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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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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襄虽然曾经从书中看到过,这长蛇阵的特点是“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但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操演。现在发现这一变不仅迅速,而且整齐有序,不觉暗暗叫了一声:“好!”

    打这时开始,足足有一个时辰,都是操演阵法,鼓声时起时伏,阵法也一变再变,时而二龙阵,时而太极阵,时而连环阵,一连变了十几种式样。冒襄大开眼界,兴致也越来越高。如果说,在演习开始之初,他由于初次经历这种场面,有点紧张不安的话,那么此刻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新鲜的、强健的、令人心怀开豁的愉快感受里。他暂时忘却了先前的那种忧烦,打心底里生出了一股豪迈奋发之情来。

    五

    终于,阵法操演完了。按照预先安排的项目,还有一场实战演习。趁着大队人马退场的当儿,冒襄怀着兴奋而又满足的心情,回过头去,悄悄地问站在旁边的阎尔梅:“兄以为如何?此等军马,尚可一战否?”

    阎尔梅拈着山羊胡子,淡淡一笑,也低声说:“依弟观之,有四字之评:”虚夸不实‘!懊跋逭A苏Q劬Γ滩蛔≌缢担骸暗芸戳苏獍胩欤痪醯盟蠓ㄕ耄浠附荩涫嗾螅⒉患兴尚钢Γ挝健榭洳灰恕俊?阎尔梅轻轻地摆摆手:“嗯,此处非议论之所,待回去后再谈,兄且看下去——瞧,场上在立营呢!”

    冒襄迟疑了一下,只好回过头去。顿时,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已经腾空了的场子上,数百名军卒正在来往奔忙着。

    他们抬来了许多木栅、鹿角之类,把校场当中围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带辕门的临时营寨。然后,又在营中张搭起十来座帐篷,还竖起了一面中军大旗,俨然就是行军作战时的样子。当一切都架设完毕之后,就由一位参将模样的军官,率领那数百军卒,进驻到营帐之内。负责指挥调度这一新演习项目的,仍然是副总兵刘孔和,别看他昨天晚上在冒襄面前,表现得那样懦弱卑怯,现在作为指挥官,他却十分在行。也没见他怎样奔忙,一切便已安排就绪。他照例上来向史可法作了请示,就回到将台上去,挥动红旗。冒襄好奇地注视着,直到一声号炮响过之后,他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忽然,阎尔梅扯了他一下,说:“快,瞧那边!”

    冒襄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发现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迅速移动的黑点。

    片刻之后,那些黑点变大了,原来是五骑探卒。他们一直奔到营寨前,翻身下马,急急奔入辕门。紧接着,营内就擂起鼓来。那几个千总、把总之类的下级军官,本来正在营中指挥军队操练,这时便立即向中军帐集中。过了片刻,他们各自手持令箭走出来,开始集合兵马,高声传达主将的命令。大意是据探马报告,有敌兵百余骑前来偷袭,离此只有数里之遥,各营军兵立即分头行动,于营外设伏,待“敌人”一到,奋勇杀出,聚而歼之,不得有误等等。那些军卒听了,齐声应命,然后就在军官们的指挥下,在营地外面各找地方埋伏起来。

    这种演习,比之刚才的操演阵法,形式又自不同,而且分明更有趣味。冒襄的兴趣又被引动,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边想:“那来袭的‘敌军’,自然是由本军的兵马装扮的,其结果也必定是一鼓被擒,献俘帐下。不过,双方总得相持格斗一番,估计倒也新鲜激烈。”正这么想着,远处已经尘头大起。尘影中,一队骑兵——大约有百来人左右,正在衔枚疾进。他们一不摇旗,二不呐喊,只听见马蹄蹴踏地面,发出急雨般的声响。很快地,这支人马已经奔到近前。冒襄发现,大约是为了易于识别的缘故,这些人全都没有戴头盔,光着脑袋,头发一律束在天灵盖上,看上去,倒真有点像那些以“椎结”为标记的夷狄之人。按照冒襄的估计,他们一定会直扑那座已经有准备的空营,然后“我方”便伏兵齐出,展开厮杀。然而,不知是他估计错了,还是别的缘故,只见那百余“敌军”进入校场之后,并不向营寨进击,却突然掉转了方向,朝阅武厅直扑过来,眨眼工夫,已经迫近那批负责保卫的将校跟前!

    这一突如其来的行动完全出乎意料,把冒襄吓了一跳,其余的人似乎也惊住了。

    不过,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大喝道:“好家伙,果然是要谋反!左右,还不赶快动手?”

    冒襄觉得那个声音有点熟。他刚刚看清说话的就是刘泽清,阅武厅下已经响起一阵怒雷似的呐喊。只见那群负责护卫的将校各举刀枪,猛扑向前,对谋反者们展开全力攻击。这时候,又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那些谋反者原本显得来势汹汹,似乎打算杀上阅武厅来。不知怎么一下子,忽然变得毫无斗志。他们甚至连抵抗一下的能力都没有,只是惊惶地喊叫着,纷纷掉转马头,夺路而走。然而,已经迟了。

    显然早有准备、人数比他们多上好几倍的伏兵已经从四面扑来,把他们团团围祝紧接着,那些大刀长矛就开始在阳光下无情地闪动起来,只见谋反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狂呼着倒下去,鲜血像喷泉一样到处飞溅。冒襄怀着极其恐怖的心情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谋反者,是在自动抛弃了武器、跪在地上乞求投降的情况下,被毫不容情地立即杀死的。这使他感到震惊,也感到迷惑。因为看起来,布置这场镇压的人,似乎并不需要留下活口,也不打算从这些谋反者身上,追查什么线索似的。

    终于,屠杀结束了。这是一场绝对的胜利。那一百多名没有戴头盔的谋反者,已经完全、彻底地被解决,只剩下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的残肢碎体,而镇压者方面却几乎无一伤亡。至于聚集在阅武厅上的那些观众和来宾,也许还没有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屠杀中恢复过来,都呆若木鸡地瞪视着厅堂下的那个血肉狼藉的场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有些人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怎么也停止不下来。

    “嘿,刘孔和在哪里?刘孔和来见!”一个枭鸟般的声音在死寂中蓦地响起。

    大家畏缩了一下,转过头去,发现仍旧是刘泽清。只见他那张俊美白皙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青色的杀气,眼睛里闪射出阴冷可怖的光芒,两腮的筋肉随着牙齿的咬啮而上下抽动,看上去就像一匹准备择人而噬的恶狼。

    很快地,刘孔和从台阶的顶端出现了。这位高瘦的,刚才还是全场瞩目的阅武总指挥,此刻整副神气全都变了。他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似的,脸色惨白,五官仿佛都移动了位置,几乎使人认不出来。他蹒跚地往前走着,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发抖。

    “左右,把他的盔剑去了,给我拿下!”不待刘孔和走到跟前,刘泽清又大声下令。

    两个侍从武官答应了一声,立即走上前去执行命令。于是刘孔和便如同囚犯一般,光着脑袋被押到刘泽清面前,跪了下去。

    “刘孔和,你身为大将,世受朝廷厚恩,怎敢背主投敌,意欲行刺阁部大人?快讲!”“禀大人,卑职并无背主投敌之事,更无行刺阁部大人之心,请阁部大人和大人明鉴!”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已经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刘孔和的回答反倒异常坚决。

    “没有?那么刚才之事,你怎么说?那二百人,全是你的亲兵。

    他们不遵将令,直冲本厅,如若不是意在行刺,又是什么?啊!啊罢狻爸笆挡恢椋?“胡说!”刘泽清一拍交椅的扶手,“分明是你暗中指使,欲图一逞。若非本帅洞察尔奸,预做准备,只怕阁部大人已遭汝毒手。现今罪证俱在,还敢狡赖,军法难容!左右,与我推下去。斩讫报来!”

    刚才,他声色俱厉地指斥刘孔和通敌谋反,在场的其他人由于不知就里,倒还只有呆呆地听着,现在忽然听说他要将刘孔和斩首,都不由得竦动起来。因为不管怎么说,刘孔和毕竟是一位高级将领,即使真的犯有死罪,也必须经过朝廷会审,才能决定如何处置,断断没有私下处斩之理。何况通敌谋反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罪名,更需要彻底追查才成,这么草草定罪,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不过,这当中最愤急的却要数冒襄。因为从最初的一阵子震惊中清醒过来之后,他很快就将眼前发生的一切,同昨天夜里刘孔和的投诉联系起来。他发现,所谓刘孔和意在行刺的说法,有几个明显的破绽。首先,在阅武厅周围有着重兵护卫的情况下,刘孔和竟打算以区区百余亲兵来实现图谋,未免轻率得令人难以置信。

    其次,从刚才那百余亲兵一旦遭到围歼,便完全丧失战斗力,只知夺路逃命的情形来看,也不像是有备而来,倒像是事先根本不知道会落到这种境地似的。第三,最可疑的是,既然刘泽清已经预先察知这一奸谋,做好了准备,那么为什么要把那一百多兵卒全部杀死,而不留一个活口来质证此事?所以,冒襄判断,这件惨案更有可能是刘泽清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陷害他的亲叔父!想到昨天夜里,刘孔和曾经前来请求保护,自己也答应了他,但至今没有向史可法禀告,冒襄就不由得又惊又急,连毛发都要倒竖起来。如果不是面色铁青的张自烈在旁边制止,他说不定就会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把事情的底蕴揭出来。

    张自烈制止他,是因为史可法说话了。

    “老先生,”史可法一边摇摇手,示意那两员将官先不要把刘孔和押下去,一边转过脸,向刘泽清问:“刘孔和通敌谋反之说,除却刚才他纵兵乱阵,冲突本厅之外,不知可另有凭据?”

    “回禀大人,刘孔和素怀异心,卑职早有所察,是以派他带领本部军马,巡行河上,另遣细作觇其行藏。日前细作回报,他过河之后,即与建虏暗中通款输诚,甘为内应。卑职犹未敢深信,特地调他回来,再细察之。不想果有今日之变!”刘泽清显然早有准备,所以回答得煞有介事,令人一时难以反驳。

    史可法显然也感到了这一点。只见他换了一个方式问:“嗯,那细作现今何在,可否传来一见?”

    “这个——刘孔和奉召回城后,他所部人马仍在河上,卑职恐其有变,未敢放心,已命细作即速回去监视,眼下无法传来。”不知是根本没有这个人,还是怕召来之后,被史可法问出破绽,刘泽清回答得很干脆。

    不过,也许这正是史可法所需要的。因为只听他接着就说:“事关重大,尚需仔细查究。如今细作既未能即刻召回,依学生之见,不如将刘孔和暂交有司,严加监管,待查清之后,再行论处不迟!”

    以史可法的身份地位,只是委婉地劝说,而不直接否定对方的处置,可以说是相当照顾对方的面子。然而刘泽清并不领情,他摇一摇头,横蛮地说:“刘孔和身为大将,今日阅武,他实负全责,而竟有叛卒谋逆之事。如此失职大罪,即不问其通敌之状,亦当斩首示众,以正军法!”虽然刘泽清已经晋封为东平伯,但论地位,仍旧远在史可法之下。他用这种态度说话,可谓十分狂悖无礼。所以周围的人听了。

    都不由得变了脸色,担心史可法会勃然大怒。然而,史可法不动声色,仍旧不慌不忙地说:“噢,老先生说到刚才那件事么,学生正觉着其中疑问颇多。”

    老先生说是刘孔和主使,倘能留得一两个活口,此事便不难水落石出。可惜百余人俱被杀尽,死无对证。将来此事报到朝廷,三法司追究起来,学生是当事人,只怕也难脱干系呢!罢夥置魇蔷娑苑剑羌吹弊龅貌⒉桓删唬绻灰夤滦校酵防次幢啬芴值檬裁春么Α9唬拖褚桓霰坏闫屏艘跛降娜四茄踉笄宥偈焙炝肆常宄宓刂饰剩骸疤笕苏饷此担耸碌故潜爸安皇橇耍俊?“哦,学生绝无此意!”史可法立即委婉地说,“学生是为老先生着想。须知我大明立朝三百年,祖宗法纪俱在。即处决一小民百姓,亦须经三推六问,交大理寺复核,由刑部奏报皇上定夺。何况刘孔和乃在职之副总兵官,而且罪涉通敌谋叛,更须经三法司与九卿会审,皇上裁准,方能定谳。如今老先生不循此途,草草将他正法,传扬开去,天下军民将视老先生为何许人?只怕知者或能谅老先生谋国情殷,不知者便将谓老先生干法乱纪,目无皇上,岂非不值?刘孔和如罪有应得,则迟早难逃国法,老先生又何必不释此一时之愤呢!”

    这一番话并不凌厉,但是义正辞严。刘泽清听完后,神色问虽然仍不驯服,却也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跪在前面的刘孔和似乎从史可法的话中得到鼓励,甚至可能认为这是冒襄事先通了声气的缘故,他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高声呼叫:“阁部大人,卑职实属冤枉!此事实在是刘大人挟嫌报复,欲置卑职于死地。

    求大人千万为卑职做主呀!”

    他这话一喊出来,全场的人不禁为之愕然。刘泽清也顿时变了脸。只有站在旁边,一直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的冒襄心中一宽,暗想:“好,他终于说出来了,这事可以当面追问个水落石出了!”

    然而,当他把目光投向史可法时,却发现,史可法起初似乎也怔了一下,现出疑惑的神色,但很快就把脸一沉,呵斥道:“胡说!刘老先生是何等样人,岂能诬陷于你。你今日这事并未了结,待本督申报朝廷之后,自有三法司与你论处!”

    说完,也不待刘孔和再行申辩,他就管自站起身来。

    “史公,此事分明是刘泽清预设圈套,意在报复杀人。何以大人在校场时不乘势追询下去,也好挫一挫刘泽清之凶焰?”

    当回到馆驿之后,冒襄把刘孔和昨夜来访以及自己对整件事的分析向史可法作了禀告之后,很不理解地问。

    史可法点着头,苦笑了一下,叹息说:“我岂不知刘泽清为人凶残阴狠,刘孔和连同他那百余亲兵是中计蒙冤!只是方今建虏猖獗。大战早晚不可免,为社稷安危计,对这些镇将亦惟有尽量容忍。

    但望彼到时能为国效力。至于其他,已是计较不了许多了,唉!啊澳恰敲戳蹩缀汀薄把饩托奘瑁嘀ⅲ虢跻挛来铀偬崛×蹩缀徒蚩砂锼芄獬≡只觯?然而,史可法估计错了。当他们离开淮安之后第三天的路上,就得到报告说,刘孔和到底还是被刘泽清残酷地杀害了。

    六

    直到八月十六日,也就是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冒襄和董小宛才抵达南京。

    本来,他们打算赶在中秋节前到达。但是由于冒襄被史可法留下,参与起草给清国摄政王多尔衮的复信,所以在扬州又耽搁了两天。经反复商量,他们一致认为,清国方面提出的狂妄要求是绝对不能答应的,但考虑到即使谋和不成,也要设法尽量争取时间,以便做好应付战争的准备。因此在复信中如何做到不卑不亢,既表明态度,又避免不必要地刺激对方,确实需要在文字上动点脑筋。复信由那位名叫何亮工的幕僚负责起草,在修改、润色的过程中,张自烈和冒襄都参与了意见。信中的措辞,可以说是十二分之委婉。其中除了引用许多历史上的先例,说明弘光朝廷的建立完全合理合法,并没有违背纲纪礼制之外,特地用了很大的篇幅对清国方面慨然出兵,帮助明朝打垮“大逆不道”的农民军,表示由衷的感谢;并希望对方能继续帮忙,以便“合师进讨,问鼎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人天之愤”。至于对来信中所提出的强横的要挟,复信中只是说了这样一段话: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仇,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

    从而完全避开了“决一死战”的话头。本来,这种处理方式,冒襄应当是比较满意的。但是,他也很明白,指望和谈取得成功,归根结底,还得凭借自身具有令对方不敢小觑的实力。然而,经过这一次北上巡视,可以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看清了明朝军队的腐败和黑暗,因此这封复信,不仅没有使他生出任何信心和期望,相反,整个情绪变得更加灰暗和低沉了。

    冒襄内心的这种苦闷,同他坐在一辆大车上的董小宛,无疑是不了解的。相反,由于相隔两年之后重游南京的缘故,一路之上,她显得颇为兴奋。这当中,自然也包括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再是风尘女子,而是官宦人家的一名宠妾。所以兴奋之中,还多了几分得意,几分幸福。这种心情使她变得容光焕发,笑靥如花,而且对于沿途所见到的一切,她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惊奇。

    “啊哟,相公快看!这么多赶路的人,都挑着担子,挽着篮子,想必是过节走亲戚的吧?”

    “咦,瞧那妇人的衣裳,多古怪!比甲不像比甲,半臂不像半臂——还有那小倌,胖胖乎乎的,真好玩儿!”

    “啊哈,那是什么?一座亭子,里面站着个人——不,不是人,是块石碑!这么说,是孝陵,真的,孝陵到了!”

    就这样,一路上,她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车窗。一会儿,她撒娇地靠在冒襄身上,一会儿,又把脸贴近窗帘往外张望,小嘴巴子也叽叽呱呱地说个没完,同她在如皋家中那种循规蹈矩的样子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冒襄默默地望着她,只偶尔回答一两句,心中却想:“女人到底是女人,逃难那阵子,还只是三个月前的事呢,境况稍安宁一点,她又照样无忧无虑了!”不过,他也不去说破侍妾,“往后高兴的日子怕不会多了,只要她高兴得起来,就让她高兴好了!”他在心中苦笑。

    过了晌午,车子才进入南京。冒成已经先到一步,替他们张罗好了下榻的处所——依旧是秦淮河畔的桃叶河房。不过这一次手头已经不像过去宽裕,没有全包下来,只赁了东边的一个小独院。

    待到安顿停当,稍事休息,天色也就暗下来。虽然迟到了一天,中秋已经错过,但八月十六是“送月”的日子,而且今晚不必躲在家里,所以气氛反而更加热闹,还在他们进城的时候,就看见大街小巷里,家家户户都在为过节继续张罗——摆神案、挂彩灯、送酒席、招亲友,熙攘的情景使人简直看不出这是一个正面临着巨大战祸威胁的城市。冒襄虽说兴致不高,但也不想冷冷清清地打发这个晚上,便命冒成到就近的那些熟朋友的寓所去报信,顺便约请他们前来一块儿赏月。谁知冒成去了半天,回来禀告说,那些朋友全都不在家,早早就出门了。冒襄颇为扫兴,看看天色已经全黑,就算再让仆人去找,恐怕也未必有结果。他沉吟了半晌,只好摆摆手,说:“那就算了,摆饭吧!”

    “相公,既是这等,我们何不去雇一只船,就到河里荡着,一边赏月,一边随意吃点什么,也胜似窝在这屋子里强呀!”大约发现丈夫不怎么快活,董小宛微笑着从旁建议说。

    “……,

    “兴许在河里,还能碰上相公的朋友哩!”

    这倒提醒了冒襄。他回头望着冒成,意思是:怎么样,办得到么?

    “禀大爷,”冒成马上回答,“小人也想着大爷和姨奶奶今晚要游河赏月,已经雇了一只船候着。大爷要时,小人这便去叫他们撑过来。”

    像今晚这种约月圆之夜,秦淮河上照例很难雇得到游船,但冒成总是把一切都预先估计到,并且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于是,冒襄也就不持异议。小半晌之后,他同董小宛已经登上一只陈设雅致的灯船,缓缓地摇到秦淮河中去了。

    这会儿,正当月亮升起之前的片刻,沉沉的夜幕,似乎变得愈加幽暗,除了河房上的灯火,以及河面上那些大小游船所悬挂的灯笼,远远近近地颤动着、浮荡着之外,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

    有时候,甚至分辨不出哪儿是水,哪儿是岸。人斜靠在船栏上,也仿佛漂浮在虚无缥缈的境界里,只听见船尾汩汩的桨声,轻一下,重一下,仿佛在催人进入梦乡……然而,过不了多久,白璧般的圆月就从东边的城墙上露出脸来。仿佛展开了一匹银光闪烁的素练似的,秦淮河一下子给照亮了。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顿时暗淡下去,周遭的景物却鲜明地凸现了出来——河房上的黑瓦顶、沿河两岸的树木、游船的甲板和顶篷,都被抹上了一层银色的薄霜,就连露台上、船舱里的人影也变得历历可辨。那些笙、箫、琴、鼓所奏出的声韵,顺着阵阵夜风吹送过来,显得悦耳而悠扬。

    “相公,你可还记得,两年前的中秋夜么?”在默默地陶醉了好一会之后,董小宛忽然开口说。

    “两年前?‘’冒襄疑惑地问,一边接过侍妾送到面前的一块月饼。

    “哎,在桃叶河房。那时节,贡院刚散唱—相公怎么记不得了?”董小宛的声音里透着娇嗔。

    冒襄咬了一口月饼,慢慢地咀嚼着,终于“噢”的一声,想起来了:两年前的那个中秋节,他刚刚参加完三场乡试,同一伙社友在桃叶河房里饮酒赏月,小宛也在那个时候从姑苏赶到,结果,他在朋友们的合力促成下,答允了同小宛的婚事。

    “那一天,还是眉娘姐姐领妾来寻相公的。”董小宛又递过来—片削好了的酥梨,看见丈夫摇摇头,就放下了,接着说:“过了年,眉娘姐姐就嫁给了龚老爷,跟着到北京去了,后来就断了音讯。如今北京闹出那场大乱子,还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呢!”

    顾眉和龚鼎孳,在三月十九日那场剧变发生时,确实陷在北京,没能逃出来。

    不过冒襄在扬州时已经听说,龚鼎孳没有自尽殉国,而是很快就投降了“流寇”,被李自成以原职录用。后来李自成战败,逃出了北京。不少陷“贼”的明朝官员都乘机逃回南方。但龚鼎孳始终没有回来,时至今日,大概又已经投降了清国。这个消息,冒襄一直没有对董小宛说。因为它使冒襄感到十分厌恶,并为曾经有过龚鼎孳这样的朋友而羞愧。现在,听董小宛这么一问,他又想起这件事,由这件事又联想到北方的严重威胁,于是,好不答易才提起的一点游赏的兴致,顿时又低落下来。

    他皱起眉毛,把手中吃剩的月饼往盘子里一放,一仰身子,挨着靠枕斜躺了下去。

    董小宛没有觉察到丈夫心情的变化,也许觉察到了,却只当他是为朋友的命运而担心,所以仍旧管自絮絮叨叨地说:“不过,细想起来,龚老爷和眉娘姐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见识又高,为人又好,菩萨必定会保佑他们躲过大难。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哪个山里、庙里安安稳稳住着哩!待到他们回来的时节,妾一定得见上一见。

    好好儿谢谢她!说起来,自打那遭中秋节之后,就再也没见着她了,连音讯也不曾给她捎一个,不知她心里会怎么想着,必定会怪我……“起初,冒襄只是闷声不响地听着,渐渐就不耐烦起来。他干脆把身子侧向右边,让脸朝着船栏外。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粗声大气的嗓门在说:“你们可是瞧准了,那伙伪君子就在那儿么?”

    “禀老爷,小人们瞧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冒襄心中一动,觉得这头一个声音有点耳熟,连忙定眼望去,发现有一条船,正从旁边摇过,船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官绅打扮的胖子。灯光下,他的两道又浓又黑的扫帚眉毛,和胸前的一部大胡子显得十分触目。

    “咦,那不是阮胡子么?怎么会碰上了他!”冒襄惊讶地想,打算看得清楚一点,那条船却像忙着赶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一下子就摇过去了。

    “阮胡子——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嗯,‘伪君子在那里’……莫非、莫非是说的定生、次尾他们?”这么一想,冒襄顿时警觉起来。

    他坐起身子,略一思索,随即回头向后梢招呼说:“船家,快点摇,跟上前头那只船——就是才驶过去的那只!

    快,跟住它,本相公有赏!?

    说完,他朝董小宛摇摇手,要她先别问;然后,就把位置移到船舱口,睁大眼睛,开始牢牢监视着阮大铖那条船的去向。“听他们刚才说话的口气,像是要去寻定生他们似的。只是在眼下这种时候,却是为的什么?况且,他口口声声骂什么‘伪君子’,显见没安好心。不成,既然被我撞上了,非得跟着去探个究竟不可!”

    这么拿定主意之后,他就不理会董小宛的惊疑神情,只管一个劲儿催促艄公赶上去。

    这时,船已经来到学宫附近。冒襄发现,河道上渐渐变得热闹拥挤起来,去路常常被横斜而过的游船所阻断。如果不是艄公身手敏捷,很可能就追踪不下去了。

    “奇怪,怎么人人都像赶着朝这边挤似的?‘’冒襄一边打量着穿梭来往的船只,一边莫名其妙地想。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有名的余家河房。那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所河房。每到大比之年,里面总是住满了应试的举子。这所河房不仅屋舍众多,庭院宽敞,而且临水的那两个露台也建得特别阔大,可以供好几十人同时站立。冒襄远远望见,那上面如今就聚满了人,多数是些方巾儒服的士子,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也分不清各人的相貌。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个露台之间的水面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平台,几个穿着戏服,挂着髯口的文武角色正在上面比比划划,走来走去。伴随着他们的动作,传来了阵阵锣声和鼓点,分明是在上演什么戏文。怪不得招引来这么多游船!大抵又是哪个好事之徒想出的花样,只不知演的什么戏?“冒襄恍然想道,随即发现自己的船也正在靠上去,便高声制止艄公说:”不要过去,快走快走!啊跋喙侵淮补チ四兀濒构怠?冒襄又是一怔:“怎么,原来阮胡子找的就是这里?这么说,上面站着的那些人,便是定生、次尾他们了?”

    “啊呀,相公,你听,是演的《喜逢春》呢!”董小宛忽然惊喜地说。

    《喜逢春》是十多年前南京城里一出颇为有名的戏。内容是写天启年间,魏忠贤专权乱政,残酷迫害与之坚决斗争的东林党人,最后恶贯满盈,终于被崇祯皇帝一举诛灭的那段历史。由于当时魏忠贤垮台未久,人人心中都怀着无比的仇恨,这出戏又写了不少真人真事,所以一上演便大受欢迎,很轰动了一阵子。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更多更新的剧本之后,这出戏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被搬演了。如今,它又突然出现在戏台上,而且是在这么一种时候,这么一个地点,那就显然不是偶然的安排。“嗯,莫非这是冲着阉党余孽图谋翻案而发,所以阮胡子才那么气急败坏地赶来探看?”这么一琢磨,冒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热气,连忙大声吩咐艄公:“船家,摇前去,摇前去!”

    “是——相公,不过,刚才那只船……”“先别管他,靠岸,到露台上去!”

    然而,露台前的游船实在太密集了。艄公费了好大的劲,也只能挤到离岸边还有二三丈远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不过,凭借着戏台上明亮的灯光,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在露台上坐着看戏的士人,依稀就是吴应箕、黄宗羲那一伙社友,旁边还围着好些人,或坐或站。冒襄正为今晚找不到社友们而感到扫兴,如今意外发现他们都在这里,不禁大为兴奋。加上他急于弄清眼前这种做法到底为的什么,所以同他们相见的愿望更加迫切了。可是,只差那么一截子距离,偏偏靠不了岸,弄得他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大爷,这儿靠不上去,若要上岸,只有从外边绕过去。”冒成站在船头大声说。

    冒襄回头望了望,发现他们这么一逗留,后面已经又摇来了好些船,把退路给堵住了。这会儿即使要绕出去,只怕也有困难。他正拿不定主意,忽然听见董小宛低声说:“鬼卒在给魏忠贤用刑,下面要唱到‘梁州第七’了!”

    听她这么一说,冒襄便不由得留了心。果然,只听锣鼓铙钹咚咚锵锵地响了一阵,戏台上,那个被天帝封为涿州城隍的已故副都御史杨涟,便戟指着被鬼卒们按倒在地的魏忠贤,用高亢的弋阳腔唱起来:[梁州第七]数着恁,你如鬼魅,阴谋凶勇。待指着,你似虺蛇,毒计英锋。

    只见把,朝纲国计凭伊弄,与一个老虔婆结为死党,把一个美瑶姬送入幽宫。密秩荼伤残黎庶,张法网打尽臣工,邀封赏滥冒军功,欺君上诈逞鸠工。恁私陈着卤簿乘舆,安享着祝厘私颂。漫说什么国老元公,你只道富贵无穷,百年眷宠,怎知水消雾散须臾梦!逃不得幽冥报、司寇法,落得荣华一旦空,今日价碎首难容!

    这是一段有名的唱词,当年被人们争相传唱,流播很广。冒襄也早就耳熟能详,用不着等那位扮演杨涟的小生唱出,他已经知道下面的句子。不过,当这段唱词传人耳朵里时,他却蓦地吃了一惊。因为那声音忽然变得像打雷似的,增强了好几十倍,在露台上轰响起来。原来,那些围聚着看戏的士子,不知出于何人指挥,竟然一齐放开喉咙,参加了进来:[四块玉]恁恁恁,私自与阉竖通,自恃着皇恩重,镇日价把唇锋舌剑搅椒宫,圣明君却把红裙奉,那里管国母危,那里管把宫妃送,今日价,千般巧计总成空!

    [哭皇天]恁恁恁,枉自把科名中,甘做阉竖门下的儿童。拨置他把中宫握定兵粮柄,搬弄得将荩臣送入棘林中。做成三窟,待将终身常供,骤跻着三公八座,九列清班,司空要地,司马要封,怎掩得臭名见,骂不穷,只落得孤身先雉径,今日价幽报难蒙!

    前一段唱,是骂那个同魏忠贤狼狈为奸的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后一段唱,是骂为虎作伥的魏阉心腹崔呈秀。那唱词本身就写得激昂慷慨,痛快淋漓,如今再经由好几百人的嗓门,一齐回肠荡气地唱出来,更有似群狮夜吼,风雷怒进,气势着实惊人。随着旋律的倾泻,那歌声也像汹涌而至的江潮,一浪高似一浪,在秦淮河上翻滚盘旋,久久不绝。不论是唱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显然被这充满正气的歌声所震撼,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情怀激荡。所以,一曲方终,原来坐在露台上看戏的几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其中一个张开双臂,抬头向着茫茫夜空,扯着嗓子凄厉地嘶叫:“大行皇帝,大行皇帝!陛下的在天之灵听得见么!陛下当年钦定的逆案,如今有人竟敢图谋掀翻!快快显降威灵,诛戮这伙奸邪!”

    冒襄刚刚看清,这是已故东林领袖左光斗的儿子左国楝;站在旁边的顾杲、余怀、沈士柱等人已经跟着大嚷起来:“他们专擅欺君,闭塞言路,引用私党,排斥忠良,把国事搅得一塌糊涂,若再不施以惩戒,则大明中兴之业,便要葬送于他们之手了!”

    “他们还卖官鬻爵,公行贿赂,假名国用,大事搜刮,闹得民怨载道,闾左骚然。如不惩治,国法何存!”

    就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声讨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的罪状,虽然没有公开指名道姓,但听的人显然大都心中有数。这时,戏台上的演出早已停下来。有一阵子,台上台下变得一片静默,连呼吸也仿佛停止了。只有已经升上了中天的明月,在船舷旁边的水面上投下一轮白璧般的倒影。

    冒襄也同大家一样,静静地听着。不过,也许前些日子他不在南京,对朝廷所发生的事缺乏切肤之感;相反,此刻像噩梦一般盘踞于他心胸的,却是来自清朝的那封充满无耻讹诈和横暴威胁的书信,是刘泽清之流的凶残和腐败,是史可法的苦撑危局,心力交瘁。“是的,都到什么当口上了,留都里还是这等各逞意气,争斗不休,到底有多大好处?又顶得甚用!”这么一想,冒襄的心情顿时烦乱起来,同社友们会面的愿望也不再那么急切。虽然董小宛建议:不如扬声招呼,也好让露台上的社友们知道,他却尽自踌躇着,末了,终于摇一摇头,吩咐艄公掉转船,觅路退出。

    小半天之后,他们已经走在返回桃叶河房的水路上了。

    七

    冒襄来而复去,聚集在露台上的社友们自然不会知道。而且,他们此刻的心情也同冒襄大不一样。特别是黄宗羲,作为今晚这次行动的头儿,他是那样的义愤填膺,只懊恨拿不出更有力的手段去抨击马士英、阮大铖这些无耻小人。

    黄宗羲是本月初跟随刘宗周来到南京的。虽说在丹阳期间,刘泽清所派出的刺客到底没敢加害刘宗周,但是这一事件给予他的刺激依然极其强烈。为着排除异己,政敌们竟然不惜使用如此卑劣狠毒的手段,来对付刘宗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这是黄宗羲所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由此也更加痛切地看清,他所憎恶的小人们。到底怀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如果不把他们彻底铲除,不仅明朝的中兴绝不可能,而且会给江南的万民百姓带来无穷的灾祸。

    所以,那紧张的一夜过去之后,他就同老师再度商量,把准备送呈朝廷的第二份奏稿,又仔细修改了一遍,使其中的主张更明确,言辞更剀切;待到抵达南京,就由刘宗周立即奏明皇上。本来,黄宗羲估计,以老师在朝野间的威望和影响,这份奏疏尽管不能一下子参倒马士英,至少也会引起皇帝的重视,有所警醒。然而,他又一次想错了。虽然马士英仿照受到黄澍攻击时的故技,装模作样地又来一番“乞罢”,结果,皇上却迫不及待地“温旨慰留”,连丝毫考虑犹豫都没有。马士英得了这道护身符,有恃无恐,立即布置反攻。他故意避开刘宗周,而让无赖王孙朱统镟出头,对姜日广发起弹劾,除了捏造出一堆诸如任用私人、图谋篡逆、庇护降贼等莫须有的罪名外,还极其恶毒地诬指姜日广“纳贿”和“奸媳”。

    这份弹章一经传开,举朝为之哗然。给事中熊汝霖、总督袁继成都上疏替姜日广辩诬,首辅高弘图更拟旨主张追究朱统锄诽谤大臣之罪。谁知弘光皇帝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把高弘图召到便。

    殿,当面呵斥说:“统缬与朕是一家子,有什么可追究的!”结果,高弘图和姜日广给逼得没办法,只好一齐提出辞职,以示抗议。弘光皇帝虽然表面上不同意,但很快又通过加赐头衔的方式,封马士英为“太子太师”,而只封高弘图为“太子少师”。这实际上把两人的地位倒转过来,为马士英取代内阁首辅的交椅预做准备。

    这一连串消息传来,黄宗羲简直给气呆了。“啊,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纵然他身为君主,视天下为一己之产业,而不为天下万民着想,那也应该明白,若果朝廷之上完全不讲公道,不顾起码是非,私恩滥行,公义沦丧,他那个产业又怎能保得住!难道只要他高兴,天下之大,都得充作他们私相馈赠的礼品;亿万人的身家性命,都活该被他们随意断送么!八纯嗟亍⒓し叩卦谛睦锎蠼小?然而,痛愤归痛愤,现实就是这么无情地摆在面前。而且,仗着有皇帝的支持,马士英等人看来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绝不行!

    只要我黄宗羲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同他们斗下去,不许他们为所欲为!八а狼谐莸胤⑹乃怠S谑牵⒓赐茱稹⒐岁健⑽庥塘浚龆ń杞裢淼幕幔倮匆桓銮鼗创蠡幔蚵硎坑ⅰ⑷畲箢裰骰挂匝丈辽僖枚苑蕉茫毫舳祭锘褂星看蟮摹鼻逡椤按嬖冢亲萑豢梢砸皇终谔欤葱菹胩油压鄣那丛稹?现在,一切都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着,除了陈贞慧、侯方域二人因为对这么做持有异议,没有到会外,其余的社友在周镳、雷演祚的主持下,齐心合力,把大会办得很有声色。人们的情绪已经被激动起来。估计到了明天,今晚发生的一切就会传遍京城,其影响绝不会在崇祯十一年的《留都防乱公揭》之下。“哼,叫你们知道我复社的厉害!”黄宗羲一边想象着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得知消息后的狼狈样子,一边快意而骄傲地想。

    现在,最起劲、最热烈的高xdx潮已经过去,戏台上的《喜逢春》也演到了尾声。

    围聚在露台前的游船渐渐稀疏起来。只有中天上的圆月,益发显得明亮皎洁,它所投下的倒影,在变得空旷起来的河面上晃动着,幻出无数变化不定的光斑。

    黄宗羲觉得还未曾尽兴,他怀着多少有点惋惜的心情,把目光投向还散泊在附近的二三十只游船,希望它们至少再多停留一会儿。当他的视线掠过其中较大的一只船时,发现有一个缙绅模样、胸前垂着一把大胡子的人,正站在舱前的甲板上,扶着船篷,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嗯,这人想必是才来到的,所以……”他不在意地想,一边继续移动视线。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忽然一动,不由自主地回眼再望了望。“什么,阮胡子?”他顿时一怔,疑心自己看错了,连忙用手擦了擦眼睛,再仔细打量,一点不错,那人正是阮大铖!昂冒。夤吩艉拥ù蟀欤垢遗芾窗抵锌牛次也桓憷骱λ⒊⒉殴郑彼鞠胝酒鹄矗锷嚷睿婕从指谋淞酥饕猓喙罚劝阉姆⑾指嫠呱肀叩墓岁健?“怎么样,我们把他臭骂一顿,嗯?”他小声地问,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条大船。

    这时,顾杲也认出了阮大铖。他眼珠子一转,用同样的小声说:“先别惊动他,跟我来!”说完,又转过身去,朝旁边的余怀、左国楝和沈士柱嘀咕了几句。于是,几个人悄悄地站起身,挨个儿挤出人丛,来到了露台边上。那儿本来就系着三只空船,顾杲做了一个手势,让黄宗羲同沈士柱上了其中一只,他自己上了另一只,剩下一只则分派给余怀和左国楝。到了这会儿,黄宗羲已经明白了顾呆的用意。他顿时变得既紧张又兴奋,没等招呼,就抢先吩咐艄公:“快,撑到那边去,那边!”

    然后,他就睁大眼睛,竭力搜寻消失在别的游船后面的那只大船,心里叨念着:“哎,可别让他跑了!可别让他跑了!”

    不大一会儿,那只船重新在月光下显露出来。阮大铖还没有察觉已经被人盯上,兀自扶着船篷,一个劲儿朝露台上张望。面对着这个奸恶小人,仇恨的怒火从黄宗羲的心底熊熊燃烧起来。他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格格响。等双方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一丈开外时,他蓦地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断喝:“呔,狗贼胡子,你来干什么?”

    一连喝叫了两声,阮大铖才回过头来。起初,他还懵懵懂懂,然而,转瞬之间,那双长在扫帚眉下的眼珠子,就因惊恐而睁圆了,全身分明颤抖了一下,本能地往后退去。如果不是站在旁边的一个随从及时扶了一把,说不定他就掉进水里了。不过,由于这么一倾侧,船身失去了平衡,剧烈地摇晃起来。船上的人没有准备,顿时闹得东倒西歪,立脚不祝幸亏艄公是把好手,一边极力扳住橹,一边大声叱喝众人沉住气,不要乱动,这才好歹把船稳下来。

    尽管如此,船上的人也已经狼狈不堪,阮大铖更是慌得趴在船头上,连帽子也歪在一边,直到船身完全平稳了,才敢稍稍抬起头来。

    这当儿,顾杲和余怀那两只船也靠了上来,与黄宗羲一道,从三个方向把阮大铖的船围在当中。看见那大胖胡子惊慌狼狈的样子,他们一齐开怀大笑起来。

    阮大铖起初大约也没有看见顾杲、余怀他们,待到发现自己有陷入包围的危险时,他那双贼忒忒的眼珠子迅速地转动了一下。

    没等仆人过来搀扶,他已经先吩咐了一句什么。接着,他那只船就掉转头,往斜刺里直摇过去,打算夺路而走。

    顾杲和余怀早有防备,两只船马上夹击过来,把他的去路挡住了。

    阮大铖一声不响,把手一挥,他那只船便迅速后退,摇向另一个空当。黄宗羲和沈士柱正守在附近,马上迎上前。但是只有一只船,而且比对方的要小,很难拦挡得祝正在着忙的当儿,幸而另外几位社友也驾着船赶到了,双方几经碰撞,终于把阮大铖硬是堵了回去。

    这时,赶来助阵的船越来越多,加上看热闹的船只,已经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阮大铖左冲右突硬闯了几次,都没能闯出去。急得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扯着嗓子大嚷:“你、你们要干什么?啊,要干什么?”

    “干什么?哈哈,这话该我们问你才对!”大概看见阮大铖已经无法逃脱,顾呆就不着急了。他站在船头,微微抬起长鼻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倒说说,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饮酒、赏月,难道不成么?这秦淮河又不是你们买下的,人人都来得!”也许想着如今不同以往,身后有马士英那座大靠山,所以阮大铖依然口气很硬。

    “饮酒、赏月,怎么钻到我们这儿来了?”一个轻快的嗓音接了下来,那是余怀,“也不思量你那一身臭味儿,真会把人生生熏死!”

    “咦,莫非你想来看戏?”沈士柱兴冲冲的声音从黄宗羲背后响起,“可巧,这儿正在演《喜逢春》,你那阉贼干老子、干娘,还有那帮子阉兄阉弟,全都出场了。你自必十分想念他们,打算来同他们叙叙旧,磕上几个响头儿,喊上几声爹爹妈妈吧?那倒是该当,该当!”

    “哈哈哈哈!”听了这几句俏皮的挖苦,周围的人都齐声哄笑起来,笑声中又夹杂着叱骂:“哼,只可惜他们一个一个,到头来全都给先帝治了罪,上吊的上吊,杀头的杀头,呜呼哀哉了!”

    “狗贼胡子,你可仔细着,你若然贼心不死,还想学他们的样,也照样逃不了现世报的下场!”

    在人们的笑骂声中,有一阵子,阮大铖显得又气又急,眨巴着惊惶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渐渐地他似乎镇定下来,眼神也由惶急变为凶恶。蓦地,他把头一仰,嘿嘿地冷笑起来。

    “呔,狗贼胡子,你笑什么!”有人怒声质问。

    “笑什么?”阮大铖陡然把脸一沉,恶狠狠地咆哮说,“我笑你们别太得意了!什么‘逆案’!全是你们东林挟嫌报复,假公济私弄出来的糊涂账!你们以为定了就完了吗?不,该翻的还得翻过去!

    《三朝要典》要重修,当年欠下的债全得算清楚!哼,你们等着瞧吧!霸谡庵质仆返敝校尤换谷绱饲亢崴烙玻嫦牛馐谴蠹宜挥辛系降模砸幌伦拥挂×恕F渲校钇钡囊谱隰恕S捎诓簧拼橇睿切┛瘫⊥诳嗟幕坝绕浞撬ぃ栽谏缬衙悄阋谎晕乙挥锏叵放畲箢袷保贾詹宀簧峡冢坏牵庇谕渡斫サ脑竿丛嚼丛角苛摇J率瞪希嗄昀此恢卑讶畲箢窨醋霾还泊魈斓某鹑耍窠裢碚庋娑悦娼环妫故峭芬淮巍K芟胪赐纯炜斓芈钌霞妇洌越庖唤庑耐返幕撸肿芟氩怀瞿切┳阋院涠〉那纹せ埃馐顾馨媚眨岛拮约鹤彀吞俊O衷冢醇畲箢窬尤淮蠓咆蚀牵邢匦蕖度洹罚品姘福蠹曳路鸨凰钠嫠蜃。涞靡黄材谱隰诵闹械呐鹁捅涞梦薹ㄒ种屏恕R恢址且沟苟苑讲豢傻谋灸苁顾⒊鲆簧穑骸按颍〈蛩勒飧龉吩艉樱?一边说,一边就把不知什么时候抓在手中的、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件东西,猛地向阮大铖扔过去。

    这个激烈的举动,使正在不知如何出气的社友们怔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

    “对,打,打死这个狗贼胡子!”

    “宰了他!”

    “拔光他的胡子!”

    “淹死他!”

    各种叫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迅速汇成了一片越来越大的怒吼。与此同时,各种随手可以抓到的物件——月饼、酒杯、瓜皮、水果等等,像冰雹一样向阮大铖的船上飞去。这一下,阮大铖当真慌了手脚。他再也顾不上保持尊严体面,哇哇地惊叫着,连滚带爬地钻进船舱里。只苦了他的那些仆从,顾得上保护主人,便顾不上躲避袭击,倒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不少苦头。

    这么闹动起来,水面上的情形可就变得相当混乱。只见阮大铖那只船左摇右晃着,随时都有翻沉的可能。但是谁也没有想至要制止——事实上也很难制止,因为处在狂热之中的人们一心只想着要出气,要报仇。任何一个试图阻挡他们的人,都很可能被视为叛徒或胆小鬼,而遭到与阮大铖同样的命运。

    然而,意外的情形还是出现了。一只船忽然摇进了核心,船头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摇着手高喊:“诸位停手,诸位停手,且听仲老一言!”

    起初,大家没有理会,但当看清那个满脸胡子的人是雷演祚站在他旁边的则是周镳时,就迟迟疑疑歇了手,瞪大眼睛注视着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雷演祚继续摇着手。直到全场基本上平静下来之后,他才转过头,说:“仲老,请!”

    周镳先沉默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劲头,然后才竭力提高嗓门用劝止的口气说:“今晚,列位秦淮大会,实乃怀忠报国,志在防乱是以言由义慨,行与愤俱。大行皇帝在天之灵有知,亦当鉴慰!惟是……”刚说到这里,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咳嗽妨碍了他。他不得不停下来,捂着嘴,喘着气,亲随也从旁给他捶背,待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但人却似乎变得劳累不堪。

    末了,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雷演祚代他说下去。

    “哦,仲老之意,”雷演祚连忙接过话头,“是阮某这等小人,虽则可恶,亦复可鄙。今晚列位社兄小施惩戒,令彼知惧足矣。若然他仍不思改悔,国法公理俱在,自有与他区处之所,是故倒也无须争一刻之快,不如暂且到此为止。列位以为如何?”

    大约因为这是周镳的意思,大家听了,虽然都不做声,但也没有坚持不肯。看见这样子,雷演祚就转过身,对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的阮大铖挥一挥手,严厉地说:“尊驾今后应深自收敛,闭门思过。

    如仍不安本分,抛头露脸,下次再犯众怒,便恕难宽宥了!叭畲箢衿鸪趸乖诜⒋簦坪醪桓蚁嘈呕岱潘摺5敝沼谂靼桌籽蒽竦囊馑贾螅白攀炙担骸俺薪蹋薪蹋?说完,便连忙吩咐开船,在人们让出来的一条狭窄的水路中急急通过,抱头鼠窜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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