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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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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张小川的宴会上少了一个吴仁民,大家认为这是奇怪的事。

    菜端上桌子,周如水大声说:"我看,不要等仁民吧,他不会来了。"

    张小川接着用他的苍老的声音说:"分别了几年不知道仁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总觉得他的个人主义的倾向太厉害。他为什么不常常给我写信?"

    "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批评仁民,他是一个很诚恳的人,"高志元心里不大高兴,分辩道。

    "我希望如此,"张小川笑了两声说。"不过我看他有点自大,一点也不虚心。今年我读到他的几篇文章,总是在讥讽别人。他说:学者没有用。书本没有用。他究竟读过几本书?要做个革命家起码也应该在外国图书馆里读几年书。"他说罢,眼光从金丝眼镜后面透出来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下。

    没有一个人答话,高志元的方脸马上变成了红黄色。他想开口,但又忍住了。

    "这也不尽然。我们不能说仁民坏,不过近来他的思想很偏激,行为又浪漫,这是最危险不过的,"李剑虹沉吟地回答张小川。

    "偏激?简直可以说是幼稚。"张小川半生气半得意地接着说。"他时常骂别人做改良派。办学校,办农场,这都是很好的事情,他却拼命反对。我以为要改革现在的社会,要实现我们的理想,还是应该从教育方面下手。要改造社会先要改革人心,此外再没有第二条路。暴力的革命只是盲目的蠢动。"

    "还是吃饭吧。"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打断了张小川的话。说话的人是方亚丹。高志元接着在旁边哼了一声,他暗地里在生气。他心里想怎么几年的工夫就把一个人变成这个样子。他差不多疑惑坐在他旁边的不是他从前敬爱过的张小川了。

    但是不管这个,张小川还是高兴地在说话。大家入了座。

    张小川一边挨着李剑虹,一边挨着李佩珠和龚家两姊妹。他快活地和她们谈论他在法国留学期中的见闻。他的话里常常夹杂了几个法国字,这又引起他的许多解释的话。

    吴仁民来了。众人对他并不十分冷淡。但是他不多说话,一个人只顾在席上喝酒。

    "仁民,你不要把酒吃得太多了,"方亚丹突然大声说。这时候众人正在听张小川讲话,没有注意到吴仁民的举动。方亚丹的话把众人的兴趣打断了。张小川望了吴仁民一眼,然后去看方亚丹,于是又把脸掉过李佩珠那边去。李剑虹带笑地轮流看众人。他不常说话,只是偶尔挟了一两筷子的菜放进口里去。

    吴仁民抬起头来,把方亚丹望了一眼,又拿起酒杯喝干了,放下杯子说:"那么我先走吧。"但是他并不动。

    正在和李佩珠们谈话的张小川忽然抬起头问方亚丹道:"亚丹,听说你要到法国去,什么时候动身?"

    方亚丹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决定的答话。张小川又说:"我劝你早些准备,我可以给你帮忙。到法国去读几年书,很有好处。"

    "我不想去了。"方亚丹突然短短地回答道,便埋下头去吃菜。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方亚丹一眼。张小川把肩头耸了一下,问一句:"为什么?"

    方亚丹不作声。吴仁民突然站起来推开椅子说:"我先走了。"

    "好,我和你一道去,"高志元站起来说。

    众人说了一些话挽留他们,但是没有用。李剑虹和李佩珠送了他们下楼来。

    秋天快要来了。夜晚的空气很凉爽。高志元并没有喝多少酒,但是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奇怪的感情。这究竟是愤怒,是失望,是幻灭,是悲哀,是渴望,他一时也讲不出来。他仿佛又看见他离开故乡出来时的情景。他临走的那个早晨,父亲在家里生气,妻躲在房里哭,母亲和一个兄弟送他。母亲带着一张憔悴的脸,哭着嘱咐他千万要时常回家去看她。他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在说:"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他陪着母亲流了一些眼泪。但是他在越南铁路的火车厢里看见安南的小贩被法国人侮辱虐待的情形,他就不再想他的母亲了。

    他对自己说:为了万人的幸福,我就不能够顾惜几个人的痛苦了。他那时候没有疑惑。他觉得自己的信仰十分坚定。他搭火车搭轮船,就像是战士到战场去。但是如今他开始怀疑了。是的,他对自己是没有一点隐瞒的:他已经在疑惑了。他想他们这班人聚在一起,果然是为着同一个理想,同一个伟大的理想工作吗?那么为什么在他们中间又有许多隔阂呢?为什么大家不能够把胸膛剖开彼此以诚心相见呢?既然是可以生活在同一个理想社会中的人,为什么又不能够互相容忍呢?

    他不能够解答这些问题了。

    "他们那些人都是在做梦。"他气愤地自语说。

    "我说大家都是利己主义者。"这许久不说话的吴仁民突然大声说了这一句,好像在回答高志元心里的疑问似的。

    "利己主义者。这是什么一个名词。"高志元像受了针刺似的,惊叫道。"我不能够承认。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己主义者。"

    "那么你说谁都会像梅晓若那样把自己的最后一块面包分给别人吗?"吴仁民猝然这样反问道。"老实说,在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他主义者。李剑虹只是一个斯多噶派,而张小川呢,你听他今天在席上说了些什么话。他好像忘记了从前的那些事情。他忘记了从前抛弃学生生活到印刷工厂学习排字的情形。他如今在法国贩了洋八股回来了。你们天天说办刊物,印全集,埋头读书。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书本的影响罢。我说现在还需要一个秦始皇出来把全世界的书烧个干净,免得再毒害青年。"他说到这里忽然闭了嘴。过了一刻他又改变了语调,含糊地自语道:"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背影,凄哀的面貌。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不能够,不是她。那么是谁呢?面貌这样熟。……不,不能够是她。她不会到这里来。"

    "她,她是谁?"高志元惊奇地问。

    "她,她不会再来了,"吴仁民点着头说。这时候有一对年轻的男女迎面走来,很快地就过去了,只留下脂粉香和高跟鞋的声音。这是两个俄国人。接着一阵风把路旁的梧桐树叶吹得响。天空中嵌着星的网,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她去了,不会再来了。"吴仁民迷惘似地说。

    "你指的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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