在家中接待俞元良、查继佐等一班起义的缙绅,听了冒襄的想法,他满口答应,说他家在城西有一处取名“大白居”的别墅,有十几间房子,完全可以安顿得下冒襄一家人。不过,在座的那班缙绅却劝冒襄最好先别忙着出城,因为眼下城中虽然比较混乱,但他们正在商议设法整顿秩序,估计过几天情形就会好起来。大家还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与海宁一江之隔的浙东各府县,近日全都树起了抗清义旗,并且已经把正在台州避难的鲁王,迎接到绍兴去监国。不仅如此,他们还接到通知,说绍兴方面准备派出原吏科给事中熊汝霖为使者,专程到海宁来联络,商谈合力抗清的事宜。

    看来,一番新局面就要出现,像冒襄这样大名鼎鼎的人才,今后必定还会大有作为。

    听了大家的介绍和劝说,冒襄顿时又感到有点心动。因为就他本人而言,其实是很不愿意走上举家逃难那一步的。且别说一年前,他们为着躲避高杰在扬州的乱兵,也曾举家从如皋出逃,结果证明不仅毫无必要,而且还白白地备尝艰辛,迭遇凶险,损失惨重。就拿眼下来说,国家亡破到这种地步,清兵的铁蹄已经踩到头上,如果不想被来自关外的这些野蛮人征服、奴役,惟一的办法,确实只有奋起抗争,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如果说,前些日子,凭着区区一个海宁,未免过于势单力弱,近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的话,那么眼下,整个浙东已经全都动起来,情势就大不相同了,实在可以与敌人拼一拼!而且只要上下齐心,运筹得当,复兴明朝未必就没有希望!既然如此,自己也就确实不妨暂时留下来不走。

    当然,冒襄也知道,这件事还得向父亲禀告,征得他老人家的同意才行。他担心光凭自己一个,说话不够有力,于是等聚会一散,便邀请张维赤同他一道回家,好把这些最新的情况向父亲当面再说一说……现在,两位朋友由冒成等几个跟班护送着,正沿着几天前才遭过火灾的衙前大街匆匆往北走。在浙西地区,海宁虽然算不上是顶富庶的县份,但是正如它的名字所夸示的那样,一向是个既平静又安宁的地方。据说远自元代起,三四百年下来,这里的居民都没有遭过战祸的侵扰。就连本朝的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南一带乱得一塌糊涂那阵子,海宁也奇迹般地躲过了劫难,因此一直被人们美称为“乐土”。然而,这一片“乐土”,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固有的宁静和安闲。大街上,车载肩挑,乱哄哄地往外逃难的人群不必说,而且街道两旁,那些不论门面大小,也不论经营什么生意,一律都拾掇得十分整洁雅致的店铺,也已经被这十来天的动乱破坏得荡然无存。代替它们的,是被烟火熏得焦黑的颓墙断壁,被烧成乌炭似的梁架和立柱,以及凌乱地抛散着的、毁坏得一塌糊涂的家具和杂物。那些一向与世无争、做梦也想不到会祸从天降的人们,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一家老少就在废墟中临时架起一些木板和草席之类,在里面权且栖身。虽说时值仲夏,还不至于忍寒受冻,但瞧那景况也真够狼狈可怜……尽管前一阵子经过时,冒襄已经为这种情景而感到大为吃惊和痛心,眼下再度默默注视着,他仍旧不禁暗暗叹息不已。“是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鞑子还没有真正打过来呢,那些不逞之徒就已经闹得如此无法无天。若是鞑子真的来了,只怕更要乱上十倍、百倍!到其时,到底又哪里会有逃秦的乐土?的确,逃难并非上策。男儿生当斯世,有本事的,还是应当登车揽辔,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只有把鞑子彻底打跑,再造大明的中兴,百姓才有安乐可言,我辈才有安乐可言!”这么一想,冒襄的决心顿时变得更加坚定,脚步也迈得更快,尽管这当儿,街道上的景物已经变了一个样,耳畔又传来了官兵沿门索饷的粗暴呼喝声,他都没有心思理会了。

    回到他们家赁住的宅子,踏人那道供平常出入的侧门时,冒襄发现里面的气氛有点异常。一群男女仆人,正神色惊慌地聚在仪门内,嘁嘁嚓嚓地交头接耳。

    看见少主人回来了,他们就像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一齐住了口,低下头,匆匆走散。这种情形,显然引起张维赤的注意,只见他皱起眉毛,疑惑地打量着;倒是冒襄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怪。他只问明父亲正在书房里,便摆一摆手,挥退跟在后面的冒成等人,领着张维赤,快步向内宅走去。

    西斜的太阳已经落到了屋脊的后面,庭院里分明地暗了下来。

    两个朋友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来到东偏院冒起宗的书房,忽然意外地看见,冒襄的母亲马夫人在奶奶苏氏和董小宛的搀扶下,从里面走出来。老太太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冒襄怔了一下,连忙走过去,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就听见书房里发出呼唤。冒襄应了一声,只得停止询问,回头先请张维赤在门外稍待,又伸出手去,轻轻搀扶着马夫人,同女眷们一道转过身,朝里走去。

    冒起宗已经从书案后面站起来,等待着了。

    “嗯,怎么样?”他用目光迎着儿子,问。同时皱起眉毛,瞥了一眼迟迟疑疑地又跟进来的女人们。

    “哦,启禀父亲,孩儿已经找着张罗浮,同他谈过了。”冒襄拱着手,毕恭毕敬地回答,“他说不碍事,他在城外有一处别业,名唤‘大白居’,房子虽说老旧了些,却还可以住得。我们若要时,随时都可以搬去……”“闻得建虏要打过来了!你可听说这事?”冒起宗打断儿子的话,迫不及待地追问。

    “建虏——要打过来?孩儿没、没听说呀!”冒襄愕然说,“这是……”“哼,你还蒙在鼓里哩!闻得鞑子的前锋都过了赭山了!”

    冒襄眨眨眼睛,分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糊涂了。不过,随后他就摇摇头,断然说道:“没有的事!孩儿刚刚还在张罗浮的家里,遇见了俞元良、查继佐那帮子人,还说了半天的话,怎么没见他们提起?”

    “他们没提起?可是外间……”

    “谣言,”冒襄再一次摇着头,口气更加肯定,“不用说,又是谣言!若真有此事,俞元良他们又安有不知之理!”

    这么解释了之后,看见父亲仍旧有点半信半疑,他就侧转身子,朝门帘外做着手势说:“对了,刚才孩儿来不及禀告,张罗釜—也同孩儿一道来了!”

    守在门外的张维赤,听着从书房里传出的对答,大约总算明白刚才经过门厅时,冒家的仆人们为什么那样惊恐不安。这当儿,看见门帘已经被冒襄掀开,他就连忙跨过门槛,一躬到地,朗声说:“晚生张维赤,特来向老伯请安!”

    冒起宗正用眼睛示意女眷们避入里间,这时他“哦”的一声,用了一个匆忙的动作,离开书案。

    “适才只顾打问外间消息,不意竟让贤契守候。真是失礼之至!失礼之至!”

    他回着礼,抱歉地连声说。

    “罗浮兄还带来了消息,”等冒起宗同客人略作应酬,分宾主坐下之后,冒襄继续禀告,“说是浙东已经大举起事抗虏,还奉鲁王到绍兴监国哩!”随即转向客人,示意地点点头。张维赤自然会意,于是把他曾经向冒襄说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又转述了一遍。末了,他说:“眼下情势如此,贵府到底走是不走,还请老伯参详决断!”大约是浙东起义的消息使冒起宗心定了一点,不过,他也只是“唔”了一声,没有表示态度,却倒背着手,在堂内踱起步来。看见冒起宗这样子,侍立在一旁的冒襄多少有点心急,但是却不敢打扰父亲的思考。至于张维赤,作为客人,在这种情况下更是只能静静地等着,不便贸然发表意见。

    终于,冒起宗站住了。他转过脸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嗯,这城中,只怕久留不得!”

    “……?”

    “不只不可久留,而且须得快点离开,愈快愈好!”停了停,大约看见儿子失望地低下了头,而张维赤则睁大了眼睛,像是尚未明白,他就做了个手势,略显烦躁地说:“唉,这是明摆着的!时至今日,建虏之所以迟迟不来进犯本县,并非畏我坚守,实因彼急欲南进,未暇东顾而已!如今浙东一旦举义,便是于建虏侧腹,陡然树一劲敌,令彼无法长驱南下。如此,他便势必转旗回师,先来对付浙东。海宁与绍兴历来互为犄角,攻绍兴必先攻海宁。若然此料不差,那么不出十天半月,虏骑便会兵临城下。到时再想走——哼,恐怕就走不脱了!”

    担心浙东起义之后必然招致清兵来犯,这自然是不错的。事实上,起义就是为了抗清,理所当然要准备开战,不管是清兵打过来,还是自己这一方打过去,总之都得打。在这种情况下,留在城里当然会有危险,甚至牺牲。不过,到了城外,同样很难说就没有危险,就不会牺牲。既然这样,那么,冒襄就认为还是应该留下来,而不必在敌我胜负未分之时,急于逃命。

    “父亲所虑,自是不差。”他终于忍不住,微低着头,字斟句酌地说:“惟是天下糜烂,已到了这一步。与其束手待毙,任凭鞑子前来杀戮蹂躏,倒不如拼死相搏,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辟疆兄所言不错,”张维赤也从旁帮腔,“况且,建虏虽称善战,终究是蕞尔小邦,兵力有限,彼以区区数万之众,深入我江南,虽然来势汹汹,其实占地愈广,则其势愈分,必难持久。如今两浙义师一起,四方云合响应,虽百万之兵,亦唾手可得。如此,便是以二十——哎,就算以十制一吧,也足以置彼虏于死地了!”

    大约冲着张维赤是客人,冒起宗起初还颇为留神地听着,但随后就摇起头来。

    末了,他苦笑了一声,说:“天下事,若是如此轻易,大明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地步了!如今两浙义师并举,在你们瞧着像是势大得很。但老夫却料定,只要还是这些官,还是这些将、这些兵,用不了多久,一样要落得个水尽鹅飞的收场!

    与其空教亿兆生灵再遭屠戮,还把自己也白搭上去,倒不如设法苟全性命于乱世,或许将来还能做点有益之事!”

    “可是,要苟存性命,也惟有奋起一争,才能有望。我辈生为华夏之民,世受圣人教化,终不成也学钱牧斋的样,剃发留辫,认虏做父,向鞑子摇尾乞怜!”

    由于觉得父亲的意态未免过于消沉,冒襄的语气不觉有一点急促。

    冒起宗微微一怔:“钱牧斋——他已经投降了建虏?这消息可确实?”

    “此事已无可疑。”张维赤又一次接上来,“听留都逃来的人说,当时城中兵民本来打算同鞑虏决一死战,是钱牧斋,还有赵忻城、王觉斯执意开门迎降,才让建虏兵不血刃,得了留都!”冒起宗默默昕着,却不再吭声,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其实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还是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本派中人,竟然出了这样的败类,使他感到无话可说。只是,他又一次捋着胡子,在室内踱起步来。

    “那么,依贤契之见?”终于,冒起宗重新站住,抬起头来问。“依晚生之见,不如暂且留下来,瞧瞧情形再说!”也许因为重新生出希望,张维赤那双小眼睛闪出了光芒。

    “唔……”

    “举家出城,艰险重重,闻得府上去岁合家渡江时,几为大盗所劫,可证一斑。至于顾虑城中之祸乱,那么适才在晚生家,举义诸人亦议及此事。卫所姜千户已经决意全力弹压,将不法之徒处以重典;加之查伊璜明日即前往绍兴,面谒监国,请从速委任县尊。如此,城中混乱之状不日当可平复。前辈实不必急于出城!”

    冒起宗老半天地拈着胡子,显然还有点踌躇,不过,当目光落到旁边那间躲着女眷们的内室时,他的态度终于坚决了起来。

    “嗯,既然如此,”他点点头,“那么就暂且不走。只是在乱状尚未平复之前,还须加意防范。近日这左邻右舍,已经走了好几户,联防之制,已形存实亡。

    事不宜迟——”他转眼望着儿子,“你可从速去访一访那些未走之家,商议一个整饬之法,起码保住这几天不要出事。下一步如何,看情形再说吧!唉!”

    在出言辩难的当儿,冒襄始终有点心怀惴惴,生怕招致父亲的反感和生气。

    直到听见父亲这样吩咐,他才“氨的一声,如释重负,于是连忙恭顺地点着头,一一答应着。看见冒起宗微侧着头,闭起眼睛,露出疲倦的样子,他立即行下礼去,说:“那么孩儿这就去商办此事!”说完,就回头用眼色朝张维赤示意。等后者向冒起宗道过别,他就领着朋友,转身向外走去。

    “……相公,这、这城里必定守得住么?万一守不住,我们一家子全窝在这里,逃也逃不脱,可怎么办?”

    “哼,天下哪有十足的事!都到这种地步了,只有尽力而为罢咧!你若害怕,就让家嫂陪着,搬到乡下去躲几天好了!”

    当两位朋友离开书房时,他们最后听见惊恐不安的马夫人颤抖着嗓门,同冒起宗这样对答。

    六

    由于决定留下来不走,在接下来的一连几天里,冒襄便怀着对时局好转的希望和信心,一头扎进了为加强家宅联防的奔走张罗之中。

    然而,尽管起义的首领们曾经许诺,城中的混乱局面会很快得到控制,冒襄也以此竭力向左邻右舍游说,鼓动大家留下来别走,可是几天过去了,那个许诺并没有实现,城里的无法无天行为非但不见收敛,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于是,一度被说服留下来的邻居们,又纷纷发生动摇,重新准备向外逃难。冒襄眼见局面难以控制,感到十分着急,也十分懊恼。由于人手愈来愈少,他只得大量派出自己的家丁去顶替;于是整副防守护卫的担子,也愈来愈重地压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对于发生在外间的这些情形,作为侍妾、并且料理着丈夫日常起居的董小宛,多少是知道的。虽然冒襄很少向她说及外问的事情,她也不敢多问,但是,从丈夫那明显消瘦下去的脸庞,从他变得愈来愈烦躁的脾气,董小宛都不难猜测到外间的事情是多么的不顺利。特别是当马夫人和苏少奶奶经受不了日甚一日的惊扰,终于先行搬出城外的乡下去之后,冒襄每隔三五天,还得安排时间前去探视,以致除了操心城里的事之外,更多了一重远道奔波。对于这些,董小宛全都默默看在眼里,自然也疼在心上。她知道外间的事自己插不上手,便很想在家中的事务上尽自己的一份职责。然而,偏偏家里那些做主子的,似乎始终把她看成是下人,而下人们又把她看成是主子,不论是哪一拨子的事,都不来招揽她。这就弄得她无所依傍,仿佛被遗弃了似的。特别是当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这种孤独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眼下,又到了傍晚时分。从董小宛日常起居的东厢房明间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道宽阔的、巨大的堆絮状云带,从西北边迤逦铺展过来,经过庭院的上空,又向东南的方向延伸而去。在夕阳的映照下,那火红的云带显得分外耀眼、鲜明,使整个天空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不过,这瑰丽的景色却预兆着明天可能要下雨,起码也要刮风。

    现在,董小宛就望着这片云,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在默默想心事。不过,她想的不是明天的天气,而是想起自己嫁进冒家来,已经有两年半了。去年为着躲避高杰的乱兵,举家逃出如皋那一次,在几经艰险,抵达丹阳时,丈夫曾经亲口告诉她:老爷发现她料理银钱的出入时尽职尽责,清楚细心,十分赞赏,打算把家中的财务交给她来管理。当时她虽然受宠若惊,生怕承当不了,但是对于老爷的信赖,心中是十分感激的。因为她固然丝毫没有揽权弄柄之心,却十分渴望能够被这个家庭所接纳,成为与大家亲密无间的一分子,为维护这个家而竭尽心力。

    出自老爷之口的赞许和打算,无疑是一种认可的明白表示。谁知,回到如皋之后不久,她就跟着胃襄去了南京,一住就是大半年。接着就是清兵大举南下,她也就跟着家人匆匆逃到了这里。到如今,那件事似乎被压根儿遗忘了似的,再也没有人提起。对此,她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确实还不到这个份儿上,勉强去承当,未必是一件好事。不过,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别的缘故,她又觉得这一次回家之后,周围的气氛起了变化。老爷倒没有什么,对她依然和颜悦色;可是说到太太、奶奶,还有刘姨太,态度就变得淡淡的,不像过去那样亲热,虽然不至于难为她,但是有意无意地,却不再拿她当回事。这可就使董小宛感到颇为惶恐不安。特别是眼下这一次,太太、奶奶都带着儿孙搬到城外的大白居去了,就连刘姨太也没留下,可是却偏偏丢下了她。尽管,由于冒襄并没有走,她其实也不愿意抛下丈夫自己离开。不过,那些家长们在作出决定时,甚至连哪怕询问一下她的意向都没有,仿佛她连个数儿也算不上似的。这就更使董小宛敏感地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被这个尊贵的家庭所认可和接纳。近些天来,这种委屈和疑虑一直刺痛着她、困扰着她,此刻,它又一次冒了出来。“啊,我进门都两年多了,她们为什么还是这样子?我到底哪儿做错了,或者做得还不够?该怎么做才成?”她呆呆地仰望着那一片正在越来越暗淡下去的火烧云,苦恼地、绞尽脑汁地想,“其实,她们不知道,我是多么爱重这个家,多么爱重她们呀!只要她们真正把我当成至亲骨肉,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也不会有怨言!

    啊,要是做得到,我真想剖出心肝来给她们看!可是现在这样子,这般苦楚又能向谁说?又有谁能帮助我呢?哎,看起来,就惟有相公了。他是我最最亲近的人,我的苦楚,他好歹还知道一点。虽然我也知道,从起始到如今,他都从……从未当真把我放在心上。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想什么?也许还在想着那个陈圆圆——不过,除了他,我实在再也没有人能指望、能倚靠了呀!那么,那么——啊,这天都黑了,怎么相公他还不见回来?”

    由于忽然想到了丈夫,董小宛心中忐忑了一下,回过神来。的确,冒襄是今天一早出的门,说是到城外去探视马夫人和苏少奶奶。按理说,这会儿早就该回来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也曾去探视过两次,每一次都是过了正午不久就回来。

    “哦,不光他不见回来,连冒成他们也没有一个回来。那么会碰到什么事呢?

    是乡下发生了变故?还是他们半路碰上了杀人抢劫的强盗?要不就是生病了?伤着了?走错路了?”

    一边这么不安地猜测着,她一边又极力安慰自己:“嗯,不会的,不会这样!

    相公可不是那等遇事莽撞,没心没智的人。他自会随机应变,把一切都应付得好好的!”

    然而,当目光落到变得幽暗一片的庭院时,她又禁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要是没事,他怎么到这会儿还不回来?他不会不知道老爷、我,还有家里的人都在惦记着他呀!就算他有事回不来,也该打发个人回来说一声呀!啊,要是当、当真遭了祸事,他们此刻会怎么样呢?是身受重伤,还是在挨打受折磨,还是、还是已经不、不在了……”最后这个念头一闪,董小宛像当头挨了一棒,顿时呆住了。

    “不,不成!不能这样!”她惊恐地想。的确,且别说她是那样深爱着丈夫,就拿她自个儿来说,眼下国破家亡,到处兵荒马乱,而她在这个家里惟一能够指望、能够倚靠的人,就只有丈夫了。万一冒襄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今后……“不,我要去,要去找他!”她不由得站起来,出声地说。坐在旁边的紫衣分明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一件准备折叠的衣裳,问:“娘,娘要上哪儿去?”

    “找相公,一定要找相公!”董小宛说着,抬腿就往外走。

    紫衣赶紧跟上前来搀扶:“可是,听说老爷已经派人去了!”

    “不成,我得自己去!”

    “可是……”

    “你莫拦我!快叫轿子来,快去,去呀!”

    发现董小宛脸色惨厉,大睁着眼睛,身子也在微微发抖,显得激动异常,紫衣不敢违拗了,应了一声“是”,匆匆向外走去。小半晌之后,董小宛乘上一顶小轿出门了。上房那边的冒起宗大约也正为这件事焦急,因此得知后并没有阻拦,只派人过来传话,让她多带仆从,小心护卫,以防不测。

    现在,董小宛就在八名手执火把和刀棒的家丁簇拥下,沿着狭长的里弄,向大街的方向走去。位于城东的这条里弄,聚居着好些上流人家,平日在城中称得上有财有势。凭着这一点,如果大家齐心合力,联起手来的话,应该说是能够暂时自保的。可是如今,那些有钱和不太有钱的人家都几乎逃了个干净,使平日颇为兴旺气派的一条里弄,变得灯火寥落,声响全无,到处笼罩着阴惨惨、暗沉沉的恐怖气氛,简直同一片坟地差不了多少。直到董小宛的行列经过,杂沓的步履声和晃动的火把,才将幽灵般守候在一扇扇紧闭的大门内的看屋人惊起,惴惴不安地把眼睛贴在门缝里,往外窥看……由于亲眼看到宅子之外是怎样一种诡秘荒凉的情景,想到冒襄在这样一种环境中行走,该有多么危险莫测,董小宛此刻的心情甚至更焦灼了。虽然她只能坐在轿子里,但仍旧不断撩起帘子往外张望,希望尽快赶到前边去,把丈夫接回家里来。

    然而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轿子却停了下来。董小宛稍等了一会,仍旧不见起动。她把帘子再掀开一点,从站在前面的仆人头顶上望去,发现已经来到里弄口的木栅门前。门洞里,影影绰绰地聚了好些人,正在那里嗡嗡地交谈着。董小宛起初有点莫名其妙,随后心中一动:咦,莫不是相公回来了?顿时,她心中一宽,连忙扳着窗沿,睁大眼睛,伸长脖子张望着,希望尽快辨认出丈夫那熟悉的身影。

    “姨奶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董小宛回顾了一下,发现说话的是执事头儿冒贵。她连忙问道:“为何不走了?是不是相公家来了?啊,相公呢?他在哪里?怎么我看不见?”一边问,一边重新伸长脖子,竭力寻找着。

    “大爷还不曾回来。是外头乱得厉害,说是灶户进城了,成群结伙的,到处杀人抢东西。”冒贵哑着嗓子回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哦,那为什么还不走?快走呀,快去接相公呀!”董小宛着急地催促说。

    大约发现董小宛其实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冒贵干咳了一声,把灶户进城的事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少爷这会儿还不回来,想必在城外那边歇下了。现今外头乱成这样,姨奶奶也别出去,先回府里歇着,等明日再派人出城打探不迟。”

    停了停,看见董小宛没有做声,他又说:“张乙、吴七都回来了。姨奶奶不信,只管问他们两个便知。”

    张乙和吴七,就是先前派去迎接冒襄那批家人的班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轿前。听冒贵这么说,他们便异口同声地帮腔道:“这是实情。姨奶奶万万出去不得!如若不然,有个差池闪失,小人们俱担待不起!”

    董小宛仍旧不说话。不过,发现张乙、吴七和他们的手下人全都聚在这儿,她也就明白了:原来,这些人虽然奉命到大街上去探看和迎接主人,其实却十分胆小怕死,发现外问的情势不对,他们就马上退回里弄里来,还撺掇冒贵也不要去。“他们说相公在大白居那边歇下了,分明是托辞搪塞!试问他们怎么知道?

    凭的什么?”董小宛又气又急地想。作为奴仆,对攸关主人生命安全的差使,竟然如此敷衍了事,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啊,他们怎么敢!他们平日的忠心到哪里去了?”但是,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身份,她又感到很难拗得过这些有头有脸的老家人。因此,尽管心中气苦异常,到头来,她只能使劲地蹬了一下轿子的底板,用含泪的声音说:“陕走!”

    “上、上哪儿?”一名轿夫迟疑地问。

    “当然是上街上去,迎接相公!”

    “哎,姨奶奶……”显然吃了一惊的冒贵连忙阻止。

    “走呀,快走!”董小宛蓦地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那悲愤、凄厉而又固执的叫声撕破静夜的空气,进射而出,使在场的人心头都不由得一震!

    这么一来,谁都不敢再阻拦。董小宛那顶轿子摇晃了一下,重新起动了。它在仆人们让出来的通道中悲壮地、坚执地前行着,看样子,哪怕外面是刀丛剑林,是流血死亡,也阻挡不了她去迎接冒襄的决心。

    几个班头你望我,我望你,尽管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逼迫着似的,终于无可奈何地跟上轿子,一起向外走去……七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把冒襄接回家里来。虽然外问的情形确实相当混乱,但总算双方都没有碰到什么意外的事情。至于冒襄为何回来得这么迟,也弄清了:原来是跟随马夫人和苏少奶奶的小儿子生了玻乡间没有大夫,只有一位略懂医道的村塾先生。虽然大家担心靠不住,但也只得将就让他瞧瞧。那塾师说是偶感风寒,不妨事的。就近抓了帖药,让小儿子服下了,不过冒襄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在大白居逗留到傍晚,看见孩子确实睡得安稳了些,可以交付得下,才又匆匆往回赶……实情虽是如此,但经历了这番奔波,冒襄也已是精疲力竭,面容憔悴,几乎连说话的劲头都没有了。看见这种情形,董小宛也不敢多说什么,待冒襄回禀了父亲之后,便服侍他早早睡下了;并且吩咐紫衣,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一律不准外间通传,必定要传,也得先告知她。

    这么好歹过了一夜。第二天,冒襄照例一早又起了床,洗漱完毕,用过早点。

    要在往日,他必定又忙着到外间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他却显得有点懒懒的,尽自坐在椅子上发呆,迟迟没有动身。看见这样子,董小宛觉得说话的机会来了,于是拿起一把扇子,趁着送到丈夫手里的当儿,试探地问:“相公,眼下城中这一场乱子,不知几时才能平息得了?”

    冒襄牵动嘴角,勉强地苦笑了一下:“哼,谁知道!反正,等着就是了!”

    “那——往后这城里城外的,相公还得不歇地两头奔波了?”

    “有什么法子,当然得去!”

    董小宛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可是,可是,妾身害怕!”

    “你怕——怕什么?”

    “眼下这等兵荒马乱的,妾身怕相公城里城外地乱闯,万一碰上了杀人越货的强盗,那、那可就……”董小宛止不住哭泣起来。

    冒襄望了她一眼,目光随即又回到原处。他好一阵子没有做声,最后,才说:“不会的,我又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冒成他们哩!”

    “要、要是强盗人多势众,怎么办?”董小宛勉强止住悲泣,说。她本想告诉丈夫,那些仆人也未必靠得住,就像昨天夜里那样——但临时又改了口:“况且,城里有歹人作乱,乡下也难保没有歹人作乱。把太太、奶奶和小少爷撂在那儿,也难保就十分安全。万一出了什么事,相公和老爷都不在身边,怎生是好?”

    这话显然说中了冒襄这些天来的担忧。他的表情变得烦躁起来,两道黑亮的眉毛也凑到了一块,然而,却紧抿着嘴唇,没有吭声。

    董小宛望了望丈夫,一颗心止不住噗通噗通地乱跳起来。她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又拿不准家长们已经决定了的事,自己提出异议好不好。然而,眼看着丈夫一个人两边照应,疲于奔命,才几天工夫,脸上已经瘦下一圈去,董小宛就感到心如刀割;更别说冒襄这么没完没了地往返奔波,总难免会碰到一次半次意外——哪怕只碰上半次吧,就有可能什么都完了……“那么,你说怎么办?”冒襄出乎意料地冒出一句,随即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窗外早晨阳光的映照下,他的侧影显得那样苍老、无神。

    “妾想,妾想,”董小宛结结巴巴地说,有片刻,紧张得几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不过,她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要是守在这儿,难以照应,不如、不如相公和老爷都先到城外去,暂避一时,也是好的。”

    这么说完之后,她就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胆怯地等待着丈夫的反应。“哦,他要是不高兴,不答应,那就当我没说吧。不过,我确实觉得这样合适!”她心忙意乱地想。

    然而,冒襄却按照原来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侍妾说的话。过了一会,他才慢慢张开眼睛。

    “什么?”他问,冰冷的目光直射过来,“你说什么?要走,嗯?”

    一听丈夫的口气,董小宛的脑子里“嗡”的一下,“啊,他生气了,他不答应!”她后悔地想。慌乱中,她点了点头,又使劲地摇摇头。

    “你说要走?”冒襄猛地站起来,高声地重复说,“鞑子还没来,这城还没丢,你就要我逃跑?去学那些没有骨气,胆小如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吓掉了魂的可怜虫那样,夹起尾巴逃走吗?去学为了活命,宁可剃发留辫的孱头那样,去给鞑子当顺民吗!哼,办不到!他们怕死,我冒襄可不怕死!我就是不走,就是要给他们看看,在这城里,还有不怕死的缙绅之家,还有一股宁折不弯的浩然正气!”

    冒襄怒气冲天地咆哮着。他的眉毛倒竖起来,圆睁的两眼喷出灼人的火焰,俊美的、憔悴的脸孔变得十分可怕。他的声音愈来愈高,言辞也愈来愈偏执、激烈,而且有股子不顾一切的味道。显然,这些天来所受的种种刺激、打击、挫折,以及失望、愤懑、苦恼、辛苦,由于不断地积存,早已超过他内心所能承受和包容的限度,一旦得着机会,就变得无法控制,猛烈地倾泻出来……董小宛吓坏了。她哀求说:“相公,相公,听我说……”“我不要听!”冒襄粗暴地一挥手,随即,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目光霍霍地盯住了可怜的侍妾:“好啊,闹了半天,原来连你也想逃走!哼,还亏你口口声声说,不管是生是死,都要跟着我,一生一世也不分离。原来全是假的,是骗人!

    那么好呀,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好了,回姑苏去,回秦淮河去!我冒某人绝不挽留!”

    如果冒襄只是责怪侍妾不该胡思乱想,不该过问她不该过问的事,那么即使骂得再凶,董小宛都可以忍受,不会争辩。可是现在丈夫竟然怀疑到她的忠诚,这就使董小宛感到比杀了她还要难受,以至于那张秀美的脸蛋一下子涨得通红。

    “不,不!不是这样!”她大声地、含着眼泪反驳说,“妾身只是为相公的安危担心而已!相公自然不是胆小怯懦的人。惟是打算以万金之体,与匪类相抗,妾身却未敢苟同。须知相公是家中惟一长男,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幼弟稚子,他们的安危全都系于相公一身。相公之责,可谓至重至大!若因争一时之忿而轻身蹈险,万一遭逢不测,这一堂长幼,将何所因依?祖宗香火,又凭谁承传?这‘孝道’二字,更何从谈起?相公岂能不静心权衡,缜密三思!”也许自两人相识结合以来,董小宛还从来不曾这样顶撞过丈夫,加上她最后这一番话,竟是如此义正辞严,令人无从反驳,冒襄竟一下子噎住了。他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侍妾,然而,只一会儿,他的眼睛又眯缝起来,并且闪出恶意的光芒。

    “你当真还想逃难?”他用故作平淡的口吻说,“你莫非忘记了,去年那一次逃难是什么滋味?这一次,只会比那次更凶险。到时候,我要是照应不过来,只能先护着老爷、太太、奶奶、少爷他们,嗯,还有姨太太!就未必能顾得上你了——你难道就不害怕?”出自丈夫之口的这个警告,冷酷得就像一把尖刀。董小宛的脸色不由得变了。但是,略一沉默之后,她仍旧咬咬牙,惨然说:“只要相公和老爷、太太、奶奶,还有小少爷们平安无事,妾就是死了也甘心情愿!”

    冒襄一直紧盯着侍妾,显然在等着对方露怯。这时,他的目光抖动了一下,挑衅的锋芒消失了。他垂下眼睛,无言地转过身子,慢慢踱了开去……“大爷,老爷着人传话,请大爷到后堂去见老爷。”丫环紫衣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冒襄怔了一下,问:“什么事?”看见紫衣茫然地摇摇头,他就“嗯”了一声,随即回过头,望了望董小宛,但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就匆匆跨过门槛,沿着熟悉的回廊,向正院的后头走去。

    八

    “难道真的要弃时局的转变不顾,再度举家出逃?”一边越过一组一组手执刀棒,在各自的地段上巡逻放哨的家丁,冒襄一边继续着先前中断了的思路,“诚然,她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起码在混乱的情形有所改善之前,似乎应当考虑是否该出城暂避一下。可是,已经苦苦坚持到现在,绍兴方面说不定这一两天就会有回音。万一我刚走,新县尊就来上任,岂非白颠簸一趟不说,还给张罗浮他们落下一个贪生怕死的笑柄?不,既然这么些天都熬下来了,那就干脆熬到底!

    生也罢,死也罢,就拼他这一回!做个有骨气、有胆魄的人!那么,就坚持不走……”“哎呀,烧、烧起来了!”一声尖锐的惊叫蓦地响起来。

    “哪儿?在哪儿?”“喏,那边,那边!”几个人在墙头上嚷嚷说。正在廊庑下坐着的仆人“哄”的一声全跳起来,开始紧张地询问、叫喊、奔走,墙上墙下顿时乱成一片。

    冒襄吃了一惊,有片刻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当看见周围乱了套时,他就光火了,使劲把脚一跺,厉声说:“干什么?你们都于什么?啊!”

    这一声呵斥总算发生了作用,乱哄哄的仆人们顿时停止骚动,一个个呆着脸,不安地沉默着。

    “启、启禀大爷,外头烧……烧起来了!”一个班头结结巴巴地报告。

    “不就是烧么,又不曾烧到这边,就慌成这个模样!要是真有歹人打上门来,你们怎生对付!”冒襄继续厉声呵斥。

    不过嘴上这么说,他心中其实也有点紧张,于是走向墙边,沿着架设在那里的一道梯子,攀上了用木板和立柱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哨位,朝哨丁指点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城南的方向,有一片房屋正在焚烧,滚滚浓烟直冲天际,还带起许多灰烬似的东西,朝四下里飘舞翻飞。虽然距离相当远,看不到具体的情景,但也不难想见遭灾的人家是怎样一种悲惨可怕的模样。“嗯,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不知是否又是歹徒放火,还是自家不慎失火?伤着人没有?哎,要是没有人去救,延烧起来可不是玩的!”冒襄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一边心情紧张地想。“莫不是‘半梁山’和‘赛少林’放对,弄出来的?昨日‘半梁山’在那里贴出好些无头告示,声言要同‘赛少林’厮拼,还当场杀翻两个人哩!”一名哨丁惴惴不安地从旁说道。

    所谓“半梁山”和“赛少林”,是城南两股义兵分别给自己取的名字。两股人马从一开始就各据一方,互不服气,经常斗殴生事,把老百姓弄得叫苦连天,在城中早就出了名。现在听哨丁一说,冒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愤慨。“哼,还亏那伙举义缙绅口口声声说要弹压,其实全是假话!像这种无法无天的乌合之众,又怎能与清兵对敌,又怎能指望他守得住海宁!”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变得乱糟糟的,没有心思再看,仍旧沿着梯子退下来,只嘱咐班头严密守护,防止奸人乘机骚扰,便转过身,匆匆向后堂走去。

    冒起宗已经在等着他了。这几天,虽然冒襄极力把绝大部分的事务揽了过去,但焦虑和失眠,仍旧在老人身上留下了痕迹,使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气派,显得神情郁闷,心事重重。

    当冒襄走进来时,冒起宗正倒背着手,微低着头,焦急不安地在后堂来回踱步。听见儿子的脚步声,他就立即站住,转过身来。“你来了。”他皱着眉毛说,示意儿子不必行礼,然后朝后门内侧一指,“门首的阿三领了个人进来,说了一件事,如今就在下房里,你先过去瞧瞧,回头我们再商议!”

    “是!”冒襄答应着,随即想到应该把城南起火的事告知父亲,于是又拱着手说:“启禀……”然而,冒起宗焦躁地一挥手:“其他的先别说了,你快过去瞧瞧!”冒襄怔了一下,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气急败坏。他不及再问,连忙跨出门槛,走向父亲所指示的那间供仆人休息的下房里。“啊呀,大爷来了!”长得身材魁梧的阿三连忙从春凳上站起来,看见冒襄沉着脸,便不敢多话,回头一指,说:“喏,就是他!”

    还在进门时,冒襄就发现屋子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此刻趁对方站起来的当儿,他借着从木格子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看清了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中等个儿,扫帚眉,酒糟鼻,一双圆鼓鼓的金鱼眼,两片向外翻出的厚嘴唇,头上歪着一顶猪嘴头巾,一身半新不旧的玄色衣裤,敞着胸,腆着肚子,使人一望便知是个市井泼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冒襄皱着眉毛问,随即在阿三端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快回大爷的话,问你呢!”阿三催促那个人。

    “哦,是!”那人连忙答应,随即低下头,用袖子擦擦鼻子,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小人许五汉,家住双忠庙,因得知一伙贼人要来打劫贵府,特地赶来报个信儿。”

    冒襄正摇摇手,拒绝阿三奉来的一盏茶,冷不防听见这句话,心中猛然一震,“什么?你说什么?”他瞪大眼睛追问,同时不自觉地攥紧了椅子的扶手。许五汉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哼,你敢是扯谎胡说——你怎么知道?”冒襄盯着对方,怀疑地问。

    “小人不敢扯谎。小人若是扯谎,让舌头长个大疔疮,化脓,烂掉!”许五汉赌咒说,又擦擦鼻子,“本来,小人也不知,是隔壁头的王阿毛如此这般告知小人的。”

    “讲仔细一点!”

    “是。昨儿夜里,小人已经下了。那王阿毛来打门,把小人吆喝起来。小人问他啥事体,他举着个瓶儿要借酒。小人见他已有五分醉意,便只推没有。他便骂小人不爽利,还说他即刻便要发大财,到时只怕小人得颠倒求他施舍哩!小人见他说得蹊跷,便扯他坐下,取出酒来,慢慢拿话套他。他起初还不肯说,后来挡不住小人几杯酒灌下去,到底吐了真言。他说城外有一帮新近搭伙的贼人,这两日正思量打劫大户,因知公子爷家是从如皋来的大财主,至今还留城中未走,便立心拿贵府发个利市,却怕不熟城中的路径。那贼伙中有人原是认得王阿毛的,便拉他来做眼线,应允事成之后,算他一份。那王阿毛本是个穷瘪了的,自是一口应承。眼下他们已经准备停当,早晚便要动手。小人见情势紧迫,昨夜一宿不曾合眼,今日一早便来禀知公子爷……”如果说,刚才吃惊之余,冒襄还有点半信半疑的话,那么听了许五汉这一番述说,他就完全呆住了。因为对方所说的这个王阿毛,原是家中的一名小厮,两个月前,因犯偷盗和调戏丫环,被人揭发,本应送官究治,后来是冒起宗念他故世的亲爹是家中的老仆,决定网开一面,逐出家门了事。这王阿毛自幼在府中长大,对内情自然十分熟悉。贼人找他做眼线,可以说毫不奇怪。另外,冒家同他既有这层关系,查问起来并不费难,要不是确有其事,许五汉也不敢胡乱攀扯上他。

    “你——因何要将此事告知我们?”半晌,冒襄定一定神,问。

    “哦,小人虽则也一般的爱钱,却还知好歹。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许五汉忽然变得活泼起来,转动着金鱼眼睛,乖巧地回答,“别说上有神明,下有官府,都断断不容,就是贵府这样的人家,既敢留下来,岂能没有防范?那伙蟊贼若真的要来,不碰个头破血流,偷鸡不着蚀把米才怪!再说,闻得公子是个大善人,最是怜贫惜老,乐善好施。这远远近近,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有那等狼心狗肺,昧了天良的,才会来打贵府的主意!小人可是……”许五汉哕哕嗦嗦地说着,可是冒襄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了。他摆一摆手,吩咐阿三:“行啦,你领他出去,再到账房支十两银子给他。就说是我说的!”说完,他又回头对许五汉点点头:“你这么着,很好,以后若还有什么信儿,就来告知我——嗯,去吧!”等喜出望外的许五汉趴在地上叩了头,兴冲冲地跟着阿三走了之后,冒襄就有气无力地往椅背上一靠,茫然发起呆来……“嗯,都查问明白了么?”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冒襄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走进来了。

    冒起宗事先显然查问过许五汉,并且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拈着胡子,来回踱了几步,终于长叹一声,说:“看来,这城中确实无法安身了,不如还是先到城外去避一阵子吧!”

    这当儿,冒襄已经照例站了起来。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半晌,才苦笑着说:“只是,孩儿总觉得太冤!”

    “什么?太冤?”冒起宗显然莫名其妙。

    冒襄点点头,哑着嗓门说:“都挨到这当口上,说不定一两日内,绍兴就会派县尊来,我们却还得狼狈逃命——岂不太冤!”冒起宗不做声了。有好一阵子,他迟疑地望着紧咬着嘴唇、显得苦恼异常的儿子,似乎打算安慰上几句;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两天以后,他们父子终于带领全体仆从,押运着大批的箱笼行李,在严密防范的状态下离开了海宁县城,再度踏上了吉凶未卜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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